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到湖边。向湖心游去,野鸭子的水纹与我拨出的涟漪轻轻吻合。水草将湖水浸得碧绿,水在肌肤上的感觉,像柔软洁净的丝缎。五百个人所在的湖畔营区,寂静无声,瑞士人在静默中低声细语,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别人欣赏夕阳湖光的心情。
走过住宅间的小巷,听不见任何电视的噪音。清晨,吵醒我的是浓密的树叶里嘹亮的鸟声。到公园里漫步,花径草坪上不会有垃圾、狗屎、玻璃碎片。公车的座椅上,不会有嚼过的口香糖、泥鞋印。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会有脚踏车从你身后赶来。骑着脚踏车,不会有行人在前面阻碍。开车的时候,不会有老兄慢条斯理的点烟,挡住去路。
美丽、安静的环境,真好。
可是为什么美丽的环境里总是住着冰冷的人?为什么热情可爱的人总是造出杂乱吵闹的环境?似乎个性中一定要有那么一股令人冻结的凉气,才培养得出文明幽雅的环境,可爱的人与可爱的环境,竟是不可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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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难路上
在受难路上
阿拉伯人,坏哟!
卡碧趁着母亲走开的时候对我说:
"你知道刚才我妈妈偷偷摸摸说的是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卡碧的母亲有七十多岁了,全身关节炎,走路都很费力,却还勉强到旅馆来看我。
"她说,"卡碧忍不住的笑,"她说,你长得很好,不需要什么整容手术嘛!你知道,她一辈子没见过中国人;不久前以色列电视上介绍北京,说有许多中国女人去割双眼皮、隆鼻,把脸弄得西方一点。你不觉得妈妈进来时猛盯着你看吗?"
老母亲又进来了,卡碧扶着她缓缓坐下:
"你们真的要去约旦河西岸吗?你劝你的朋友别去吧!危险哪!那些阿拉伯人会往你车子丢石头木棍。阿拉伯人坏得很哟!"
"以色列人就不坏吗,妈妈?我们对街那四个阿拉伯人叫谁给打伤的?"卡碧反驳着母亲,回头对我解释:"几个阿拉伯年轻人从西岸到特拉维夫来打工,四个人合租一个房子。那些犹太邻居先是恐吓房主不许把房子租给阿拉伯人,房主不听;上个星期,有人纵火把房子烧了,阿拉伯人逃出来还被人围殴、毒打……"
"他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老母亲插嘴辩论,"他们都是带着仇恨进来的……"
卡碧不理母亲,继续说:"更过分的是,涉嫌纵火伤人的一个犹太人居然被保释了,你说可不可恶?"
"女儿!女儿!"老妇人摇摇头,"别让人家说你是个阿拉伯人的伙伴!"
特拉维夫的老市场,就像淡水的菜市场;水果蔬菜一筐一筐的摊开在木架上,鸡鸭猪肉一条一条挂在铁钩上,沾着羽毛的笼子里还塞满了肥胖的来亨鸡。贩夫走卒都是阿拉伯人。男人有着厚实的肩膀、黝黑的皮肤,大声吆喝着,招来顾客。十二三岁的男孩,眼睛又圆又大,守着一篓西瓜,默默的看着攒动的人群。一个脸孔干瘦的女人,穿着拖地的黑色布裙坐在地上,头上罩着白巾,只露出瘦削的鼻梁与漆黑的眼珠。看见一个外国小孩过来,她突然一手抓起篓筐里的鸭子,枯干的手掐着鸭脖子,猛然把鸭头凑到孩子鼻尖上去。鸭子拍着羽毛挣扎,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女人"嘎嘎嘎"疯狂的笑起来,像童话里的女巫。
贩夫走卒是巴勒斯坦人,荷着枪的士兵是以色列人。在讨价还价的嘈杂声中,在鸡鸭葡萄青菜的竹篓之间,在妇人的香水与男人的汗臭味之间,士兵荷枪,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清真寺
安静的清真寺,庭院空旷的迎着黄昏的阳光。梁柱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赤脚的人。我见过那样的赤脚,不是经年累月在鞋袜里、只有在游泳池畔才看得见的白皙鲜润的光脚,是那种不知鞋袜为何物、踩在滚烫的纱上也陷进田埂的粘土中的脚,消瘦,露着骨骼的结构。
"我从迦萨来这里朝拜,"赤脚的人说,"你听说过迦萨吗?"
