“大哥晓得?”她轻轻地问。她迎面是窗,外面天渐渐晚得快,那恋恋不舍的余晖简直像是从她脸上褪下去的。

“还不晓得,不好特为去说,免得败事。走的时候要去说一声的。”敬文是堂兄,两兄弟感情最好。

“秉德——”他唤她,声音凄凄。他们一直讲好了能逃的话,他处境危险,应该先走,事到临头,他还是对自己抛妻弃子的打算不能释然。

“孩子睡了。”她说,“下去吧,早点吃了饭,好准备准备。”

她走在他前头,声音步履都很镇静。走到楼门口,她却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还微微抖着,好像订了婚以后他头一次拉她的手一样。他牵着她走下那一小段楼梯,心中乱成一团。

然而,她却出乎他意料的镇定;她像平常一样吃饭,好好地打发了奶妈,临到门口,还跟奶妈扯了几句咸淡。

她说要去替他收拾东西。屋里已经暗了,楼下掌上来一盏煤油灯,照得一屋幽幽的影子。

“不要收拾了,带了行李,路上给人看见就糟了。”他看见她要开箱子,忙制止道。

“几点钟走?”

“我十点钟出门。”

“要到大哥那边屋里打个转。”

“晓得。”

他不让她打点,两夫妇对坐竟无言,还是他想起来有些要紧证件需要清理,就拿小手电筒下楼到书房。

他再上楼的时候,还隔得老远,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笃。笃。笃。笃…”轻声而沉重的,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那声音没来由地击得他鼻酸了起来。

走到门口,他看见秉德坐在一张矮脚凳上,膝头撑开一把袁顺记的大油纸伞,用一只小锤一只拨火的细铁棒,对准了伞的竹柄往里面敲。她专心地工作着,晓得他来,连头都没有抬。

怕敲得太响,铁棒上包着布巾。灯搁在她旁边的几上,每笃的一声,那灯焰就跳一下。孩子依然睡得很熟,一点也没有被惊动。

“这是干什么?”他问她。

她没答话,只把伞收拢了倒一倒,被击通了的竹节碎屑掉在地上,再用力点,确定倒干净了,才把伞放下,解开几上一个小布包,里头是她自己的首饰。

“总要想办法带点路费,”秉德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你自己都不晓得这一路要走得多远。”

他一句话都接不上,只挨床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灯下自己的妻。她正用棉花一件件裹了金链子一类可以盘弄的首饰,往伞柄里头塞。再拿棉花包着铁棒老是塞塞紧。

“这样也带不多,带多了伞太重会教人看出破绽,”秉德把伞执中掂掂,看会不会太不平衡,“你那里还有几十块钱美金,你自己看怎么谢赵先生,这个伞里的东西,路上不要随便拿出来的好…”

他痴痴望着她,听着她,脸上痒痒的,泪早爬满了一脸,身为男子汉能做的,只是忍住哽咽声。他的妻头都不抬,一样样事情替他盘算好,一样样事情教给他,他却只能坐着泪眼望她。

“秉德,”他的声音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她却听见了,猛抬头,原来也早是一脸的泪。他忙过去蹲下握住她的手,她靠在他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终于还是她先开的口:“你路上要小心,不要挂记我和敏敏,等他一断奶,我们就会去找你。我一个女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真要逼得我急了,我——也不会对不起——你,李子仁的媳妇…”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要死一起死!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要秉德留他。也许因为他自私,他希望她也自私。然而中国妇女的苦难都是自己来救,她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开去,在旁边面盆里打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揩脸。

“该走了。”他软弱地说,一面走过去看儿子。

“敏敏,敏敏。”他摸孩子的脸,索性把他抱起来,“来,爸爸端一泡尿。”

孩子熟睡得像一摊泥,头软软地垂在父亲的臂上。他捧着儿子,蹲在痰盂边。

“嘘——嘘——”悠长的凄凉的口哨声,唤出了徘徊在窗外黑里的千古伤心事。他的泪又滚滚而下,几滴落在那孩子的小毛头上,那孩子触动机关似的放了一点尿,了结了父亲的心事。

