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岁至今,这还是两人首次遇见。
赵嘉专注于家业时,魏悦已经跟随魏尚学习政务,并在日前随边军出塞,追袭北返的匈奴。虽然未能有所斩获,但也真正踏上过战场,为以军功晋身夯实基础。
大车装载着战场上缴获的匈奴甲胄和兵器。于汉军而言,大多数用不上,可以重新熔铸锻打,或经过简单修补,用来武装乡亭,进一步加强边郡防卫。
不过,涉及到甲胄武器,必须上报长安。朝廷虽然倡导无为而治,但兵甲一类委实过于敏感,不被举发且罢,一旦被举,就很可能惹上麻烦。
魏尚曾因斩获首级数目不对被罢官,吃一堑长一智,重任边郡太守之后,遇到可能踩线的问题都是慎之又慎,再不会轻易犯错。
看到车上装载的兵器,赵嘉就知魏悦有要事在身,示意健仆将驮马系上绳索,再向魏悦行礼,让到道路一侧。
这次魏悦没有拦他,只是在扬鞭之前,对赵嘉道:“我闻阿多建有畜场,养出不少牛羊?”
“是。”赵嘉颔首。
“我新得百亩草场,交给阿多经营,如何?”
赵嘉刚想出言,忽然又停住,仔细考虑之后,才道:“我家中有一老仆,擅长养育牛羊。三公子如有意,可择数名健仆,由他教授打理畜场之法。”
魏悦定定的看了赵嘉片刻,道:“也罢,待此间事处理完毕,我再同阿多联系。”
赵嘉再次拱手,目送魏悦一行远去。待马蹄溅起的碎雪消失,方才哈出一口热气,对健仆道:“天色不早,快些归家。”
“诺!”
有了三匹驮马,行路的速度自然加快。
冬日天黑极早,等大车行到位于云中城西南端的沙陵县地界,日头已经西斜。由土垣包围的屋舍笼罩在风雪中,影影绰绰,益发显得不真切。
“郎君,就快到了!”
云中郡作为战略要地,太守魏尚坐镇的云中城内屯有重兵,东部原阳县则是训练骑兵的重要场所。赵嘉居住的沙陵县也有一处不小的养马地。
整个边郡就是一座大兵营,就建筑风格而言,县乡亭寨都不可避免带有军事性质。
赵嘉居住的村寨归于沙陵县治下,是文帝朝迁民屯田时建造。村外围有一圈土墙,墙内的建筑都以泥土夯成,屋顶铺设瓦当,带有秦、汉两朝风格。
土墙将村寨包拢,仅在东侧开一扇门,并有专人看守。
遇到战时,墙内会推出木制的箭楼,并在墙头升起挡板,青壮躲在板后弯弓射箭。遇到有人强行攀爬,可以借助挡板倾斜的角度,挥舞长矛刀棍,直接将人砸下去。
这样的防御体系,一大半是赵嘉主持建造。
为了重筑外墙和打造箭楼,他没少和乡老争辩,最终是现实压倒一切,面对匈奴的威胁,工程顺利开工。
当然,这其中不乏赵功曹留下的余荫。
若非条件所限,没有太多发挥余地,他不介意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乌龟壳,还是长刺的乌龟壳。能让外来的强盗无处下手,看着这个壳子就感到恶心,才是真正的成功。
大车停在土垣前,健仆上前叩门。
门后很快传来声响,继而升起火把。
“郎君回来了!”
伴着一阵话声,木门从内侧打开,容许健仆赶着大车进入村寨。
天色漆黑,冷风呼啸而过,火把在风中撕扯摇曳,随时像会熄灭。
待大车全部进入,守门的老者朝车辙延伸的方向看去,没有发现人影,只听到一声声从远处传来的狼嚎。当下挥舞起火把,示意青壮推动门扇,再架上木栓,将木门彻底封住。
“有狼群在外边。”老者咳嗽一声,须发花白,满面沟壑,右边袖管空空荡荡,身形却不见半点伛偻,“都警醒些。”
“诺!”
