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 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
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
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
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
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
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
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
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
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
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
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
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 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
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
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
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
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
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
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
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
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
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
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
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
接到? ”
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
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姑娘嘟起了嘴:“真是的! 没坐上这次车,就该拍封电报告诉家里嘛! ”
青年说:“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还等不着,就回去! ”
姑娘用撒娇的语调说:“别等了! 反正她也不会带多少东西回来! 我还没吃
晚饭呢,你大概忘了吧? 咱们还有一场八点五十的电影呐! ”
青年看了看手表,说:“来得及。等不着,让刘师傅直接开车送我们到影院。”
又转对司机说,“刘师傅,你还要到电影院去接我们回家哟! ”
“没说的! ”中年司机乐于效劳地回答,同时朝青年递过支烟。
她终于确信,这辆小汽车正是接自己的。因为她已认出,那青年是自己的弟
弟。
“明辉! ……”她叫了一声。
弟弟猛转身回望,疾步上前,一下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显出高兴万分的
样子大声说:“嘿!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出站啊? 你听到广播了吗? 我还以为接
不着你了呢! 你怎么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哇? 你的东西呢? ”
几年未见,弟弟长高了,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头,相貌堂堂,英俊而潇洒,
成为一个小伙子了。
“东西提前托运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到。”她挣脱弟弟的搂抱,退后了一步。
自从当上教导员,她便很不习惯别人用过分亲热的举动对待自己了,尤其不习惯
男性过分亲热的对待。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觉得有点别扭。何况弟弟已不
再是从前的小弟弟了,何况还当着司机和一个陌生姑娘的面,她觉得自己的脸微
微热了一阵。天黑,弟弟是不会看出她脸红的。
“姐姐你真是的! 你还会有些什么宝贝东西,值得从北大荒千里迢迢地托运
回来呢? 不能随身带的扔在北大荒算了,快上车吧! ……”弟弟拉起她的手,和
她一块儿走到小汽车跟前。坐在车内那姑娘,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弟弟对她的亲热,虽然是她所不习惯的,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温情柔意。
亲人之所以与外人不同,就在于使人感到亲。
弟弟大大方方地向她介绍那姑娘:“她是倩倩,我的女朋友。”
倩倩朝她嫣然一笑,将身子挪到座位里端去,给她让出了位置。
车内有空调,一股暖气扑面。倩倩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桃红色的高
领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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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坐到前边吧! ”她说。她那件兵团战士的大衣尽是油污和灰土,怕
弄脏了倩倩那件漂亮的毛衣。
她将弟弟推入车内。司机替她打开了前车门,她坐到了司机旁的位置上。
司机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戴上白手套,刚要开车,车头前出现了一个人。
司机又打开车门,探出头吼:“这不是出租汽车,别挡道! ”
“我知道这不是出租汽车。”那人说,“请问我们教导员是不是在车里? …
…”他肩搭两个沉重的手提包,拎着一个更大的手提包。司机没开车灯,她看不
清那人的脸。
弟弟也打开车门,探出头训斥:“什么教导员? 莫名其妙! ”
“我们营教导员姚玉慧……我刚才听到广播,说这里有一辆小汽车是接她的
……我……一条腿是假腿,东西又多,而且也没方便的公共汽车可乘……不知为
什么家里人没来接我……我……我想请求……”
她明白了。他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想打开车门,却一时不知车门应如何打
开。
“这不是接你们教导员的车! ”弟弟说罢,嘭地关上了后车门。
司机也嘭地关上了前车门,将车倒几米,偏转车头,从那人身旁驶过。
“明辉,你怎么这样! ”她回头责备弟弟,心里非常不高兴。
汽车转眼离开了广场。
“停一下,把他带上吧! ”她替自己的战士请求司机。
“姐姐你算了吧! ”弟弟说,“简直可笑至极! 都返城了,还大言不惭地找
什么教导员! ‘我……一条腿是假腿……’骗人的鬼话,傻瓜才会相信! 只有电
影《奇袭》里的李承晚兵才上当呐! ……”
每句话都带有嘲讽意味。
倩倩被弟弟摹仿那个知青语调说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甜。那个知青的语调并无丝毫可笑之处,而弟弟夸张的摹仿,也
完全缺少幽默感,根本不至于引人发笑。
当姐姐的一点也不明白弟弟的女朋友究竟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教导员我……! ”从广场上,传来了不堪入耳的一句辱骂。
她觉得全市的人都可能听到了。
倩倩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自己脸上又一阵发烧。车上四人都显得很难堪。
“他没骗人,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虽然她被骂了,她还是认为,若不替她
的战士辩护,那自己真是太卑劣了。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知青仍站在原地。
她正欲第二次请求司机停车,弟弟却没容她请求,反驳道:“姐姐你也别说
得那么肯定,我看你是有点太偏袒你们北大荒返城的残兵败将了! ”
从车内镜中,她瞥见了弟弟的脸——一脸冷漠的神气。
“残兵败将”,这四个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刺伤! 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
种难以克制的恼怒。她,和他们,那几十万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难道果真是一
批“残兵败将”么? 不! 不是! ……不是……可她竞一时找不到足以将弟弟反驳
得哑口无言的话。欲驳无词,这使她心中更加恼怒。她几乎想斥骂弟弟一句。然
而姐弟之间刚刚见面,她不愿和弟弟展开辩论或争吵,那无疑会使弟弟的情感也
受到伤害。尽管是弟弟首先伤害了她的情感,却分明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是应
该原谅的,弟弟身边还坐着他的女朋友呢!