是的,迦萨,本来是个人口近五十万的埃及小城;在1967年的6月战争中被以色列占领。现在,和约旦河西岸一样,是以色列的殖民地。
"在迦萨找不到工作,活不下去了,所以来特拉维夫试试。跟以色列人……"赤脚的人敏感的看看四周,继续说:
"你等着瞧吧!我们的下一代不会受气的。" 伯利恒的小兵
耶稣诞生在伯利恒,在一个马槽里。原来是马槽的地方现在是一座雄伟厚实的教堂,教堂的对面,是一座清真寺。扩音器拴在寺顶,传出挽歌似的吟咏,以极凄苦悲哀的调子呼唤人们,又是朝拜的时刻了。
在如泣如诉的吟咏声中,从头到脚包着白巾白衣裤的阿拉伯人纷纷走进寺门。一个大眼睛的少年骑着一头灰扑扑的大耳毛驴,"踢踢踏踏"走过教堂与回寺之间的广场,转进一条石板路的小弄,驴的蹄声响满小巷。
以色列士兵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近时,看清是两个年轻而英挺的男孩子,露出洁白的牙齿对路边的小孩笑笑。
较矮的一个长着浓眉黑眼,带点稚气,像株健康的小青树。"我们军人奉命不能对外人发表意见的,"他说,可是又忍不住似的聊起来:"快要期末考了,偏偏轮到入伍,真糟。没办法啦!"
"伯利恒还好,你们别到西岸的希伯伦镇去,那儿的巴勒斯坦人对所有的过路车子都丢石块。" 沙漠里的青菜
希伯伦镇,只是灰扑扑的沙漠中一个灰扑扑的小镇。以色列政府鼓励犹太人移民到西岸,试图把西岸逐渐"犹太化"。年轻的犹太人携着妻子、年幼的子女,抱着垦荒的兴奋,进入阿拉伯人的领域中建立小小的犹太区。首都特拉维夫的房租他们或许负担不起,在这里,他们却可以有自己的房子,甚至能在贫瘠的沙地上呵护出一小片菜园,看绿芽的抽长。
然而犹太人是占领者,阿拉伯人是被奴役者。沙漠中也许可以长出青菜,仇恨中却长不出和平。一个年轻的以色列女人被杀了,一岁多的孩子在尸体边哇哇大哭。
然后以色列士兵愤怒的冲进阿拉伯人区逮捕年长的,殴打年轻的,还枪杀了几个人。阿拉伯的少年,长年失业失学,住在贫民窟中,生命中唯一的乐趣与希望就是往以色列的军车丢石头、吐口水。
我们的车子经过灰扑扑的希伯伦镇,停了下来。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破旧的木梯上。她转过脸来。啊,那么大的、美丽的眼睛,流着眼泪;她在叫"妈妈"。"妈妈"到哪去了呢?一个幼小的女孩孤单的站在一个木梯上,木梯倚着斑驳的古墙,远处传来炮火隐隐的震动。
有马的嘶叫声。一个白巾白袍的阿拉伯人骑着马从我身边擦过。马走得很慢,阿拉伯人流着汗,一脸焦躁。
走过来一个以色列军人,全副武装把他的背压得垂下来,他问我们是否能让他搭便车;我们要去加利利海,耶稣曾经走在水波上、信徒曾经在那儿捕鱼为生的加利利海,士兵要去北边与黎巴嫩交界的战区。我们可以同行一段。"昨天有两个巴勒斯坦人在边界的河流里冒出来,被干掉了。"士兵一边说,一边解开胸扣,喘了口气,"今天的报纸也登了,所以不算秘密。"
"不,我并不觉得我是侵略者,压迫巴勒斯坦人。在希伯伦镇执行任务,我觉得就像一个警察在维护地方治安罢了。"
可是,以色列占领着巴勒斯坦的土地,统治阿拉伯人的生活,把阿拉伯人变成以色列的下等国民,这就是占领,就是压迫;你这个荷枪的士兵就是一个压迫者、统治者的代表,不是吗?