健仆赶着大车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位于村寨中心的一处院落。
比起其他房屋,这里的院墙更为高大,门上有漆,屋顶和墙头的瓦当有兽纹饰样,彰显主人身份。
院门被叩响,门后有老仆应声。
看到站在门前,冻得牙齿打颤的赵嘉,老仆二话不说,将火把-插-到墙头,展开怀中的狼皮,将赵嘉紧紧裹住。
“热汤已经备好,郎君先进屋暖暖,再用饭食。”
“好。”赵嘉一边点头,一边向内走。
前院十分宽敞,左侧是木搭的马厩,健仆正解开驮马身上的绳子,并在马槽中放入草料。
距离马厩五步远是三排木笼。
四年前,赵嘉尝试养殖野兔,可惜没能成功,兔子跑了大半,没跑的都成了盘中餐,笼子暂时无用,全都空了下来。
每次看到这排木笼,赵嘉都难免想起那群凶悍的野兔。
汉朝尚武不假,谁能告诉他,为嘛汉朝的兔子也如此彪悍?两指粗的木杆,轻轻松松就能全部咬断!
健仆去抓,差点被咬断手指。
想想兔子爱吃红烧肉的传闻,赵嘉十分怀疑,这些汉朝的兔子说不定真有食肉基因。
至于家禽,甭管鸡鸭鹅,都保留不小的野性。看着堪比斗鸡的家鸡,赵嘉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果然是彪悍的时代,彪悍的物种不需要解释。
相比之下,反倒是牛羊更加容易饲养。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赵嘉暂时放弃养殖野兔,也延迟了大规模养殖家禽的计划,而是一心一意的发展养牛养羊事业。
从十岁努力到十四岁,养殖事业初见成效,犍牛和肥羊陆续出栏,足够换回养活一乡人的粮食。
不过赵嘉也十分清楚,如果匈奴骑兵踏入云中郡,他的畜场绝对损失惨重。不想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南下的强盗就必须死!
献给魏太守的-毒-烟-筒,就是赵嘉决心的证明。
院落右侧散落着一堆石料,还有不少铁制和青铜制的工具。那里本是一片菜地,可惜一年前就被荒废,被赵嘉用来堆积石料,为制造石磨做准备。
粮食运回家中,不需要赵嘉操心,老仆虎伯自然会安排妥当。
进到屋内,靠墙已经立有戳灯,一张矮几正对房门,几旁是两个蒲团,还有燃得正旺的火盆。
赵嘉坐到蒲团上,先摘掉兽皮帽,披着狼皮烤火。
兽皮制成的靴子放在门前,虽然没湿,却早已经凉透。布袜不能保暖,脚趾都已经失去知觉。赵嘉一边烤火,一边在心中盘算,等到羊群达到规模,无论如何要把羊毛线搞出来。不然的话,这样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
赵嘉烤火时,虎伯亲自取来饭食,摆到赵嘉面前。
家中原本有两名年少女仆,但在赵嘉十二岁时,都被虎伯遣了出去。
虎伯的解释是,赵嘉年纪还小,过早知人事会妨碍成长。赵功曹就赵嘉一根独苗,自然不能马虎大意。
戳灯被移近,焰心跳跃,在墙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虎伯看着火盆,等赵嘉用完饭,才道:“日间卫女郎着人来过,言有事同郎君商议。”
赵嘉抻了个懒腰,点头表示知晓。
此事揭过,虎伯又提及两三事,多涉及雪灾、畜场和粮食。
“这些我都有计较。”赵嘉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脸颊,“等到三日后开市,再换一批粟菽,总能撑过这些时日。”
“郎君…”虎伯面露迟疑。
“嗯?”
