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葭尝了少许,对睁大眼睛热切地等她反应的婉妤微笑说好,婉妤舒了口气,道:“姐姐若喜欢,我每日都送些来。”
淇葭身边的内人青羽掩嘴笑道:“王后若想食柑橘,直接命人去摘便是,不必劳烦小妤夫人的。”
婉妤听了讪讪地,淇葭看看她,对青羽道:“小妤夫人送来的自不一样。”
青羽忙点头称是。淇葭又拈起一枚柑橘,道:“我大姐姐喜食柑橘,你让人摘一些,送到勍国给她罢。”
淇葭大姐是勍国王后。青羽闻言应道:“奴婢知道。就是王后不吩咐奴婢也会让人送去的。今年产的瓜果已送过好几次了,但勍国一直未有回音,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喜欢。”
淇葭一怔,道:“今年确未曾收到过大姐姐信函。”
青羽道:“岂止今年,自去年夏以来便没收到过。”
淇葭沉吟,再问青羽:“上次我哥哥来信是在正月罢?”
“是,”青羽想想,又说,“自那以后,王后还写过几次书信寄往尹国,但也无回音,不知是否路上耽搁了。”
淇葭蹙了蹙眉:“我的书信是由何人送出的?”
青羽答道:“奴婢先交给宫中内宰,内宰再命信使送出,若有回信,则由信使交予内宰送来。”
淇葭不再说话,凝视手中柑橘若有所思,而脸色越发苍白了。
子暾生辰在这月末,那日举国同庆,大臣、使节、内命妇的贺礼摆满了大殿两侧,婉妤亦早早备好些沈国玉器送去,自觉不够珍贵,但却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拿出何等珍品送给子暾。
去到淇葭宫中,见淇葭正命人送出大小两个木质锦盒,大盒正方,小盒窄长,婉妤便好奇地问:“怎么有两个贺礼?这大盒里装的是经锦鹤羽袍罢?那小盒里又是什么?”
淇葭不语,倒是青羽先答:“小盒不是给大王的贺礼,是王后送给尹国大王的信件。”
这日晚宴罢,子暾转往内殿,接受诸后妃拜贺。女史命人将礼品奉上,请子暾一一过目,先便将淇葭宫中的大锦盒送入,打开一看,正是那件璀璨夺目的经锦鹤羽袍。
女史向子暾介绍:“这是王后献给大王的…”
“不,”一旁的淇葭忽然打断她,“这不是我的贺礼。”
众人惊讶地看她。她花数月时间织锦刺绣,宫中人几乎都知道,而今她却说并非自己的贺礼。
“这是小妤夫人献给大王的经锦鹤羽袍。”淇葭又道,继而对子暾微笑说,“她为制此袍所费工时逾半年,望大王珍视。”
婉妤全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惊愕之下连否认都忘了。
“哦?”子暾不动声色地瞥瞥婉妤,再问淇葭:“那你的贺礼呢?”
“我的贺礼,自会有人送来,大王应该很快便会见到。”淇葭说,那抹浅笑意味深长。
子暾冷眼看了看她,也未追问,再一侧首,示意女史继续。
整个贺仪毕,也未见有人送来王后的礼物。子暾不问,也无人敢提。子暾先行离开,众人随后相继散去。婉妤见淇葭气色不佳,便亲自过去搀扶她,与青羽等人一起送她回宫。
待回到淇葭宫室,婉妤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问出:“姐姐究竟送了什么给大王呢?”
淇葭只说:“妹妹若想知道,便稍候片刻。”
果然不过一柱香工夫,婉妤便知道了答案。
子暾手持日间婉妤见过的窄长锦盒直入中宫,脸如东君般俊朗,目中却满蕴雷神的阴翳。他一挥广袖,锦盒上扬后决然掷下,那弧线若划破天际的雷电,但听一声巨响,锦盒四裂,地上赫然现出一支箭矢。
婉妤吓得惊跳起来连退两步,淇葭却毫无惧色地站起,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她朝子暾裣衽施礼:“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子暾那时的表情婉妤没有看到,因她只敢低首垂视地面,惟恐自己有不适当的举动加重子暾的怒气,而也因她这一低首,倒看清了地上箭矢的形状——正是上次子暾抛在淇葭宫中的踏弩之矢,那上面多了两行新刻的字,定睛一看,婉妤悚然大惊——“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正是适才淇葭对子暾说出的祝词。
原来淇葭早知道送给父兄的信件会落到子暾的手里,故用这种方式献上“贺礼”,给子暾一次公然的,毫不留情的嘲讽。
婉妤惶惶然抬头,看向对峙中的国君夫妇。她以为子暾会于这瞬间爆发,会怒斥、甚至怒打淇葭,然而他竟没有。他阴沉的目光从淇葭脸上徐徐收回,继而移至婉妤身上。
“你,”他一指婉妤,“明晚侍寝!”