腋下夹着油纸伞,小小一个衣包,还是恨这些东西露形藏,可是秉德不由他,只说夜里没人会看见。她不能送他,恐怕连看着他远去都不能,两夫妇就在屋前道别了。

近中秋了,月不圆却明,院里还有桂花的香气,她站在门口,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像长长的白色流苏,就要拂到她脸上。他走得快,临行只回了一次头,可是她那檐下暗影中朦胧的身形,那园中飘散的桂花香,就要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他不得不走得疾,可是步子好重好重,只因这一步步远去的是他的妻、他的子、他自己一砖一木建立起来的家。

找到敬文非常顺利,也没有惊动到其他的人,因为敬文也为局势心烦,他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自己院里抽水烟,只是他却坚持要送这个弟弟。

“不要送了,给人看见了不好。”才走出两步,敬远就悔。

“这里过去很僻静,白天都不大有人走。”敬文不依。

去湖边的路果然僻静,两兄弟并肩走着,敬远要说的都说了,又心烦意乱,老觉得不安。敬文却也静默着,半天两个人一起开了口。

“走了好,待不——”

“不要送了——”

“哥哥,”敬远停下来,“不要送了,给人看见了不好。”

他只会这一句,声音里已经带了泪。

“赓虞,”哥哥喊他书房里的名字,声音也嘶哑了,“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哦。”

他别过脸,抢先了几步就往前冲,走开了好远才回头,看见大他十来岁的敬文偻着腰,捧着水烟袋,还是慢慢地跟着。他深深一揖,谢他的深情,作势请他回去,那边站定了,他耳里仿佛听见自己哥哥的声音:生离死别,生离死别…他不知道敬文怎么忍心道破这一句!

他强不过哥哥。两兄弟就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相送,一路上他回头十几二十遍,每次都就势在肩膀上揩掉那落不完的男儿泪。一直到望见小码头旁边的风篷船,最后一次回头,敬文已经不知何时走开了。

船果然不大,垒得满满的劈柴,从舱里满到船板上,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那里可以藏人。赵广领着他,挪开一堆柴火,领他钻进去,他这才发现,那劈柴一落落地架在旁边,中间留下方方的一块小天地,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鼻子里尽是刺鼻的新柴味。

“杨先生?”金癞子轻声和他打招呼。黑里看不见和他共患难的人,敬远含糊地应了,挨舱壁坐下。

外面轻轻响起运桨的声音,想是离岸还近,不敢扯帆。他一颗惊惶的心随着那清脆的水声渐渐定了下来,离愁却又立刻跟进,他心中惨然:就在这么一团漆黑里离开这生他长他的地方?

他四面黑里张望,忽然发觉自己脑后竟然有一扇小窗,才犹疑了一秒,他立刻动手将窗推开。

窗极小,只有一本书那么大,他把整张脸都贴了上去,下巴梗着怀中那把大油纸伞的头头。窗外是月光下的洞庭,他就让岳阳城在他不止的泪眼中越去越远…

 

 

回 家

 

 

“老先生,这边也过不去呢。”出租车司机停了车,调转头来对李谨洲说,“博爱路那边我看更没可能,你是就到这里还是怎样?”

谨洲看看外面的车阵人潮,再看看司机等待答复的脸,无奈地嘟囔道:“这又是什么事?去火车站也管制!”一壁挪臀掏钱准备下车。

司机找钱扳表,权威而兴奋地道:“新闻说民进党要求直选,攻占台北火车站,国民党的警察四面围堵。我要不是想来看现场,不会做你这个生意呢。”

“不像话,不像话——”谨洲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心里忙手里慢地下了车。

十年未见,哪里不好约,约见台北火车站?谨洲自怨自艾。站定辨认辨认方向,叹口气举步前行。

上次和杨敬远见面算算也有上十年了,那还是老杨才放出来没有多久时候的事。可杨敬远是一九八二,还是八三年回来的呢?谨洲却记不得了。反正年纪大,经不起今事往事的折磨,那次一别,虽然同在一个大台北,可是城南城北,居然不相往返又上十年,间中只打过拜年的电话,直到这次敬远筹够了路费要返乡探亲,打电话向他这跑了多次的老马问路,说起来大家身体都不行了,敬远竟在电话中涕泣道:“没有别的想了,一把老骨头自己带回去——这个儿子还不是亲生的,我没养他的小,他倒养我的老!人家不嫌,我自己都嫌——”

