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拿开!”一个吸血鬼喊道,他也张开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孔。“羊羔们的上帝的下流小玩意儿,你怎么敢!快拿开!”

羊羔们的上帝的下流小玩意儿,说得真对。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干吗要躲?

面对巴洛时他曾不敢招架,那就意味了他的毁灭。在迪克西匹格,卡拉汉却将十字架指向那些胆敢说话的怪物。

“我没必要为了挑战你这种东西而赌上我的信仰,先生。”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嘹亮,响彻了整个房间。他已经把那只老东西逼退到了门廊,也就是他们刚才进来的地方。大个儿的脓瘤出现在靠前一排的吸血鬼们的手上、脸上,像浓酸般蚕食着那些古老的皮肤。“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绝不会扔掉这么一个老朋友。但要是把它挪开呢?当然了,如果您喜欢。”他收回手臂,把十字架放回了衬衫衣领里。

几个吸血鬼顿时猛扑上来,被长长的利齿阻碍的嘴唇怪异地扭曲着,也许应该看作是他们的狞笑。卡拉汉迎着他们伸出手去。他的手指(也包含鲁格手枪的枪柄)在发光,仿佛它们曾在蓝火中浸染过。同样,神龟的双眼也充满了光芒;连它的背壳都熠熠闪亮。

“都离我远一点!”卡拉汉高声喊着:“我以上帝之名和白界之名命令你们!”

7

当那个可怖的巫师转身面对诸多吸血鬼长老时,鸟头人梅曼感到神龟那威严美丽的光芒减弱了几分。他也看到少年走了,这令他惊惶万分,但好歹他是在往里走,而不是从现在的场景中溜出去,所以这可能还算是好事。但如果这男孩找到了通往法蒂的门、并使用了那道门,梅曼就将发现自己有麻烦了,真的是极其糟糕的麻烦。因为赛尔听命于沃特·奥·迪姆。沃特则只听命于血王本人。

没关系。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处理。先搞定那巫师的骚扰。把长老们解救出来。接着就去追踪小男孩,也许只需大声告诉他:他的朋友还需要他,那会管用的——

梅曼(也就是米阿认为的金丝雀,杰克认为的翠儿鸟)蹑手蹑脚地朝前蹭,一手抓住了安德鲁——那个穿着格子花呢翻领晚礼服的胖家伙,另一只手则扣住比安德鲁更胖的女人的一只胳膊。卡拉汉完全背对着他们,梅曼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注意到这一点。

提拉娜剧烈地摇着脑袋。梅曼张开鸟嘴,咝咝地恐吓她。她立刻退缩了。黛塔·沃克已撕破了提拉娜的面具,这面庞悬挂在残破的下巴和脖颈之上。在她前额的正中央,一个红色的伤口洞开、又合拢,就像是死鱼翕动的鳃。

梅曼又转向安德鲁,并尽可能地伸长手臂,将巫师卡拉汉的身影指点得明明白白,然后用那权当是手的鸟爪子交叉在覆盖着羽毛的喉管,做了一个残酷的哑语,那动作很有表现力。安德鲁点点头,拨弄掉他太太粗胖的手指,她的手指正竭力地想拉住他、阻止他走。人类形体这时就显示出了好处,好到足以让你看得出来:低等人正在艳俗的礼服里面努力集聚勇气。接着,他发出一声被人紧紧扼住喉咙般的大吼,跳出去,紧紧环绕住卡拉汉的脖子——但不是用他的手掌,而是那多肉的前臂。与此同时,他的女人冷不丁地冲上去,从卡拉汉手里把象牙雕刻的神龟撞下来,她这么做的时候一路嘶喊不断。斯杲葩达跌落在红色的地毯上,又在一张餐桌下反弹了一下,就在那里(就像是某条纸折的小船,你可能还会记得)永远地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

长老们仍在受挫中,外餐室里的第三型吸血鬼们也没有清醒过来,但是低等男人和低等女人们却意识到微弱的胜算,他们反攻了,一开始还是犹犹豫豫的,接着就越来越有信心了。他们将卡拉汉团团围住,踌躇了一下,便全体扑了上去。

“放开我,以上帝的名义!”卡拉汉大声喊叫着,但显而易见,这声指令是无效的。和吸血鬼们不一样,这些脑门上有红色伤洞的家伙们丝毫不为卡拉汉所谓的上帝所动。他能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希望杰克不要停下脚步,一个人去,两个人回;他只希望杰克和奥伊像阵风一样奔向苏珊娜。救出她来,只要他俩能成功;和她一起死去,如果他俩不能成功。并且,只要有机会,还要杀死她的小孩。上帝是帮他的,可是他之前却完全误解了。他们本该在卡拉就扼杀那婴孩,那时他们有机会。