婉妤处宫人皆以为这是喜讯,这大王迟来的眷顾,令长期身处晦暗境地的她们终于看到一点微薄的光亮,于是个个笑逐颜开,纷纷向婉妤道贺,争先恐后地为婉妤选新装,备玉笄,昔日寂静的宫室即刻有了宛如婚仪进行中的热闹。
而婉妤一直沉默,就此少有言语,直到次日夕时,当菽禾与冬子拔下她约发的玉笄,要为她宽衣,请她沐浴时,她披散着长发凝视那幽香缥缈的兰汤片刻,忽然转身,道:“请转告内宰,我今日未便服侍大王。”
二位宫人相顾愕然,问:“这却是为何?”
婉妤轻声道:“我今日…天葵至…”
宫人无奈,只得替她回复,侍寝之事便延期。七日后,内宰又来传召,婉妤先接了旨,默坐半晌,又命侍女:“给我摘些花为新衣熏香。”
菽禾道:“熏香自有名贵香料,不必用鲜花罢。”
婉妤摆首:“我喜欢鲜花。桂花、菊花、 蒿草都行。”
菽禾虽觉怪异,却不好拂她意,应命将花摘来。婉妤自取了一些过来,捧着不时低头去嗅,不到半个时辰,身上脸上便浮出了一片片红色的斑疹。菽禾大惊,忙请来太医,太医观婉妤面相,诊过脉象,再问菽禾此前情形,便道:“夫人体质较弱,原近不得花粉,若周遭花香浓郁,轻则打嚏流涕,重则发热起疹,以后可要多加留意了。”
菽禾急道:“那如何是好?这疹子今日能消退么?”
太医道:“服药后症状会减轻,但若要完全消退尚须一两日。”
于是侍寝之事再次作罢。三日后,菽禾婉言暗示子暾身侧的内宰,婉妤已痊愈,望能早日服侍大王,子暾遂再次宣召次日婉妤。
这次菽禾已知防备,不仅宫室中不置半株花草,连味浓一点的香料都不让婉妤接近,婉妤出外也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不给她接触植物的机会。
婉妤也不多言,日间安安静静地过了,但到夜深人静时她却悄然起身,穿着一身单薄的丝衣走到院内井边,打起一桶深秋阴寒刺骨的井水,一咬唇,从头淋下。如此三番,直到有宫人听到声响奔出来,才将已冻得面青唇紫的婉妤强行扶回室内。
婉妤未待宫人给她拭干发肤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待醒来时只觉全身虚弱无力,头痛欲裂,体内似有把火,灼得身体滚烫,却又发不出汗。
有人坐在她身边,一只有清凉触感的手抚上她额头。
婉妤努力睁看眼,辨出淇葭的模样,顿时百感交集,哽咽道:“姐姐…”
淇葭叹道:“你何苦如此?”
“姐姐,姐姐…”婉妤一听她声音更是悲伤,双手朝她伸出,泣道:“如果我去服侍大王,你会不会不高兴?如果我服侍大王了,那在你眼中,也就跟其他夫人无甚分别了罢?我不要你不开心,我不要你讨厌我…”
淇葭握住婉妤手,轻轻扶她坐起,把她拥在怀中,少顷,在她耳边和言道:“我有许多妹妹,每一个都已经或者即将嫁到不同的国家,也未必个个都是正室,看到你,我便想起她们…我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见到我亲妹妹的机会,但我会永远视你如姐妹。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今日你为我所做的事。”
婉妤稍觉安心。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片刻的话,忽见子暾宫内宰入内,婉妤立时向后一缩,紧张而戒备地看着内宰。
内宰朝淇葭与婉妤施礼,然后对婉妤道:“夫人不必担心,大王已知你心意,命臣前来传口谕:妤夫人但请安心静养,寡人终其一生,不复再召。”
三、淇奥(1)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卫风?淇奥》

淇葭每旬日必往北苑定省王太后,往昔若非节庆便独自前往,如今再去均带婉妤同行。这日自北苑出来乘舟回城,因天色晴好,水面风平浪静,淇葭便命减慢舟速,让婉妤欣赏沿途美景。
彼时婉妤风寒初愈,见这青山碧水,十里秋荷,顿感心中愉悦,与淇葭并立于舟头,顾盼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有一缕乐声自前方右侧水曲湾畔隐隐飘过。那乐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但悠扬清越,曲调婉妤似曾相识。
婉妤着意听了片刻,手指乐音源头问淇葭:“那是何处?”