"让我老实告诉你吧!"士兵脸红起来,激动地说:"梅厄夫人已经说过,以色列有两个选择:遵守国际道义来争取国际同情,那是死的以色列;受国际唾骂谴责,是活的以色列。告诉你,为了要活下去,什么压迫不压迫,什么国际舆论,去他娘的!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你知道吗?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你知道吗?" 怜恤的人有福了
淡淡的天空俯视起伏的山峦,层层叠叠的山峦环抱着一泓清澄的湖水,远看湖水,像一碗凝固了的、珀绿色的爱玉冰,在一个没有风的下午。"耶稣在加利利海边行走,看见弟兄二人,就是那称呼彼得的西门,和他兄弟安得烈,在海边撒网……"
一个满脸胡须的渔人弯腰扯着鱼网,正要把落在网中一条肥美的"吴郭鱼"抓出来,犹太人称这种鱼是"圣彼得鱼"。就是这样的两条鱼,还有五条面包,耶稣喂饱了几千个人。在加利利海的深水里,雄鱼把卵含在嘴里孵育,小鱼孵化之后,父鱼仍旧把它们含在嘴里抚养。名叫彼得的那个渔夫就在这鱼的嘴中发现了一枚金币。
在湖边一个布满岩石的山丘上,那个济弱扶倾的耶稣曾经面对千百个聚集的渔人、农夫、信他的与不信他的人,用沉重的声音说:
哀恼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到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土地。怜恤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称神的儿子。
为道义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断岩残壁处,是耶稣曾经布道的地方;就在湖边,茂盛的油加利树将浓密的叶影投射在平静的湖面上。
离开加利利海的公路上,一辆联合国派遣的军车与我们擦身而过;军车上有一尊闪亮的大炮。 国际新闻如是说
一名巴游分子乘着滑翔翼进入以色列驻军区,用机关枪扫射,杀死六名以军。
一辆以色列军车辗死四名占领区中的阿拉伯工人。军方强调纯属意外车祸,当地居民及目击者却宣称"车祸"系蓄意制造,是有意杀人。
为了调查滑翔翼事件,以色列士兵深入巴勒斯坦难民营搜索嫌疑犯,至今已逮捕了近千名巴人。
阿拉伯人暴动,以石块、水泥砖块攻击士兵,士兵先以催泪弹驱逐,然后回以实弹。陆续已有二十三名阿人死亡。
一名阿拉伯妇女被以色列士兵枪杀。
当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十字路口,一名年仅十五岁的阿拉伯少年将车门拉开,取出小刀欲刺车中士兵,士兵开枪,少年当场死亡。
迦萨地区的阿拉伯律师指称,以色列军方以电击手段,迫使被逮捕的阿拉伯人认罪。一名十七岁的阿人被释放后描述被施电刑经过,但是军方断然否认。
世界人权组织发表去年年度报告,指控伊朗、土耳其等国家对儿童施以酷刑。以色列监禁不足十二岁儿童,加以毒打,甚至电击。
以色列军事法庭已判决将九名巴人驱逐出境,引起国际哗然。英国外交官批评以政府不人道,奥国总理要求将以色列自"国际社会组织"中除名以为惩罚,联合国通过决议,要求以政府收回成命。但在二十年的占领记录中,以色列从未将已判驱逐令更改。
以色列工党领袖兼外交部长佩雷斯,一向是开放派的发言人,这次也支持强硬政策。他说:"以色列法律废除死刑及驱逐,根本没有重刑可判,所以只好用阿拉伯人自己的法律来处分他们。阿拉伯法律中是有驱逐一刑的。" 马铃薯的味道
我们登上一个小坡,视野却突然展开千里。荒荒大漠,一片干燥的土黄色,只有村落人烟处感觉得到一点绿意。"你们从绿地里来的人,会觉得这儿到处是沙漠,"四十岁的智亚说:"我们生长在沙漠中的人,却觉得这儿好绿——比起从前。每一寸绿都是我们努力出来的。"
智亚,是佩雷斯部长的女儿,一个教育学博士。上午,她很骄傲的展示了她一手建立的儿童教育中心:最新的教材、最完善的设备。卡碧不怀好意的在我旁边耳语:"想想看,西岸难民区的阿拉伯儿童,连自来水都没见过呢!""劳工党是希望撤出占领区的,把土地还给阿拉伯人。"智亚说,"可是保守派势力太大……"
眺望着沙漠,智亚说:"喏,那就是西岸了。你看那边有一带田地,种的马铃薯好吃极了。"