谨洲听见老友悲泣,想到自己在台湾这一个嫡嫡亲的儿子平日少搭不理,儿媳妇受丈夫身教也是心淡脸冷,孙女虽然可爱,查察父母颜色也少来老人膝下承欢。想着心中着实感慨,乃提出约见一叙的建议;他自开放大陆探亲以来,已跑过家乡四趟,自忖很有些老年返乡者旅途须知的心得可以提供给老友。两老早已深居简出,说到要找个地方叙叙,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磋商良久,约在火车站附近的某老牌餐厅,是少数一个两老只靠自己就摸得到的地方。

却不承想碰上这么一个乱糟糟的场合!谨洲有点后悔没带手杖。他倒不怕走路,只是手里有根手杖总是稳当点,老年人就是怕摔跤。老妻过世十五年了,这么些年,自己不照顾自己,谁照顾你?七十九岁的老人还有这么健旺,是他常引以自豪的。年轻的时候爱运动,后来蹲黑牢也没有搞垮他,就是仗一个底子好。可是耳朵不行了,这时脑子里嗡嗡叫,明知不是街上的人或车。没带手杖。这都还不知道要走多远!街景也都变了,公园路这一带好久不来了,来了也都是坐车经过,不记得什么时候就都变了。谨洲看见打横的路牌是青岛东路——嘿,这司机!这么远就让下车了?

一九五一年谨洲第一次到青岛东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也是黑的。他两边都坐着人,不避讳地紧紧挨着他。谨洲眼睛并没蒙着,可也没看清楚四周景物。这一带路不熟,又不敢先开口,尽管心里着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给带到了哪儿。大家一路沉默着。就算心里没一点数,也像押解人犯了。来带人的时候倒还很客气:“局里请李先生去问几句话。”那时候天真,还真以为问几句话交代清楚就完事了。

先是隔离审讯,不准接见,关在一间小房里,窗子糊死了,屋里总开着灯,问话的人轮替着,打倒不怎么打,只不许他睡觉。人累极了有种灵肉分离的错觉。他的身体或坐或站的受着没止境的盘查,心里却渐渐空了似的。嘴里有口无心机械似的答着话,一个念想只记挂着也不知道几天了家里怕还不知道他给带了去哪儿。表给拿走了,不知道白天黑夜几点几分。一样的问题他们老问,只不许他问。有次碰到个脾气躁的问话被他抢白了几句,一巴掌打得他脑子里嗡嗡叫了几天——也许几十年。

就在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里头有个和气点的告诉他审讯结束了,他是冤枉的,可以给家里写封信,宣判了就结案。还回答了他一个问题——这里是“军法局”的看守所,在青岛东路。

这个看守所是一条龙作业,军事法庭就设在同一个大院里。谨洲给押着走一会儿也就到了。一间大点的房演文明戏一样布置着个简易法庭;青天白日旗、党旗、总理遗照、总裁玉照、桌子板凳,外加一个戴着眼镜的军法官。

谨洲是冤枉的,都查清楚了。可能是没人担得起由“军法局”抓来的从看守所大门走出去的责任,冤枉的也判,六个月起跳。审判长宣判后特别召他向前。

“李先生,我们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错放,你是老党员,要了解,尤其你是有人告发的。这个判决书我这么写,你很快就没事了。”

“——察该员虽无检举情事,然逗留敌区过久,思想难免毒化,然情节终非重大,兹判感训六个月。”

六个月?谨洲贯信的白纸黑字和他效忠的党都骗了人!六个月原来只合他牢狱之灾的一个零头。可是刑期“有期”毕竟给人希望,这希望之火每半年一燃,竟也支持着谨洲怀忧却不丧志;渐渐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是个刑期短、情节轻的积极分子。他在这个四面只看得到海的不毛小岛上渐渐混成了“新生”的头头,当了个班长。他那一队全是民意代表,地方“显”达——坐了牢,还是思想有问题坐的牢,就不好称为贤达了——反正是说起来都还有点资历或背景的各省地方人物,老弱残兵一大堆,成天作诗的作诗,骂娘的骂娘,聚在一起尽多是感喟伤心流泪叹气。相比之下谨洲还算识时务:上课时积极参与讨论,下课后还温故知新;幸亏他原来也信仰这个主义,用起功来并不痛苦勉强。至于劳动更是全力以赴,权当是锻炼体魄。时间长了,虽然和大家一样地出不去,岛上多半的地方他也到得了。有什么“芝麻酱”、“豆瓣酱”之流的来视察,他也以模范新生的身份在打牙祭的时候往前坐,甚而喊喊起立敬礼的口号。到了这个时候,仿佛除了这个离不开的火烧岛,无时不思却又不能见的家里人,他冒险犯难逃离共产党政权来归的国民党也算就此安顿了他。