“这些粟菽,郎君不当白予。”
“我知。”赵嘉颔首道。
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他很清楚。粮食换回来,自然不会白给,但让乡中百姓马上以物市换,也是不可能达成的条件。
“待雪融之后,我决意增养牛羊,并将我父留下的田亩全部开垦。此外,土垣也当重修,还有一些石料需要雕凿,这些都需要人手。”
赵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粟菽分发时,与鹤老详言此事,他应会安排妥当。”
用劳动力抵偿粮款,大多数乡民都可以接受。真有偷奸耍滑、妄图抵赖之人,不需要赵嘉开口,乡中三老就会出面解决。
灯芯爆响,赵嘉眼皮开始打架,实在撑不下去。
虎伯起身退出房间。在关门时,刻意留出一道缝隙。他或许不了解一氧化碳的概念,却知晓屋内燃烧火盆,屋门和窗扇绝不能关死,否则就可能出事。
等到房门关闭,赵嘉绕过屏风,躺到木床上,拉紧用兽皮缝制的被子,不到片刻就沉入梦乡。
云中城内,魏悦放下竹简,想到白日同赵嘉相见,对着摇曳的烛火,不自觉有些出神。

第四章

大雪下了整夜,屋檐挂下成串的冰凌。
天已经放晴,风却愈发的冷,游荡在村寨外的狼群不见踪影,距垣门大概五十步,有两个鼓起的雪包,四周凝固一片暗褐色,边缘处还散落数根结冰的骨头,明显是狼群昨夜的猎物。
垣门打开后,几名青壮上前查看,从残存的头颅和几块破碎的皮毛推断,应该是从北边跑来的羚羊,不是从村寨走失的家畜。
“今年的雪太大。”独臂老者站在门边,眺望无尽的雪原,神情中现出一丝担忧。
往年的狼群在云中城北面就会停住,很少继续深入。今年连沙陵县附近都见了狼群,可见遭灾的地界有多广。
有了这样的认知,老者不免庆幸,幸亏有魏使君坐镇,使匈奴不敢轻易踏足云中郡,不然的话,天灾人祸齐至,不知又要减少多少丁口。
“快些收拾干净,远远丢开,免得引来狐和黄鼬。”
青壮们应诺,抡起木锨加速铲雪,将残存的羚羊尸体堆上木车,推往更远处倾倒。
随着天色放亮,土垣内逐渐响起人声。伴着鸡鸣狗吠,沉寂一夜的村寨开始变得生机勃勃。
往年冬日,村中青壮都是结伴外出打猎,运气好的话,能猎到个大的野兽,到军市中换取粟米和盐酱。
今年略有不同。
逢牛羊大批出栏,既要陆续运往城内,也要防备饥饿的野兽,青壮多被召集起来,轮换到畜场看守。连续出工五日,就能换来一个四口之家半月的口粮。
日前匈奴南下,边郡大举增兵,年满二十岁的青壮多被召入军中。看守畜场的都是耳顺之年的老者,还有部分能开弓挥刀的妇人。
赵嘉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撕碎防线,踏入云中郡,就立刻放弃畜场,把人全部召回村寨或是送入云中城。
总之,人命大过天,牛羊没了可以再养,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料想,看守畜场之人无一退走,日夜持弓箭短刀巡逻,摆明匈奴敢来就和他们拼命!
“不让咱们活,他们也别想活!”
战国时,云中本为赵地,北接胡寇,出了名的民风剽悍,好射猎。
燕赵多豪侠。
这种尚武精神和秦国类似,只是相比秦国重法典,行事一板一眼,赵国的壮士们更崇尚自由。
然而,两者有一个共通点:遇到外族绝不客气!
战国时,赵国将军李牧把匈奴打出脑浆子,十多年不敢南下。秦王扫平天下,听到一句“灭秦者胡”,蒙恬旋即带兵出塞,满草原的清地图。
可惜秦二世而亡,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至汉定鼎中原,匈奴又出了冒顿这个杀爹的狠角色,汉高祖白登被围,之后汉匈之间的战争,汉朝大多处于守势。
这并非说汉朝没有狠人。
恰恰相反,如魏尚、郅都等边郡太守,照样能让匈奴绕道走。文帝年间也曾集结重兵,打算和匈奴干上一场,可惜国内出现叛乱,最终没能实现。
边郡常年遭受匈奴骚扰,边民提起匈奴,更多的不是畏惧,而是愤怒憎恶,恨不能寝其皮啖其肉。
今年发生雪灾,田地绝收,赵嘉的畜场是众人活下去的希望,敢打碎这个希望,甭管是谁,必须干死!
明白众人的决心,赵嘉没有继续劝说,只是私底下吩咐虎伯,在送粮时多给一些,并取出家中积攒的羊皮,发给守夜的老人和健妇。
好在他担忧的事没有发生。
匈奴北返之前,并没有真正踏入云中郡。被征召的青壮平安归来,军市、马市重开,一切又开始走上轨道。
等到下次开市再换一批粟菽,今冬就能熬过去。待到开春雪融,开垦田亩,增养一批牛羊,更多的计划都能提上日程。
用过早饭,赵嘉就准备往卫家拜访。
汉时实行两餐制,在云中城时,赵嘉一直守着这样的规矩。搬出城后,规矩就被打破,由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中间还要加顿点心。
虎伯对此毫无异议。
只要郎君长得好,其他都是毛毛雨!