可是正统犹太教的人并不在乎马铃薯的味道。他们说,圣经上写的,第七年不能耕作,必须休息,所以以色列的农业必须停摆一年。其他的人恐慌了,停一年,吃什么呢?折衷的办法,是把田地租给外国人去耕,那就合乎圣经指示了,皆大欢喜。可是,现在又有正统派人士说,让外人耕是虚伪、欺骗,因为外人种出来的粮食还是让犹太人吃掉,犹太人不应该吃那土地上第七年长出来的东西。
"猜猜看这些白痴在国会建议什么解决办法?"卡碧的眼睛在冒火:"他们建议把以色列出产的麦子卖给美国,然后再向美国买麦子回来吃!你说疯狂不疯狂?" 哭墙通往"受难路"
只有这么一堵白墙残留下来。白墙前立着黑色的人影。一身黑衣墨帽的犹太人面对墙,合掌抚墙;默然低头的片刻,几千年骨肉流离失所的痛苦都融人墙的阴影中。执矛枪的罗马百夫长曾经是犹太人的统治者,按着煤气房开关的日尔曼人曾经是犹太人的迫害者。湿润的哭墙上至今没有青苔,只因为人类的眼泪太咸了。
耶稣当年想必也看过,绕过这堵白墙;一条古道刚刚被发掘出来,古道蜿蜒,可以通到"受难路",形容枯槁的耶稣走向十字架刑场的小路。
小路仍旧是条石板路,夹在两边庙堂的阴影中,路上往往只偶尔露出细缝似的阳光。
"犹太长老们认为耶稣使死人复活,纯粹是异端邪术的魔法,便召开法议大会来商讨对策……犹太人担心若是救世主风波一再扩展下去,罗马帝国可能派兵前来干预,后果不堪设想;若这样由着他,人人都要信他,罗马人也要来夺我们的土地和我们的百姓。"
"于是他们张贴了四十天布告,通知全体民众,任何人一旦知道耶稣下落,即应通报政府派兵捉拿……"
罗马人迫害犹太人,犹太人迫害耶稣;日尔曼人迫害犹太人,犹太人迫害阿拉伯人……
耶路撒冷吹起了羊角,鸣呜的声音里透着哀伤,是犹太教人在庆祝他们的万圣节;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基督教堂的钟声,"噹噹噹"敲醒时间;清真寺那哀切的呼唤声也低回了起来。耶路撤冷笼罩在一片祈求的声音里。
黄昏的颜色越来越暗,我的脚踩在石板路上,觉得这条路越走越长。天已经黑了下来。
198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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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难路上
走过疲惫的巴勒斯坦
1993年
9月20日上午11点,法兰克福机场
还不曾踏上以色列的国土、还不曾见到一个以色列人,你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国家,因为在诺大的法兰克福国际机场,你手里握着往以色列的机票,却找不到划座位的窗口。没有。
前往以色列的旅客,提着行李和机票,必须在机场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先通过护照检查,然后顺着一个专用走廊,走向更隐蔽的角落。沿路全副武装的警察,使你觉得背脊发麻。
长廊尽头,行李经过仪器检查,之后还要打开。每一个皮包中的皮包,每一只塑料袋里的塑料袋。"这个,"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有点尴尬的说,"是死海里的一撮沙。"
进入另一段走廊,没有拥挤的旅客,脚步的回声很响,前面转弯处有一面暗色的玻璃窗,走近了,才看得清楚,面对着你的脸是一架瞄准了的自动机关枪。
回回转转深入地下,走下电梯,有人检视你的机票,在武警的身边。这才到了大厅,行李再搜检一次:盥洗包打开、粉盒打开、电脑盒打开、照相机——请你按下快门一次;小皮包、中皮包、大皮包……然后再进入帘幕后,再度搜身。
这个时候,才开始check-in,划座位。吸烟、不吸烟;靠窗、靠走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候机室里特别的安静,没有一般旅客的喧哗骚动,武警手搭在机关枪上,在角落里徘徊,眼睛在搜寻。一切都很不正常。
和巴勒斯坦人签和平协定,无非是想让以色列人脱离土拨鼠的生存方式,让划机票的窗口明明亮亮的搬到地面上去吧?!
