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将我自己的书包和子卿的书包,裤子往地上一抛,像一条掐断了链子的狼狗似的朝他们扑过去……
子卿见我已然和他们扭打作一团了,才开始和我一起勇猛无比地讨回他失去的公道……
三个同学自感无理,也意识到他们自己欺人太甚了,先自心虚,哪里还敢真和我们打下去?都吃了些亏,哀哀疼叫着,互相照应着摆脱了我们的无畏还击,仓皇而逃……
子卿的裤子却在扭打中被踩破了……
子卿不敢直接回家,跟我到了我家里。
母亲听我讲述了一遍经过,抚摩着子卿的头说:“孩子,你也忒老实了!他们叫你从他们裤裆下钻过去,你就真钻啊?还脱了自己的裤子钻!……”
子卿噙着泪说:“娘昨天夜里刚给我补好的裤子。娘说布已经‘绦’了,再也挂不住补丁了。娘嘱咐我要小心在意地穿,说穿两个月后才能给我做条新的……”
子卿说完,就哇地哭出了声……
我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们打架,子卿他脱下自己的裤子钻他们的胯,不仅因为他怕他的父亲,还因为他那条补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在两个月内是万万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难过起来,哭得母亲也落下了泪。母亲爬上炕,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父亲的肥大的旧劳动布裤子,剪去一尺多裤腿儿,粗针大线地给子卿改成了一条他勉强可以穿的裤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样显得滑稽可笑,如同一只从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惊诧地张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子卿的父亲去世了。他父亲是由于患胃癌去世的。当年“癌”还是一个不太常听人提到的字。对于穷困人家来说,更是“不治之症”。甚至是糊涂之症。子卿父亲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时疼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还大口大口地喷吐鲜血。那时子卿母亲便惊恐地替子卿父亲轻拍后心,或者抚他的胸口。那些做法当然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丝毫减轻不了子卿父亲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则双手端着脸盆,浑身抖抖瑟瑟地伫立炕沿前,接着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那对他是一件必须那样做而又极其害怕的事。他可怜自己的父亲也可怜自己的母亲。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往往溅在他身上、手上和脸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样的情形。目睹子卿双手哆哆嗦嗦端着的半盆鲜血我几乎晕倒在他家里。我虽然并没晕倒在他家里,却亲眼见子卿因心理过分紧张而晕倒了。半盆鲜血泼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连子卿母亲和我母亲,当年也不知他父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母亲和我母亲,在那条街上逢人便问——什么是癌?怎么得了癌,医生便说没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没有什么偏方可治?当年那条街上没有一个人能向他母亲或我母亲讲清楚什么是“癌”。更没有一个人向两位母亲介绍过某种治癌的偏方。穷困的老百姓对穷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与说几句劝慰的话,陪着唉声叹气,陪着掉几滴眼泪而已。子卿父亲死前已瘦得皮包骨。临死前他还以为,他是被肚子里的蛔虫害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给他父亲穿上寿衣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将他父亲发送了的……
冬天,我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回来探家时,亲自去子卿父亲坟前磕过头……
当时我父亲眼中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父亲对着坟头说:“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后的日子,有你弟妹照应着呢。我看子卿这孩子很懂事,学习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对得起你的养育之恩……”
子卿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们那条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穷的了。他父亲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难过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济勉强度日。后来街道不救济了。不得不靠变卖家当了。当年的穷老百姓人家,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家当”可卖!所卖其实都是过穷日子离不了的东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卖则连买粮的钱都没有……
不久我母亲当上了街道居民组组长。那时街道上成立了一个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线的小工厂。为了照顾生活困难的居民,允许一部分街道妇女将石棉领回家去纺。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挣那点儿钱的人却很多。我母亲利用居民组组长的小小权力,替子卿母亲争取到了优先权。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见他母亲缩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纺不止。纺车嗡嗡,飞絮满屋。而子卿盘膝于炕,伏在一张小矮桌上,专心致志地学习,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影响。他母亲脸上扎着一块浸湿了的旧手绢,他脸上也扎着一块。母子二人都只露出双眼。生人到他家里去,准会吓一大跳,准会怀疑自己迈进了一户怪异的人家。手绢扎在脸上,掩住口鼻,是为了挡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湿了,据子卿当年告诉我,是为了透气好一点儿,呼吸时感觉到点儿凉意,不至于因长久憋闷而晕眩。铅灰色的石棉絮积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发上,衣服上,将他们母子变得像两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每每令我大为汗颜。母亲也经常数落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绩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亲还庄重地对子卿说:“子卿啊,你能答应婶儿一个请求吗?”