事实上,因为赵嘉开始抽条,个头疯长,人难免就显得瘦,这让虎伯很是担忧,恨不能让赵嘉一天吃五顿,至少多长些肉。
赵嘉也很无奈。
记忆中,赵功曹可是身高八尺,能在马上挥动长戟的硬汉。以他目前的情况,个子或许能达到,其他方面,真心就只能想想而已。
好歹是功曹之子,去别人家里拜访不能再一身短褐。换上蓝色深衣,束上一条绅带,依旧套上兽皮制的靴子,再披一件斗篷,赵嘉就准备出门。
提到深衣,就不能不提汉朝没裆的裤子。
真心是风过走光。
好在这里是边郡,男子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赵嘉坚决要在裤子上加档,制成改良版大袴,也就不显得那么另类。
“今日恐还有雪,郎君当早去早归。”虎伯叮嘱道。
赵嘉颔首,并道:“如鹤老遣人来问,照我之前所言即可。”
“诺。”
健仆本要备车,赵嘉却摇摇头,亲自到马厩中牵出一批枣红大马。
此时还没有高鞍马镫,也没有马蹄铁,只有一条绳扣方便上马。赵嘉也没想过把这些弄出来。
道理很简单,匈奴也会学习,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胜于如今的汉朝。马镫马蹄铁都没什么技术含量,贸然做出来,不等汉朝军队大规模装备,反而被匈奴学去,那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赵嘉八岁就学习骑马,马上作战有待商榷,策马扬鞭却没有任何问题。
又吩咐虎伯两句,赵嘉带着两名健仆离开,朝位于更西侧的一处村寨奔驰而去。
道上人烟稀少,仅有马蹄踏雪的脆响。
冷风迎面袭来,掀起赵嘉身上的斗篷,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眉毛和睫毛很快就染上白霜。
奔驰大概一刻钟,前方出现了土垣的影子。
自从赵嘉证明箭楼土墙可以增强安全系数,附近的村寨也纷纷效仿。
现如今,沙陵县东北部的一乡十亭,百姓聚居处都有类似建筑,更开始向其他乡中延伸。连临近的阳寿县都受到影响,还有人特地赶来,就为亲眼看一看,回去好仿效建造。
赵嘉三人来到垣门前,守门的老者认识赵嘉,无需多言,已经让开道路,许三人进入村寨。
垣内布局和赵氏村寨大同小异,只是屋墙上的瓦当更显精美,而且家禽数量明显更多。赵嘉策马前行一段距离,就有五六只芦花鸡振翅飞过。
绝对是飞,赵嘉敢对太阳发势。
村人大都认识赵嘉,纷纷打着招呼。还有人询问赵氏畜场是否还需人手,他们都有一把子力气,也分毫不惧虎狼。
“雪融后必要招人。如有意,可往鹤老处记名。”赵嘉答道。
“郎君恩义!”
“大家同在一乡,自当彼此照顾。嘉不过尽己所能,长者无需如此。”
见有年长者下拜,赵嘉连忙翻身下马。众人陆续包围过来,不到百米的路,硬是走了足足五分钟。
待到卫家门前,一个身着麻布衣裙,外罩皮袄的女仆已经候在门边。另有健仆打开大门,请赵嘉一行入内。
走进院中,西侧同样是马厩,马厩旁圈出一排篱笆,里面养着十多只芦花鸡。东侧是一辆空置的大车,还有一株光秃秃的桑树。
赵嘉穿过前院,走进迎客的正室。
一名身着绿色深衣,碧玉年华的少女正坐在屋内。
少女面前有一座地炉,炉上立有铜架,架上悬有陶盆,盆里正汩汩烧着热汤。
“阿多,来坐。”
少女抬起头,面容称不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英气,让人移不开双眸。
赵嘉两步走到近前,拱手行礼,引来少女一阵轻笑。
“行了,快坐下。这里又没旁人,摆这幅姿态作甚。”
赵嘉咧咧嘴,坐到少女对面的蒲团上,接过一碗热汤,等着少女开口。
少女示意女仆来移走陶盆,双手合拢在身前,淡然道:“我父已去三年,我意欲招婿。”
“招婿?”赵嘉皱眉。
少女所谓的招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婚,而是招赘婿。
简言之,娶个男人过门。
少女名唤青蛾,其父与赵功曹是同僚,当年曾一同上阵杀敌。在赵功曹死后,没少照顾赵嘉。只是和赵功曹一样不走运,三年前遇匈奴犯边,战死沙场。
少女的母亲已经改嫁,随夫家移居九原城,母女俩渐渐断了联系。即使汉初对女子束缚较少,在没有兄弟的情况下,少女一人撑起家门也比赵嘉要难上数倍。
值得庆幸的是,少女目光精准,气概不输男儿。在赵嘉开办畜场时,将家中近万钱都投了进去。如今牛羊出栏,成本已能逐渐收回。如果发展顺利,今后的回报必然不菲。
嫁入夫家,如若遇人不淑,很可能面临产业被夺的风险。可即便如此,招赘婿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
“阿姊,不要着急做决定,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赵嘉道。
“其他办法?”少女上下打量着赵嘉,最终摇头叹息,“可惜你年纪还小,不能同我生个孩子。如若不然,我哪用得着这样费心。”
赵嘉正喝热汤,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咳嗽得双眼发红。
“这不能用来说笑…”
“我没有说笑。”少女叹息道,“前朝时,我祖无氏无姓,仍凭军功得爵。我不愿家门就此泯于众,我子必要姓卫。”
赵嘉停止咳嗽,正色看向少女。
“如招赘之人生有他念,该当如何?”