她也从车内镜中瞥见了倩倩那双眼睛。她此刻才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大,很
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着,正以一种带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视她。
于是她向后侧过身,瞧着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闲谈般的语调说:“对于他
们,我要比你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几天前还是他们的教导员。虽然现在不是了,
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联系了。谁如果侮蔑了他们,同样也等
于侮蔑了我……”
弟弟避开了她的目光。
倩倩讪笑着。
大概她还没听过那么肮脏的骂人话吧?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心中暗想。
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使弟弟太难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话更多。
她有些后悔。
车内小小的空间,一时被令人感到窒闷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将脸转向了车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这种沉默是她那番话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来。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
然。她企图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达歉意,却不怎么成功。弟弟没有转过脸来,
倩倩也没有翻起睫毛。
她识趣地坐端正了,观看迎面飞闪过来的各种灯光变幻莫测的夜景。
“听段音乐吧! ”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机扭开了收听装置,一手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调拨了一会儿,
没有拨到什么音乐,关掉了。
车内镜中又出现了倩倩那双眼睛,还是以刚才那么一种研究的目光,暗暗睇
视着她。虽然明知自己的睇视被觉察到了,却并不转移视线。
那双眼睛似乎在逼问:你对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吗? 有必要吗? 你会永远如
此吗? ……
她被那双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来,可又难于逃避那双眼睛的盯视。她索性
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轻轻叫她。
她不想睁开眼睛。不做声,不动。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在火车上,别人曾让出座位给她坐了一小会儿,那是
很舒适的一小会儿。可那种舒适,与此刻坐在小汽车软垫座位上的舒适是无法相
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处于一种惬意的松懈状态。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声,并轻轻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车内镜中那双眼睛相对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 她暗想。心里挺恼。仅仅为了避开那双眼睛的
睇视,她干脆转过身,询问地望着弟弟。
弟弟试探地说:“姐,我刚才的话叫你不高兴了? ”
“古怪想法。”她笑了。觉得自己笑得很虚伪。为了掩饰起这种虚伪,她伸
手在弟弟头上抚了一下,又转向倩倩,故作诧异地问:“明辉说过什么可能使我
不高兴的话么? ”
倩倩依然睇视着她,慢言慢语地回答:“他说了,你也真不高兴了。”
她说:“噢? 你这么认为? 那么依你看,现在究竟是应该我向他道歉呢? 还
是应该他向我道歉? ”
“这是你们姐弟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那双始终带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
闪耀出可爱的狡黠。
大概在她发怒的时候,模样也一定是怪可爱的吧?
二十九岁的、曾经当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
妒嫉。
弟弟说:“姐,你猜我刚才在车站内碰到了什么事? ”表情异常郑重。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
小弟弟,这十一年我经历了多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啊! 又见过多少听过多少你没
见过没听过的事啊! 你讲讲吧,看你讲的事能不能震动我?