9月21日上午11点,以色列国会大厦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以色列自1948年立国以来最重大的议题、最关键的一刻——决定生存的一刻:129位国会议员开始三天的辩论,然后投票决定是否支持拉宾总理和阿拉法特所签的和平协定。
近11点,议员纷纷入座。天气热,多数人穿着短衬衫,露出手臂和胸膛上的毛发。长得粗壮的国会议员那种架势和计程车司机相差不大。总理拉宾和外交部长佩雷斯倒是西装笔挺,坐在马蹄型会议室的中心,像两个老谋深算的绅士。
11点,全体起立(我的天,要唱国歌吗?)原来是以国总统魏斯曼来了,在二楼记者席的一个角落。坐下。
闹哄哄的。各国记者在楼上走来走去,议员在楼下走来走去。总理拉宾上台了,开讲了,闹哄哄很慢的沉淀下来。
国会外面,反对和谈的团体正在积极准备和拉宾对话的四天群众大示威,就在国会对面的玫瑰山。和阿拉伯人誓不两立的犹太人指控拉宾是卖国贼,置以色列于死地。昨天晚上,拉宾还对记者说:
"我是个军人,还是个国防部长。相信我,两万还是四万个示威者的呐喊,还远不如一个儿子战死的母亲的眼泪的震撼……我是一个经过一将
功成万骨枯的人,所以我要寻找和平的出路……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虽然也是一个危机"
站在讲台上的拉宾头发银白、举止温驯,让人看不出他曾是1967年那个使万骨枯毁的英雄将军,由浴血将军来谈母亲的眼泪,更凸显一个以色列人心路历程的曲折回转。"一百多年了,我们在寻找家土;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平静的生活,种下一棵树,铺好一条路。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和邻居修好,过免于恐惧的生活;一百多年了,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地雷、手榴弹生活在一起。我们深深种下,他们连根拔起;我们建筑,他们摧毁;我们守卫,他们攻击。我们几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战争和恐怖使我们伤痕累累,但并不会毁掉我们的梦想——我们百年来对和平的梦想……"
美丽动人的辞藻,可是拉宾是就着稿纸逐句诵读的,而且是面无表情、声调平坦的和尚念经似的诵读,他显然是个糟糕透顶的演说者。但是当下面反对派的国会议员开始对他叫骂的时候,你就知道,和尚念经也是拉宾的策略:他显然决定不顾一切的把稿子念完。叫骂随他叫骂,他假装没有听见,在此起彼落的叫骂声中,继续面无表情、声调平坦的逐句念下去……
以色列人和意大利人一样,是手势多的民族。议员对着拉宾挥手顿足的抗议,又引来了立场不同的其他成员挥手顿足摇头晃脑的大声回骂,主席在闹声哄哄中不断呼吁敲着"惊堂木",像叫骂声的伴奏。拉宾念经式的演说就在一团乱哄哄中结束。
圈在安全玻璃后面的一般民众席上,却突然传来闷闷的敲打声。两个十来岁的阿拉伯少年扯出一面巴勒斯坦国旗,奋力拉开,展开在玻璃上。警卫三步两步的冲下来,扯下国旗,把少年架走。
"你看吧!你看吧!"反对和谈的议员指着楼上的骚动,证明给拉宾:敌人就在我们背后。
拉宾坐下,反对党的领袖内塔尼亚胡站上讲台。大概反对一般比执政容易些,这家伙就不用讲稿,他语调高昂的指责拉宾政府:和约势必最后导致巴勒斯坦建国,成为以色列心腹大患;和约等于背弃了几十万的犹太垦民,他们将成为阿拉伯人的猎物;耶路撤冷圣城可能被巴勒斯坦人分割……
内塔尼亚胡的演讲也在一片抗议叫骂声中进行,只是叫骂声这回来自一个不同的方向——执政党工党议员。
内塔尼亚胡的演讲超过了拉宾所用的半个小时,长到45分钟的时候,外交部长佩雷斯受不了了,摇摇头,站起来走了出去。工党有人大声说:你怎么可以讲得比总理还长。反对党领袖说:这是他的权利,对不起,拉宾也可以无限制的讲,是他自己决定不那么做。反对党领袖讲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拉宾摇摇头,站起来走了出去。有人大声骂:人家总统先生还坐在那里,总理怎么可以走了?有人说:为什么不可以!
下午一点,一片乱哄哄中,反对党领袖走下了讲台。
这将是一场三天的辩论,够呛的。
9月21日晚上6时。天色已黑。国会大厦外玫瑰山
《耶路撒冷邮报》上刊出全版广告:
"国会将举行三天辩论,我们将举行四天示威。让人民自己决定!以色列已深陷危机!"
6点钟,黑夜已经降临。接近国会大厦的路线全部管制交通,到玫瑰山必须弃车跋涉。
这是一场关于民族生死存亡的示威大会吗?看起来倒像个欧洲的嘉年华会。一个帐篷接着一个帐篷,桌上摆着宣传自己信念的刊物。卖棉花糖的、冷饮的、面包三明治的,忙碌的做着生意。那里传来烤肉香味,和扩音器传出的音乐,在夜空中织出一种祥和的气氛。拥挤的人群(据估计有七八万人),不是面露凶光的光头少年,也不是撑黑旗的无政府主义者,也不是面容削瘦的矿工。绝大多数,是拖着长裙的母亲,手里提着食篮,裙边围着五六七八个高高矮矮的小孩,一脸胡须的父亲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婴儿正咕咕的和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