子卿仰脸注视着母亲,信赖地说:“婶儿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我母亲就摸着他头说:“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学习上帮助你弟!他要是学习总这么差,连所像样的中学都考不上的话,婶对你叔没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没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亲说着将脸扭向一旁,竟很是伤感起来……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亲保证:“婶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组织集体看电影,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子卿几经犹豫,不得不决心开口向他母亲要一角钱。那天他母亲到收石棉线的小厂交活去了。子卿非让我陪他去找他母亲。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见了他母亲的面,要钱的勇气在他开口之前就会荡然无存的。我当然很自愿地陪他去了。在小厂院子里,见那个收活的男人,正大声训斥他母亲。神色汹汹,言语厉厉。说他母亲纺的线,连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听我母亲讲过,那个男人,经常敲诈交活的妇女们的钱物。谁没给他进过贡,他准找谁茬儿。鸡蛋里挑骨头,百般刁难。我也亲眼看到过,他在那小厂的门口,对交活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放肆调笑。我早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了!
于是我从旁大声说:“纺得这么均匀,你怎么敢瞪着眼睛说连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够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转过脸,喝吼道:“谁家的小崽子,跑这儿来没大没小地撒野,快滚!”
我说:“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脚。
子卿母亲怕我吃亏,忙将我扯过去。她诺诺连声,哀哀恳求。那男人却仍板着脸,一副据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子卿母亲万般无奈,就给他跪下了。他将头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发怔,一时间变傻了似的。
我生气地对子卿说:“你娘这么受人欺负,你还傻看着啊!你究竟还是不是你娘的儿子了?!”
我的话使子卿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指着那男人大骂:“你欺负我娘,将来不得好死!”
那一时刻,他双目圆睁,满面充血,脸一直红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则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松口。仿佛非把对方的手从腕部咬断下来不可。情形如同一只狗咬住了一条眼镜王蛇的脖颈。狗就是那么一口咬住眼镜王蛇不松口,而置气焰咄咄的眼镜王蛇于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称快不已,在一旁蹦着高替子卿呐喊助威。子卿母亲见状却恓惶得不行,口中叫着儿子的名,对子卿又掐又拧。子卿仍不松口。他母亲一急,最后也咬起子卿的胳膊来。那汉子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子卿口中挣脱了,腕部业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疯了似的,胳膊虽被母亲拼命拽住,却还欲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没见子卿那么暴烈过。我想他母亲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恼羞之状可惧,将子卿母亲送交的线正,一扎扎抛散于小厂门外,接着凶神恶煞似的,将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关上了铁门。我捡起一块块砖头,一边砸向铁门,一边高声叫骂。而那男人再也没敢露面。子卿和他母亲都被推倒于地。他母亲和他抱头哭泣。他母亲边哭边说:“儿呀,儿呀,你怎么敢下口咬人家啊?娘从此断了挣钱的活计,今后可怎么养活你,怎么供你上学哇……”
子卿母亲哭得那么绝望……
子卿也哭得那么绝望,边哭边说:“娘呀,娘呀,我不上学了呀!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受人家欺负了呀!娘呀,娘呀,咱们回农村去吧!……”
我肃立一旁,睹之闻之,泪为其涌,情为其伤,心为其碎……
如果没有子卿刻苦学习对我的影响和他对我的实际帮助,我是不能和他同时考上重点中学的。在中学,我又很幸运地和子卿分在一班。他背的依然是小学时期的旧书包。那书包也和他穿的衣服裤子一样,这里那里补了好几处补丁。并且,不是买的。是子卿母亲用布给他做的。用的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剩下的孝布,煮浅了再染成蓝色后做的。那书包对于中学生来说是太小了。装不下一个中学生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就装在我的书包里。老师照顾他这一点,分配我们是同座。他没有文具盒,用一个牙膏盒做文具盒。也没有吸水钢笔,使的是蘸水笔。蘸水笔的杆儿太长,牙膏盒放不下,只好剁掉了半截。每天放学上学,手里还得拿着一瓶钢笔水儿。不是真正的钢笔水儿,是用钢笔水儿片泡成的。当年商店里的文具柜台不但卖钢笔水儿,还卖钢笔水儿片。三分钱一片。三片差不多可以泡满一钢笔水儿瓶。用那种钢笔水儿写出的字。颜色不用说是很浅的了。其实所谓钢笔水儿片,大概是洗衣粉之类的染料。子卿用那只剁去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蘸那种洗衣粉之类的东西泡成的钢笔水儿,在各科作业本的正面和背面,写满了工整隽秀的字体。他的某些作业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翻回来,正反两面,全是“优”。他的这样的一些作业本,常被同学们借去传抄……
老师曾在周末的班会课上这么表扬他:“论头脑,你们谁都不见得比谁笨多少。但是论勤奋,你们谁都比不上翟子卿。不笨的头脑加上自觉的勤奋,定可以造就一个将来成大器者!翟子卿,请你站起来对大家讲一讲,是什么作为动力,促使你那么勤否那么刻苦地学习?”