淇葭未答,但命随侍的内小臣:“转往菡泽。”
内小臣一愣,只疑自己听错,试探着问:“菡…泽?”
淇葭点点头。内小臣这才躬身领命,随即让舟子改道往水曲处。
那是一片绿竹猗猗的河洲,四周荷叶连天,三五鸥鹭不时临水飞舞。河洲之上筑有一座简朴院落,小扣柴扉,左右修竹,若隐士居所,然不合时宜的是,门前有两列禁卫,握枪持戟,严阵把守。
舟泊于湾畔,禁卫上前查看,见是宫中人,便退后数步躬身行礼。淇葭朝内小臣示意,内小臣心领神会,上前对禁卫道:“妤夫人得王后许可来此探望兄长,请诸位开门相迎。”
婉妤闻言一惊,看向淇葭。淇葭颔首:“你哥哥太子引瑄便住在这里。”
禁卫略有些迟疑,但在内小臣催促下终于开门,请她们进去。
淇葭让婉妤独自入内,婉妤却又踟躇,因她与嫡兄引瑄并不熟识,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此前全然无准备,亦不知见到他后该说什么。迁延再三,才低声问淇葭:“姐姐可否与我同去?”
淇葭便微笑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罢?我是外人,在你们身侧恐会令他有顾忌,未便畅谈。”
婉妤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姐姐还是一起去罢。我与他本无隐秘事要谈,若我独往,日后人问起,只怕倒会生疑。”
淇葭觉此言有理,叹道:“还是妹妹心细,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遂命其余人等在外等候,自己带了一二内人与婉妤一同进去。
依乐声寻去,绕过两重屋舍至后院,但见翠篁蓊郁,绿竹成荫,其间有一小径,曲曲地蜿蜒向竹林彼方。淇葭牵着婉妤手循着这曲径穿行于竹林,乐声亦越来越近。须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竹林之外又是河洲临水处,天水相接,景观开扬。一位着素白深衣的男子坐在岸边奇峭礁石上,双手持一支新竹制成的篪,微仰首,闭目吹奏。眉间舒展,唇角含笑,他神态安闲,临水凭风,似怡然自得。
婉妤默看许久才缓缓过去,轻声唤他:“大哥。”
篪音暂停,那年轻男子睁开眼睛,待看清婉妤模样,他按下手中乐器,温和地对她笑:“七妹妹。”

注:篪为古代乐器,竹制,横吹,吹孔在上,按孔不与吹孔在同一平面。

婉妤欲行大礼,引瑄忙道:“妹妹不必多礼。”一壁说着,一壁自礁石上下来,以手相扶,“七妹妹来樗,我亦听说过,却没想今日竟能相见。”
婉妤低首道:“我已入樗年余,如今才来见兄长,还望大哥原宥。”
引瑄轻叹:“妹妹说哪里话。你嫁到这里,恐怕也是为我所累。身居樗宫,势必有许多难言之苦,如今来探我,也必殊为不易。倒是为兄有愧于妹妹。”
婉妤想起出嫁之事,不禁双目微红,只得再深垂首,不让引瑄看见眼中泪意,另寻话题道:“我离沈时父王反复叮嘱,要我向樗王进言,许大哥归国。无奈这一年来我却并无与樗王独处的机会…但日后我会设法面见樗王…”
“不必。”引瑄和言打断她,“妹妹若不获宠于樗王,倒是好事。侍君如伴虎,且那樗王…我不想见你变为第二个婧妤。”
婉妤听他提及婧妤,有心问他是否知道婧妤死因,但忽地想起淇葭等人尚在一侧,便咽下此问,转而言道:“哥哥请宽心,樗国大臣也就你之事常向大王进言,今年正旦,浥川君还向大王递呈了一封宗庙神官的上书,众人联名,请释你归沈。”
“浥川君这样做,徒增樗王怒气,于他自己大不利。” 引瑄又是一叹,“那日以后,他被樗王禁足数月,不许他再来探我,他还几经周折遣人传信,要我安心,说将来必会再寻良机向樗王进言。”
婉妤回想浥川君那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略有些感慨:“浥川君貌甚文弱,没想到竟会这般仗义。”
引瑄颔首道:“他秉性纯良,幼时居于幽篁山淡泊度日,后得以封官晋爵,亦不为名利所缚,竟能保其赤子之心始终如一。为我仗义执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一线希望,不惜触怒樗王…我此番入樗,能结识他这良友,于我是一大幸事。”
说完此言,引瑄凝视婉妤,复又呈出一丝浅笑,道:“但浥川君之事不可效仿。即便妹妹日后有面见樗王的机会,亦毋须为我进言。”
“为何?”婉妤问,“哥哥可是担心我因此触怒大王,于我不利?”