有什么东西深深咬进了他的脖颈。吸血鬼们现在也过来了,有没有十字架都一样。一旦他们吸入第一口他活生生的鲜血,他们就会像鲨群一样扑倒在他身上。卡拉汉在想:帮帮我,上帝,给我力量;于是,他感到力量流入了他的生命。他翻身滚向左边,这时候,那些爪子正撕扯他的衬衫,撕成了一条又一条断带。在这个当口,他的右手空出来了,而鲁格手枪始终握在手里。他把枪对准了那个名叫安德鲁的胖家伙,他正大汗淋漓地埋头苦干,满脸愤恨;卡拉汉将枪管(那枪是很久很久以前杰克的父亲带回去用以捍卫家庭的,这个父亲比罹患电视狂想偏执症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对准了这个低等男人前额中央那个绵软的红色洞口。

“不——不,你不能!”提拉娜哭喊起来,就在她伸手想去抢夺手枪的时候,胸前的礼服终于胀裂了,硕大无朋的乳房涌出来。乳房上布满了粗糙的毛皮。

卡拉汉扣动了扳机。鲁格枪的枪声在餐室里震耳欲聋。安德鲁的脑袋像个灌满血的葫芦,现在炸裂了,血肉溅到了密密拥挤在他身后的怪物们。满是惊悚的尖叫,也是难以置信的尖呼。卡拉汉有时间去想一想,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对吗?他还想到:这样是不是足够让我入伙了?我现在是不是个枪侠了?

也许还不是。但是,那里有一个鸟头人,就站在他面前,站在两张桌子中间,鸟嘴一张一合,还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因为兴奋而颤动不已。

卡拉汉微笑着,勉强用一只手肘支撑起自己,这时候,鲜血从他那被撕裂的喉管喷涌到了地毯上,他又端平了杰克的鲁格手枪。

“不!”梅曼大喊着,抬起奇形怪状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孔,这无疑是一个彻底无用的保护动作,“不!你不可以——”

当然可以,卡拉汉一边想着,一边孩子气地咯咯笑起来,再次开火。梅曼向后跄踉了两步,接着,第三步。他撞翻了一张餐桌,接着瘫倒在这张桌子上。三根黄色羽毛在他倒下之后还悬在空中,懒洋洋地飘来荡去。

卡拉汉听到了野蛮的嚎叫,那不是出于愤怒或是恐惧,而是饥饿。鲜血的香味终于渗进了这些远古生物不知疲倦的嗅觉,现在,没什么能再阻挡他们了。所以,如果他不想加入他们——

卡拉汉,曾经是耶路撒冷地小镇的卡拉汉神父,将枪口掉转,对准他自己。他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浪费分秒去探索黑洞洞的枪管里孕育的无限或永恒,他将它深深抵在下巴上。

“向你致敬,罗兰!”他说完,并知道

(波浪,托起的波浪)

他的话被听到了。“向你致敬,枪侠!”

手指控紧了扳机,此刻,古老怪物们向他的身体倾倒。他完全被他们冰冷无情、不含血气的气息所淹没,但并未因此而感到沮丧。他从未感到自己是如此强大。在他生命的所有年月里,最快乐的事并不是身为神父,而是单纯地做一个漂泊的卡拉汉,他知道:很快他就将获得自由,如他所愿的那样去继续过游荡生活,他的职责已彻底完成,这非常好。

“愿你找到你的塔,罗兰,冲进去,也愿你爬到塔顶!”

这些自远古而生的兄弟姐妹们,以及那个自称为柯特·巴洛的家伙,他的这些老牌敌手的利齿像针芒一样刺入他。卡拉汉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他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正在微笑,并永生永世地逃离了他们。

第二章 升起在波浪上

1

埃蒂和罗兰行驶在土路上,他们曾沿着这条路到达作者的家所在的布里奇屯,他们遇到一辆橘黄色的卡车,车停靠在路边,车厢侧面用油漆写着“缅因中部电力维护”。不远处有个男人,戴着黄色安全帽、身穿显眼的黄色工作背心,正把一些可能威胁到低垂的电线的枝条砍下来。那时,埃蒂是否感觉到什么诸如集聚中的能量?可能是一次预兆吗?预感到波正冲下光束的路径、并冲着他们而来?后来他想到了这点,但也没法确定。上帝知道他陷入异感已久,那又为什么不可以有这种预感呢?有多少人能够和他们的创造者见面呢?好吧……斯蒂芬·金还没有创造出埃蒂·迪恩,在这个年轻人所在的世界里,合作城在布鲁克林、而非在布朗克斯,金还没有造出他来呢,不是在一九七七年,但埃蒂有某种强烈的确定感:金迟早都会这么做的。否则他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埃蒂下了车,走到电力卡车的前面,向汗流浃背、手握剪枝器的工人询问去龟背大道该怎么走,就在洛弗尔镇上。缅因中部电力公司的工人很热情地指了路,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今天真的要去洛弗尔,最好走93号公路。不少人还把那条路叫做沼泽路。”