子卿站起,低垂着头,在异常的肃静中沉默了半天,才嗫嚅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出一个字是——“娘……”
老师没听清。全班大多数同学也没听清。只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几个同学听清了。
老师问:“翟子卿你说什么?”
子卿却不肯开口了。
有同学替他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娘’字……”
“娘?……”——老师重复着,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学习,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娘……”
我说罢,看了子卿一眼,却发现他脸上不但没有感谢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愿我替他那么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级的骄傲。学校的骄傲。老师的骄傲。而最替他感到骄傲的,当然是我。连平时在学习方面嫉妒他的同学,也都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他出示获奖证书给我看时,发誓般地说:“我翟子卿将来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学,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儿子!我就等于辜负了我爹临死前对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观音菩萨一样地孝敬我娘!……”
他说得无比的虔诚。无比的自信。他说得令我十分感动。
那一天,他在我家里,和我一起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母亲背着一只手走到我们跟前,对我说:“你还记得吗?娘曾答应过你,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定奖赏你!”
我说:“当然记得的啰。”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提了呢?”
我说:“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资低,每月还要往山东老家寄,家里哪儿还有余钱给我买什么奖赏品啊!”
母亲欣慰地笑笑,说“你确实大了几岁,懂事多了。娘答应过你的事,娘并没忘。你爹不是来信说他涨了一级工资吗?这个月多寄回十元钱,娘就给你买了一支笔。”
母亲说完,将背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是一支紫红色的崭新的吸水钢笔。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支笔,一时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是一只“英雄”牌的包尖儿的依金吸水笔。当年“英雄”牌吸水笔是名牌。而包尖儿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现在使用裸尖儿的吸水笔挺时髦一样。我早就希望能有这样的一支笔了。它的价格当年是三元陆角多钱。这样价格的一支笔,是当年穷人家的中学生根本不敢问津的。获得或丢失它,是会使一个穷人家的中学生乐不可支或伤心哭泣的……
我欣赏着那支笔,爱不释手。
“子卿,你看它是这样吸水儿的!”
我将笔递向子卿。
子卿却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不看,我知道。我在文具店里看过……”
他低着头,连眼也不抬,目光执著地注视在他的作业本上。手中那支剁掉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似乎握得更紧更紧了。笔下写出的字,也似乎更认真了,更隽秀了。我用再好的笔,也写不出子卿用他的蘸水儿笔写得那么漂亮的字。
我不禁怔住,缓缓缩回了我的手……
母亲此时又说:“子卿,婶也给你买了几样东西,不知你愿意接受不?”
子卿抬起了头——母亲转身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了一个崭新的草绿色的书包,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给子卿。书包上托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
子卿当时的表情那么意外。这件事肯定是他连想也没想过的。
他一时间呆呆地愣愣地望着我母亲……
我说:“子卿,别让我娘总捧着呀,你接过去啊!”
他这才接了过去。他正面反面,将书包摩挲了半天,看了半天。而后,又拿起文具盒正面反面地看。
母亲微笑地瞧着他说:“子卿,打开文具盒。”
子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文具盒。仿佛怕稍不在意,则会弄坏了它似的。文具盒里,有一支和母亲给我买的一样的笔。还有圆规、三角尺和半圆尺。子卿所用的,此前一直是自己做的三角尺和半圆尺。用贴上一层白纸的硬纸板做的。而圆规他一直用我的。也只有用我的……
然而子卿合上文具盒后,却双手捧起书包,低声对我母亲说:“婶儿,我……我不能收……这太……太……”
他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
母亲嗔道:“怎么不能收?婶儿送给你的还不能收吗?你跟婶还见外吗?”
