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父亲表达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而且,仅仅是表达对她这个长女的父爱
的一种特殊方式。她第一次从北大荒探家,父亲打量着她穿兵团服的女民兵式的
飒爽英姿,许久才说:“你长大了。”也像今天一样,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脸
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从那以后,她每次探家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总是如此表达对
她的爱,不曾换过另一种方式。她后来逐渐理解,那“第一次”,是父亲对她的
“宣言”。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应再需要父亲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抚她了。
她曾为此多么嫉妒过比她小十一岁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
妹妹替她表示抗议。
父亲说:“依你我该怎么待你姐姐呀? ”
“你起码也得亲姐姐一下吧? 姐姐都三年没回家啦! ”妹妹理直气壮。
父亲哈哈大笑。
6
妹妹扑到父亲怀中,噘嘴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嚷叫:“这有什么好笑的?
坏爸爸,坏爸爸! ”一副小女儿状。
十八岁,妹妹的年龄,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龄。
十八岁还有资格撒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那种古怪的嫉妒心理又产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处处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会愿意我把她
当成一个小女孩的……”父亲边哄边推开妹妹,将脸转向弟弟,换了一种严厉的
语气说:“明辉,我预先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坐我的车去接你姐姐,你怎么不听
我的话? ”
“得换三次公共汽车呢! ”弟弟讷讷地回答,牵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
要上楼去。
“站住! ”父亲喝了一声,瞪着他说,“换三次公共汽车又怎么样? ”
“我也预先告诉过你,让我坐公共汽车去,我就不去! ”弟弟抢白了父亲一
句。
“混账! ”父亲恼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严了! 车不是闲着的吗? ”母亲替弟弟辩护起来。
倩倩挣脱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楼去,被母亲拦住。
“别生气。”母亲将她和弟弟一块儿推上楼去了。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问:“你认为我过分了? ”严厉的神色丝毫未减。
母亲不满地说:“得了,你有完没完? 玉慧刚到家,你就当着她和倩倩的面
训明辉,让明辉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
小妹却捂上了耳朵:“烦死了,烦死了! ”还跺了下脚,随后一边推着她上
楼,一边说:“姐,甭理他们,让他们辩论去! ”
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
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
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 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
中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
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
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
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今天是咱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咱们晚饭
索性吃得迟点! ”
弟弟和倩倩刚好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倩倩身穿一件卡腰雪花呢大衣,比她
初见时显得更窈窕,更有风度。
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吃晚饭了,看电影去! ”说罢,拉着瓷娃娃的手,
双双下楼而去。
“你们回来! ”妹妹追下两级楼梯,大嚷一句。
楼下的门哐当响了一声。
母亲满面歉意地望着她……
第二章
1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十四平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
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型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年代过久,
透明漆已退光,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
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
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
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在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
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
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
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
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
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
同其它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
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
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
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
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
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
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
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
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
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
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世界上谁最理解她? 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
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
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
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
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
我的人! 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它标准衡
量,死后有资格被迫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
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 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
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
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
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
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
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人生活大门不久,便明
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
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
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 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
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
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
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
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 ”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知
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
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
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 那将
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 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
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 “简”——什么意思? 可悲,与她接触和
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竞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 ”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
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 ”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
“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
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
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
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
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
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
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
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
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
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
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 男人不就是多那
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 让教导员决定! 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 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
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
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
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
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
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
“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
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
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
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 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 ”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 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
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
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
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
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
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 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她能不向组织汇报
么? 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 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 教导员若爱
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 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
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
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
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
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
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
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
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 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
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 我已变得不是
我自己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
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 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
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
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
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
“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
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
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
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
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
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
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
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
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
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
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
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
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
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
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
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
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
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
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
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
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
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
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
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 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
“什么老一套啊? ”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