引瑄答道:“因我本无意归国,那日哭拜导致的后果在我意料之中,惟未曾想到父王会再送妹妹入樗。妹妹已为我所累,又何必再为我的事为自己招来无谓是非。”
婉妤大为讶异:“哥哥无意归国?”
引瑄点点头,目示东南方,怅然道:“归去又如何?早晚要面对一场同室操戈的杀戮。”
婉妤一愣:“这又从何说起?”
“我这储君之位如何得来的,妹妹亦曾耳闻罢?” 引瑄问。
婉妤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引瑄虽是沈王嫡长子,但沈王却更宠爱妾妃淑夫人所生的第四子弘珀,为此迟迟不肯立太子,于是王后与淑夫人各自拉拢大臣,私结党羽,宫廷内外明争暗斗十数年,两派势如水火。最后王后一派权臣于先王忌日跪于宗庙前,在万千臣民围观下高声说嫡庶之别在于辨上下,明贵贱,质问沈王不予嫡长子储君之位,且待公子弘珀与嫡长子一般无二,以致嫡庶相乱,尊卑无序,何以令天下。臣民均以为然,纷纷附和,沈王见立嫡长子乃民心所向,这才终于下定决心以引瑄为储。
而王后与淑夫人的争斗并未因此结束。淑夫人命人监视太子行踪,常在沈王面前攻讦太子,劝沈王废引瑄立弘珀,而王后自然对她恨之入骨,一面继续拉拢权臣保护引瑄,一面频选美女献给沈王意欲分淑夫人之宠。淑夫人更是不快,某日在宫中宴集时公然对王后不敬,出言顶撞,王后忿忿回宫,对宫人道:“我儿即位之日便是她与她那孽种五马分尸之时!”
淑夫人听说后自是又惊又怒,哭诉于沈王,沈王只安抚她说这只是王后气话,当不得真。而淑夫人忧惧之下更坚定了夺嫡之心,越发变本加厉地干政弄权,培植党羽。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连四方诸侯国都知晓了,皆道如此看来以后沈国势必会有一场内讧恶战。
“大哥是担心真与四哥兵戈相向,所以索性避于这里不回去?”婉妤由此问引瑄。
引瑄淡淡一笑:“这不算是个好处所,但我也想不出除了这里还有何处是我可避于其中,而父母无法把我寻回去的。”
婉妤蹙眉再问:“你甘心让出储君之位,连大王也不做了?”
引瑄应道:“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此三乐,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此刻但听一旁有人诘问:“太子知君子有三乐,却又知诸侯有三宝么?”
引瑄与婉妤转首一顾,见说话者是淇葭,她正缓步走近,看着引瑄,神情冷淡。
引瑄未见过她,且她身着便服,引瑄一时猜不出她身份,便微有些诧异,但随即温雅如常地朝她欠身,道:“愿闻其详。”
淇葭道:“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无土地则无以立国,无人民则无以存国,无政事则无以治国。诸侯职责便在于佑民护国,故为人君者莫不以此三者为宝。何况君子不素餐,太子既为储君,身受万千臣民奉养,理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勤政爱民,护卫疆土。如今太子因一时忧虑,竟视弃天下犹弃敝屣,避于他国,虽通河滨而处,吹篪作乐,但却又真能终身訢然,乐而忘天下么?”