“有个军人,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说,半小时前,
一位年轻的母亲,请求他替她抱一会儿那孩子,自己去买点东西。可是他左等右
等,那位母亲却一去不归,孩子哇哇哭起来。他这才发现,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
一封信,觉得奇怪,便抽出来,打开看了。信上写着:‘阿妈是插妹,阿爸是插
兄。全体大返城,三十才归家。娇儿私生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可那军人是边
防部队的未婚军官。值班主任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建议那军人将孩子送到
失物招领处去……”
弟弟用缓慢的、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完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烟
盒,吸起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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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作孽! ”司机充满义愤地咒骂了一句。没有主语,不知他骂的是毫无责
任感的父亲,还是抛弃骨肉的母亲,抑或这件事本身。
倩倩那双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尖刻地问:“那位母亲,很可能也是你那
个营的战士吧? ”
她不由得慢慢转过了身去,她不能够继续迎视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实他们
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明显的含意,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倩倩的话使她内心发
寒。受到震动了么? 不,谈不上受到震动。北大荒已将她的心变得刚硬了。
送给亲人解放军——她甚至认为,对那位母亲来说,不失为一个办法。带着
一个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业,那将会是种怎样的处境呢?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
女人最能体谅女人的难处。虽然她没结婚,不是母亲,却能体谅。但她还是感到
心寒,像吞了一块冰。
小汽车停住了。前面,一辆无轨电车脱缆,堵塞了交通。不远处的公共汽车
站聚集了许多许多人,几乎全是返城知识青年。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他们蜂拥而
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谁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难道你听了那样的事,往后还愿偏袒你们那些残兵败将吗? ”讥讽的
弓箭转到了弟弟手里。
她沉默不语。她用这种方式妥协。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么了,何以刚见
面就要继续一场她本不情愿继续下去的辩论呢? 把她逼到一个哑口无言的死角,
难道弟弟竟会获得什么快感不成吗? 因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
刚才被反驳的面子不可吗?
“没有勇气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
女人! ”倩倩用甜美动听的语调说。
“住口! ”她突然怒喝一声。
从车内镜中,她看到倩倩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惊
瞪得更大了。
可爱的瓷娃娃,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是有脾气的,今后对你可大有好处呢!
她生气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开回车站去! ”
“姐,你要干什么? ……你别做傻事! ”弟弟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她大声说:“你想教导我? 我教导过一个营! ”
“你抱回家一个私生子,妈妈会犯心脏病的! ”
“把车开回去! ”她简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听你姐的吧! ”司机服从地说。
挡住去路的那辆无轨电车终于挂上了缆。司机抢行其前,将小汽车拐上了快
速车道,说:“不能原路返回了,只能绕道。”
她不再开口,只希望车速更快。
谴责是一种最普遍的权力。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虽然一见面就不使她喜欢(
为什么,她自己一时不明白,也许仅仅因为太漂亮了的缘故) ,但说的话并非毫
无道理。
我要抚养那孩子——她这个决心是异常坚定的。失物招领处——见他妈的鬼
!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突然产生一种想骂人的强烈冲动。
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
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 你如果抱回来_ 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
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
子,别人会怎么看你? 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
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
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 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 ”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
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 ”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
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 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
咱们全家大团圆了! 太好了! 我太快乐了! ”
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 ”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
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竞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妈……”她迎向母亲。
她心中此时萌发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在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隐地觉
得,城市,包括自己的亲人,对她,对他们,对十一年前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送
走的长子长女们,竟那么缺乏认识,缺乏理解。她真想扑人母亲怀中,将脸贴在
母亲胸前,感受母亲充满柔情的爱抚。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
内心的冲动。为什么? 为什么要时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
己。这种对自己内心里强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觉的,更不是虚
伪的,仅仅是一种心理习惯而已。不,她并非习惯如此,她从来就不习惯如此。
这是疾病。是的,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被生活长期禁锢所至的心理疾病。她是
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它不损伤人的机体,却销蚀人的心灵。
它仿佛已成为她身体内的一种素质,溶入到她的细胞和血液中了。
她希望有一天能从自己体内排除这种不良的东西,却常常对自己感到无可奈
何。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帮助……
她望着母亲,微笑了。
“妈,我……回来了……”她这么说,声音很轻。
她真没法像妹妹那么高兴,虽然她很想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像搂抱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而是自
己五六岁的弱女。
她再也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簇拥着她走入楼内。父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父女俩在半楼
梯面对面相遇。
父亲说:“你瘦多了……”
女儿说:“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父亲苦笑着,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