子卿一个劲儿地摇头。分明的,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他那一时刻的复杂心情。
母亲又用温和的语调对他说:“子卿啊,这也是婶儿的一片心意呢!如果不是你在学习上帮着你弟,带着你弟,他哪儿能和你一样考上重点中学呢?婶儿心里别提对你有多感激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心里这么想的是不?可婶儿今天要说,你对你弟,对婶儿,对你叔,对我们一家,是有大功的呀!不但是功,还是恩呐!用句文话,你受之无愧的嘛!孩子,别想那么多,也别说什么,什么都不必说,乖乖地你得给我收下。你要敢不收,婶可就生气了……”
母亲的一大番话,使子卿捧着书包的双手,渐渐地垂落了……
我们又开始写作业时,我偷瞧子卿,见泪水正顺着他脸腮淌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不断地滴落在他的作业本儿上,发出豆子掉在纸上那种响声。将他写下的一行行工整隽秀的字,浸润得一片模糊……
当时,我真觉得,我有一个能靠力气挣钱养家的父亲,而他失去了一个这样的父亲,我的家境又比他的家境略好一些,是我在他面前的一种罪过似的……
少年人是最善于替自己寻找到精神愉悦和安慰的。故无论怎样灰暗的少年时期,总是有几抹暖色和值得回忆的美好光阴的。人在中年以后回忆起来,它们便如封沉经年的酒,散发出格外的醇香……
从我们那条“脏街”往市里去,走到第三条街上,街角有一家小人书铺。它属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瘦而且高,仙风道骨的样子。陡直的鼻梁上架一副花镜,下巴留一缕古代式的胡须。胡梢长及第二颗衣扣,全白了。当年,据仿佛知道些底细的人们言传,他是解放前一所很著名的贵族子弟中学的校长。
自从我和子卿在那小人书铺看过一次小人书之后,它就与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他人为我们开辟的“三味书屋”。我们平时一有空儿,就结伴儿到某处建筑工地去捡废钉子、废铁丝、建筑工人们扔弃的劳保鞋、破手套什么的。凡是能卖几个钱的东西就捡。不论远近的建筑工地都去。有时,为了在下一次能看上我们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书,我们会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发,走到二三十里以外的郊区工地去捡。在我们的“三味书屋”,我们用两个少年的心灵接触了许多世界名著。尽管都不过是小人书。然而少年对于爱情、友情、亲情、高尚、卑鄙、正义、邪恶等等需求理解的渴望,小人书里展示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已然称得上是大千世界了。在学校里我们从来不会感到我们是两个大人。而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我们却常常忘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从内心里奇怪地萌生起仿佛自己早就是大人了的意识。尽管我们能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度过的时间是那么少,但我们都曾感到过,我们似乎正是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一次次十分明显地长大的……
除了某个星期日偶尔也去,通常我们总是在晚上去。星期日我们都要帮家里干许多活,往往非常想去,却难得如愿。而比较起来,我们在冬季晚上去的次数,肯定是要比夏季晚上去的次数多得多的。也许因为,对两个穷家少年而言,冬季的晚上是尤其漫长尤其寂寞的吧?或许还因为,我们的“三味书屋”在冬季的晚上是格外有“情调”的吧?当年之事,仅靠收集记忆的碎片,是连我自己如今也说不大清的了……
试想想吧,外边静静地飘落着雪花,“三味书屋”的小铁炉散发出使人懒洋洋的温暖,小铁炉上的水壶吱吱作响,壶嘴吐出的水气,使小屋里的空气湿润润的,温暖而清爽,不至于燥热。在几排条凳上,坐的都是和我们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有两个我们在那儿常见到的少女,举止端庄,神情单纯可爱。我们和她们从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当我们从外边推开门的时候,如果她们已先在,迎接我们的首先定是她们的目光。她们那种眯起温柔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想主动开口和我们说话的无邪的友好愿望,又流露出几分心有所忌的少女本能的羞涩。她们差不多总是比我们先在。总是相偎相依地并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红色的和金桔色的毛围巾,绕过她们的脖子搭在她们胸前,分外鲜艳。使你第一眼本不想朝她们看,你的目光受色彩的吸引也不能不立即望向她们。我们的目光与她们的目光最先触碰的那一时刻,是“三味书屋”恩赐给我们的另一种精神享受。有好几次我们总想早早的去,以图占据了小铁炉旁的那一条凳,以图能最靠近地坐在她们身旁。这种内心里的隐秘动机我从没向子卿倾吐过,子卿也从没向我倾吐过。但我敢肯定,当年我心里想的,也正是他心存的念头。然而我们的目的只有一次算是达到了。另外许多次我们一心要达到的目的都落空了。不是我们去的过于早了,以为她们会随之而来,她们却没能随之而来,她们常坐的那一条凳,被先于她们的少年占去了。就是我们去得迟了一步,离她们最近的条凳,已属于别人了。长成了大人的我后来总不止一次想过——与当年那一种陌生而又互有好感的少年少女之间奇妙又奇异的心理波动相比,大人男女之间的所谓情与欲,实在是并不怎么值得重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