引瑄答道:“君子得志,确应行天下之大道,泽被于民。但推行大道应出于本心,静心而为,不宜掺杂诸多外因。若起因不纯,事绪繁多,便会心乱,心乱则忧患生,忧患增自身亦难保,更遑论佑民护国。古时圣人,往往先修身立德方去扶助他人。而今我自己只是个无德无能的庸人,未及修身齐家,自不敢奢谈治国平天下。”
“太子岂非太过谦?”淇葭凝眸视他,道:“太子丰神秀澈,骨相清奇,原不是凡俗之人,且广读圣贤书,多才善辩,定可如古之君子,明足以察奸而仁义行之,智足以面事而谦顺处之。家国纷扰,太子稍加周旋,未必不能妥善消除,若一味避于此处,不能居仁心,行正义,膏泽下于民,便是自弃,岂不可惜?”
“居仁心,行正义…” 引瑄沉吟,忽又浅笑问淇葭,“依夫人之见,何为仁义?”
淇葭道:“仁者,人也,源自人性,亲其亲者为重;义者,宜也,事事合宜,尊贤敬德为重。中正而和乐外物,兼爱而无偏私,此即仁义之意。”
引瑄微笑道:“夫人所言自是不错,但颖慧若夫人,岂会不知此乃庶民之仁义,而非诸侯之仁义?”

“哦?”淇葭微蹙眉,“我不知仁义尚有庶民与诸侯之别,请太子赐教。”
引瑄从容道来:“夫人一定听过此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道与盗跖之道原无二致,凭空推测到室中藏有何物,此即圣明;率先入内,此即英勇;最后退出,此即义气;知行窃时机,此即智慧;事后均而分之,此即仁爱。天下没有不具以上五点却能成大盗者,而通晓这些盗跖之道的诸侯则会被称作有道明君。夫人所说之仁义是这些圣人明君给天下人制定的,旨在教化人心,矫人行为,却不知他们在宣扬仁义之说时已将仁义一同盗走了。而今圣人诸侯言必称仁义,但此仁义的推行,只会失其诚信,且还会被弄权逐利之徒用作谋取权利的工具。名为推行仁义,实则仿造仁义,无异于弄虚作假。但凡成就了美名,也就有了作恶的利器, 其后便是利用民心继续争夺名利,何谈膏泽下于民!”
淇葭垂目听到这里,又深看引瑄一眼,道:“太子此言似隐有所指。”
引瑄执篪后退一步,躬身道:“非也。引瑄自幼所受教育,无非仁义之说,圣人之道,如今略有些感触,所以胡乱说出,并无深意。”
淇葭颔首,道:“太子不屑于仁义之说,圣人之道,耻于争名逐利,故即便无争储之事,亦无意即位称王?”
引瑄淡笑而不语。淇葭复又问:“太子必定视名利福禄为万恶之源,故愿一一舍去,清静无为,避世而居?”
引瑄未立即直答,但说:“世人所尊者,无非富贵、长寿及善名;所乐者,无非安适、美食、华服与声色。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则大忧以惧。对所爱之物,都全力争夺,拼死竞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说此即世间至乐事,我却看不到其乐所在。此前夫人曾提及,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而此言后尚有一句:‘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再观今之诸侯,只怕宝珠玉者较多罢,常为一己私欲,频频交兵争霸,为此累军民,损国力,乃至生灵涂炭。可见名利确为乱世之源,错以权位珠玉为宝,招致灾祸是迟早的事。故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耽于名利福禄,倒不如一一舍去。人若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太子此说,倒与尧遇封人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尧巡于华,偶遇一守卫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后祝尧寿、富、多男子,尧皆辞而不受。封人遂问,此乃人之所欲,你为何不受。尧答说,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此三者,非所以养德,故辞。封人便道,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天必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则将财物与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古之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寿延千年而厌世,便乘云归去。如此寿、富、多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太子身为储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泽,当兼善天下,泽加于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动,不争之利可与民享,不齿之道可思变更,又何苦为些许不必要的忧惧而放弃治国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