这男人伸出一只手,对着埃蒂,又摇摇头,那模样就像是要先发制人的辩论者,尽管埃蒂自打提出那个问题之后只字未说。

“那条路有七公里长,我知道,而且坑坑洼洼,像鸡奸者那么讨人厌,可是你今天没办法通过东斯通翰姆。条子把它封锁了。还有政府大头头、本地庄稼汉、甚至还有牛津郡行政司法部。”

“你开玩笑吧。”埃蒂说。这看起来是个最保险的回应。

电力工冷冷地摇摇头,说:“好像没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那儿有枪声——自动武器吧,可能是——还有爆炸。”他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步话机,那东西磨损得很厉害,上头还有不少锯木屑。“就今天下午,我甚至还听到一两次T打头的词儿。也不算稀奇啦。”

埃蒂根本不明白“T打头的词儿”是什么意思,但很清楚罗兰只想继续前进。他能够感受到枪侠脑子里的不耐烦;几乎都能够看到罗兰不耐烦地旋动手指,意思只有一个:我们走,我们走。

“我是在说恐怖主义①『注:“恐怖主义”就是T打头的词儿(terrorism)。』,”电力工说着,故意压低声音,“伙计,人们不相信这种狗屎事儿会发生在美国,可我倒有新闻能说给你听听,那事儿是会发生的。就算不是今天,迟早都会发生。会有人炸了自由女神像、要不就是帝国大厦,我就是这么想的——右翼啦、左翼啦,要不就是天杀的阿拉伯人。疯子太多太多了。”

埃蒂频频点头,就算他和一个十多年交情的老熟人点头也不会那么卖力,“你说得大概很对头。不管怎样,谢谢你的消息。”

“只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当埃蒂打开约翰·卡伦的福特车驾驶座车门时,那人又说:“你是不是刚打了场硬仗,先生?你看起来像是被恶打了一顿,而且腿脚也跛了呢。”

埃蒂的确刚经历了恶战,没错;而且手臂被划了一道血口子、右小腿中了一枪。两处伤势都不算严重,在匆忙赶路的途中他几乎真的忘记自己受了伤。现在可好,它们都疼起来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他那时要打翻亚伦·深纽那个装满止痛药片的小瓶子呢?

他回答说:“是啊,所以我得去洛弗尔。有个家伙的狗咬了我。我和他得好好谈谈这档子事儿。”满口胡说八道,一点儿都不像是考虑周全的情节,但他又不是作家。那是金的分内事。无论怎样,这番谎话够圆滑了,足够让他赶在电力工东问西问之前回到卡伦的福特车里了,埃蒂自认为这小把戏还算管用。他利索地把车开走了。

“你知道怎么走了?”罗兰问。

“是啊。”

“很好。每件事情都被突然截断了,埃蒂。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苏珊娜那里。杰克和卡拉汉神父也得如此。而且那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那小东西是什么。有可能已经出生了。”

开出去,到了堪萨斯大路之后左转,电力工就是这么对埃蒂说的,(堪萨斯路就像在多萝西、托托和艾姆婶婶的故事②『注:萝西、托托和艾姆婶婶,都是《绿野仙踪》里的人物。』里那样,每样东西都在一瞬间断裂了),埃蒂左转了。这条路将带他们往北走。太阳光在他们的左侧,透过树丛射过来,将两车道的柏油马路彻底投入阴影。埃蒂几乎能明显地触摸到时间,时间从他的指缝间滑走,像是极其昂贵的布料滑爽得几乎难以抓牢。他把脚掌压在油门上,卡伦的银河车系老福特跑得气喘吁吁,还熄火了几次。埃蒂把速度拉到五十五,就保持这样的速度开下去。再快一点也不是不可以,但堪萨斯大路不仅弯道多,路面也维护得很差劲。

罗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了一张从笔记本里撕下的纸片,把它展开,现在正费神盯着看呢(虽然埃蒂很怀疑枪侠是否真能读懂这些文件;这世界的文字对他而言似乎总是状如天书)。在这张纸片的最上端,也就是在亚伦·深纽看来颤颤巍巍、却很容易读懂的手写体(以及凯文·塔尔至关重要的签名)之上,画着一只笑眯眯的卡通海狸,还有一行字:要命事规划。就算是话里有话,也是傻乎乎的双关语。