忘了那天为什么会去到五队,也许是一个什么送信之类的跑腿差事。他是最不喜欢到那边去的,看见岛上的重刑犯人总让他心里难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外加这年把听见看见的,谨洲固执地相信全岛新生都是吃了冤枉的倒霉鬼。

“李先生,”一个小小的声音叫,“李先生。”

谨洲耳朵不比从前。岛上一年四季风大,白天晚上呼呼吹。

“李先生,”声音大了点,“李谨洲先生!”

他循声找去,一下并没能认出那个穿着青灰犯人服,剃了光头,太阳晒成黑糊糊的一个——嗯,人。

“谨爹——”那人用家乡话再喊他,“李家谨爹——”

“杨敬远!”他惊讶地低叫出声;是他们县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不说乡音一点认不出了。正要相认叙旧,忽然惊觉非时非地,带班的又已经注意这边,乃轻轻一摆手,留下一句:“我想办法找你。”就匆匆离去。

谨洲那天揣着一肚子疑团回队,怎么杨敬远也进来了?自己出事前才吃了他的喜酒来的。要说自己这是个冤狱,不管怎样,自己还跟政治沾上了边,地方上也有恩有怨的扯不清,碰上这场浩劫,逃不过灾星罩顶还有脉络可循,仇人可恨。杨敬远这样一个仕绅级的少爷人物,又安得上个什么罪名?共产党进城后,杨家既地且富,杨敬远被逼得只身潜逃,后来的同乡带来坏消息,说他留在家里的妻子受逼不过,带着稚龄儿子投了湖。杨敬远家里前清有功名,父子两代都不做民国的官。他自己一表人才,是四乡有名的美男子,同乡间又传说他带有金条逃难。一个也带着个孩子的年轻寡妇自媒,杨敬远先不肯,后来喜欢那孩子,说是与失了的儿子同年,又同情人丈夫死了,怕人母子生活没有着落,才应了二婚。这一家子和共产党可不是人家说的什么苦大仇深,怎么又给国民党这边抓了呢?

“命,谨爹,都是命——”敬远吸口烟屁股,递还给谨洲。双手扶住头,用一种认命了的悲凉腔调叹息道,“我只跟不如我的比。船上认识的一家子五口,夫妇两个都是医生,基隆一下船就抓去枪毙了。人家干了什么?不过就是念书的时候参加过游行,行医的时候救治过共产党,这都够枪毙的罪了!我不同,我是自己签名保举了个共产党的,判了终身感训不冤枉。”

谨洲想杨敬远一个大少爷不比自己,当初去的又是恶名昭彰的青岛东路三号,怕是看守所里受刑不过自己彻底认了罪,做了火烧岛的新生还又给洗了脑,心中虽对他“判了感训不冤枉”的说法极不以为然,可这还真轮不到自己来劝导,就长叹道:“唉,乱世,乱世!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哦。”说了又叹。

关在岛上,时间最不值钱,到他们真能这样一聚时,距打个招呼的最初短暂重逢又已匆匆一年。敬远判的感训是无释放期限的,结发妻亲生儿早已尸骨无存,再醮的妻原为生活托的终身,敬远一宣判,很快两造就同意办妥协议离婚。倒是那个正式办过收养的继子杨宜中,六年级了,还一直给敬远写信,成了敬远苦难中唯一的安慰。

“乱世难为人呀——”敬远附和叹息着,“我也常常觉得生不如死,可是,大概麻木不仁了,好像生也是死了一样,那还要找个麻烦去死?现在是行尸走肉。只有给小孩写写信还有点意思,说是鼓励他,也鼓励自己。”敬远苦笑,“我就想无期到死还无期?就算在这里蹲一辈子;两脚一伸日,全家团圆时——这还是我一点盼头了。”

谨洲手一弹飞出一点流星,是已经烧到了手指的烟蒂。他惋惜地望着烟蒂烧尽,一面说:“无期怎么样,有期又怎么样?我是有期,不但有期,还只有六个月的管训期。现在我到这里四年了,还是释放遥遥无期。我这个有期跟你的无期又有什么分别?”