汉时赘婿地位极低,甚至低于商贾。除必服的劳役之外,每逢战时,势必被第一批征发。运气好的,充当役夫运送粮草;运气不好,发把刀就要充当敢死队。
这样的身份地位,除非为报偿恩义,或是实在活不下去,但凡有些志向都不会甘愿成为赘婿。
“我有忠仆,这里亦是边郡,让一个人消失很是容易。”少女挑眉轻笑。
赵嘉瞬间明白了。
于少女而言,招赘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有了孩子,孩子他爹完全可以滚球。自己不愿意圆润,她不介意推上一把。
这是西汉。
太后可以称朕的时代,什么夫为妻纲,在董仲舒上线之前,不存在的。
何况孔孟提的是道德观念和规范,董仲舒却发挥出个阳尊阴卑理论,要是他上线的时候窦太后还活着,百分百会像辕固一样被丢进野猪圈,而且没人递刀子。
“还有一事。”少女收起笑容,正色道,“上月新县令赴任,你当知晓?”
赵嘉点点。
“日前乡老前往拜见,获悉新县令曾得代国相举荐。”
代国相?
赵嘉的脑筋开始飞转。
在同代的西汉诸侯王中,刘登基本属于小透明。
七国之乱过去没多久,有能力有底气的诸侯王基本都在叛乱中露过脸,这位连打酱油的机会都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角落。
代王虽然没什么存在感 ,代国相却不一般,姓灌名夫,在七国之乱时立下战功,被景帝重用。
没印象?
魏其侯窦婴被斩首弃市,这位可是引子。
不过,距离这位倒霉还有将近二十年,现如今,他依旧是两千石的重臣。更重要的是,赵嘉曾听官寺主簿言,这位代国相和魏太守有些龃龉。
简单来说,互看不顺眼,不是一路人。
新任沙陵县令由他举荐?
对赵嘉来说,这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第五章

“代国相之父本姓张,曾为颍阴侯家臣,被赐姓灌。新任下令也姓张,又得推举,可请乡老代为打探,是否是其族亲。”
临近正午,少年少女对坐在地炉前,炉上的铜架被移走,换来用新制成的烤架,羊肉和牛肉切成一指长,放在烤架上,不到片刻即受热卷曲,油脂滑落进火中,发出噼啪声响。
伴着火苗跳跃,烤肉的香味在室内弥漫,边缘处呈现焦黄,撒点盐粒,不需要另蘸酱料,就是难得的美味。
受到赵嘉影响,少女也从一日两餐改为三餐,连家中奴仆都为之受益。
别看只是一餐饭,却是弥足珍贵。凡卫家奴仆都甘愿为少女效死。故而少女才有底气说,她有忠仆,可以让居心叵测之徒轻易消失。
“就照你说的做,我会同乡老详说。”少女用长筷夹起几条羊肉,放在木碟上,等到稍凉才好入口。
赵嘉没这么多顾忌,直接吹了吹,将肉片送进嘴里。鲜嫩的肉汁冲刷过味蕾,虽然没有孜然辣椒,仍是满足得直想叹息。
果然美食可以愉悦心情,让人身心舒畅。之前还为新任的沙陵县令心烦,吃下几块烤肉,烦躁立刻少去许多。
“这个架子我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出来。”赵嘉道。
“你说的哪样不是好东西?既然听到了,自然要做出来。”少女执起木筷,将微凉的烤肉送入嘴里。
两人自幼熟识,又没有外人在场,无需讲太多规矩,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之说。见有牛肉烤好,少女更率先抢了过来。
赵嘉摇摇头,继续翻烤羊肉。
被人如此夸赞,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不过他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今后说话办事都要谨慎,自己人也就罢了,如果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很可能引来麻烦。尤其是沙陵县空降一个新县令,而自己明显和对方吃不到一个锅里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