敬远不晓得怎么接这个话,只顾自翘首望向天边。蓝天上白云朵朵,他的爱妻与子可在云端上等他去团聚?宜中呢?那孩子又在做什么?

谨洲不待敬远回应,又自我排解道:“像你说的,只能跟不如的比。我给人告发的罪状是发通电欢迎共产党进城,碰上一个怕事的审判长,糊里糊涂依例判个枪决,我都死了好几年了。现在我还可以在这里发牢骚已经是大造化了。”

敬远听说还是无言,只知叹息。一会儿站起来告辞道:“我回去做事了。”旋又鞠一躬,诚恳地说:“还是要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在难中你老人家还帮这样的大忙。不是你老,我还在做苦工,见不得天日,也许活不了了。”

谨洲忙摇头摆手,想解释,无从说起,又作罢。他这个“大忙”帮得本无心,被敬远一谢再谢,谢得惭愧,只得无言。

事缘那天新到任的处长在办公室单独召见谨洲。

“我来以前到台东拜访了廖兮尊先生,他是我们宪兵的老前辈。他提起你是他的小同乡,要我关照关照。”处长说着竟然敬了谨洲一支烟,“有什么意见尽管提。能办的我办,不能办的我替你反映。”

谨洲很感动,立正道:“谢谢处长,也谢谢廖先生。”那年头老抓人,本省人有异议是叛乱分子,外省人不必发异议,有人用手指指就成了“匪谍”,指证的还能领检举奖金。被抓的固然是悄没声息地不见了,家属朋友也都噤若寒蝉。像廖某人这样敢仗义认同乡的,真是凤毛麟角。

“我是冤枉的。”谨洲说。处长点点头,一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谨洲激动了,这个新处长和旁的不一样,是熟人关照过,是了解和同情他的。有些混乱地,他继续陈情:“——就算不冤枉,我的刑期也早就满了。”他把念兹在兹的判决书背了一遍。

“这个我们研究研究。”处长说。他的宪兵学长也说这李某人是个冤狱。罪名不小:投敌的省主席领衔发通电欢迎共产党,下面大官小官排满一张报纸,李谨洲三字赫然在列。宪兵学长说:“李谨洲那个时候一个人躲在广州找机会逃跑,我家里还见过他。他当县长的时候清乡反过共产党,不会也不敢去欢迎他们进城。”

“——说报纸是证物,那我还有人证呢。”谨洲哀告道,“报纸谁都可以登,我是三点水的洲,报上通电是没有三点水的州。我——”

“时候到了我们会研究。”处长声音稍沉,正色打断谨洲,另启话题,“这里的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谨洲提起的希望一下沉了下去。原来还以为这个处长两样点。他没有忘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却压抑不住心里的失望,因而有点愤然地答道:“还能怎么样呢?感谢党和政府宽大留着我条命就是了。”

处长不以为忤,顺手翻翻面前卷宗,又换回和颜悦色,说:“你在这里学习成绩很好,要保持。”顿下又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能觉悟,好好接受新生再教育,你不错。可是这里卧虎藏龙,也有敌人的顽固分子在我们中间,哪怕在我们新生训导处,我敢说敌人还企图渗透毒化我们,我们不能松懈。你如果发现有同学思想有问题,可以跟我谈谈。”处长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谨洲既感诧异又啼笑皆非,难道单独召见是要鼓动他做奸细打难友的小报告?既是这样的糊涂官腔长官,自己的冤屈也免谈了。可是坐办公室里抽着整支的好烟跟人扯淡怎么也强似回营出操做工。一念及此,谨洲弹弹烟灰,深吸一口,开始上天入地,想啥说啥:从伙食、思想课程,一路扯到了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