不要问我傻问题,我也不玩笨游戏,埃蒂心里想着,突然咧嘴笑起来。罗兰仍然抱有一种观点,埃蒂对此很确定,但也没什么好感,但事实就是:在单轨列车布莱因上,他们的生命就是被几句时机恰到好处的傻问题拯救了。埃蒂便想张口说出来:事实证明了,在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中,最最重要的文件——甚至比基本宪章、独立宣言、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重要得多——竟然有一个傻乎乎的双关语页眉,那么罗兰该如何喜欢纽约大苹果呢?可是,他尚未开口,波浪袭来了。

2

他的脚掌从油门上滑下去了,这是个好兆头。如果还像刚才那样一直压在上面,他和罗兰两人肯定会受重伤,甚至死亡。当波浪袭来,要想操控约翰·卡伦的银河车系老福特车显然变得无比重要,以至于名列埃蒂·迪恩的优先级别列表中的其他事件统统被勾销了。那一瞬间,仿佛过山车慢慢爬升到第一个峰顶、迟疑了一秒……倾斜……俯冲……而你就猛然陷落,犹如夏日热风一般的空气扑面而来,胸口遭到强力压迫,而你的胃则落在你身后、飘荡在别的什么地方。

就在那个瞬间,埃蒂看到了在卡伦车里的每一样小东西,它们全都变得无拘无束,都在漂浮——烟斗里的灰、两支钢笔和一只从仪表板里飘出来的纸夹、埃蒂的首领;他明白了,他首领的灵伴,老好人埃蒂·迪恩。怪不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没有意识到,车子本身也在漂浮之中,已经被冲到了路边的一个汽车站旁,仿佛在一片看不见的大海中漂浮着的一艘小船,在高于地面五六英寸的高度来来回回、懒洋洋地倾斜摇摆。)

然后,三车道的乡村大路不见了。布里奇屯镇不见了。这个世界都不见了。隔界又出现了,时空转换时钟鸣般的啸叫、冲撞声令人深恶痛绝、恶心难忍,令他直想咬紧牙关并大声抗议……可就连牙齿也都消失了。

3

罗兰和埃蒂一模一样,清楚地感知到先是被抬起、接着被悬浮,就好像失去了地球重力。他也听到了钟鸣般的啸叫,感觉自己被高高举起、通过了一切存在之壁垒,但他明白:这不是真正的隔界——至少不像是他们以前经历过的那几次。这酷似范内所说的光潮,意思是:在风潮中升起、或是被波浪卷挟。只不过,风与潮的合并暗示着有灾害性的自然力,也就是说:不是“风”,而是龙卷风;不是“浪”,而是海啸。

独一无二的光束要和你交谈,饶舌鬼,范内的声音回放在他的思绪里——饶舌鬼,是范内给他取的绰号,颇有讽刺意味,因为斯蒂文·德鄯家的男孩总是紧抿嘴唇、惜字如金。这位柔弱、机敏的家庭教师一直到罗兰十一岁那年才不再使用这个绰号(可能是在柯特的坚持之下)。如果懂得聆听,你会做得很好。

我会好好聆听的,罗兰这样回答,接着狠狠地掉落下去。他感到窒息、失重、想吐。

敲钟声越来越响。接着,突然,他又开始漂浮,这一次却是在一间满是空床的房间上方。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来、绝不会错:狼群把他们从卡拉劫来的孩子们带到了这里。在这个房间的另一头——

一只手攫住了他的胳膊,罗兰觉得在这种状态下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他朝左边看去,看到埃蒂就在他旁边,浑身赤裸地漂浮着。他们两人都是赤裸的,衣服留在了作家所在的世界。

罗兰已经看到了埃蒂的手指向的地方。在房间的尽头,两张床被推到了一起。一个白种女人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她的两条腿——也就是苏珊娜在他们穿过隔界造访纽约的时候所使用过的那双腿,对此罗兰毫不怀疑——劈开着。一个长着老鼠脑袋的女人——他也能肯定,这必是獭辛怪物中的一个——正弯着腰,在那双腿之间。

躺在白种女人身边的是黑皮肤女人,两腿仅到膝盖为止。不管是否赤裸着漂浮在空中,也不管恶心不恶心,不管是不是隔界,罗兰在他一生中见到任何人都没这么高兴过。埃蒂也深有同感。罗兰听到埃蒂在脑子里喜悦万分地叫出声来,便伸出手去制止这个比他年轻的朋友。他不得不让埃蒂保持安静,因为苏珊娜正看着他们,几乎已经肯定地看到了他们,倘若她开口和他们说话,他就需要听清楚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尽管言词会从苏珊娜的口中说出来,但那也非常可能是由光束说出来的;熊之言,或是龟之言。

两个女人都戴着金属头罩,拢在她们的头发上。一段钢制的管子连接着两个头罩。

有点像火神星大脑合并,埃蒂说,这一次也是“说”在他大脑的中心,他的思绪里满是这个念头,掩盖了所有别的想法。或者,也可能是——

安静!罗兰闯入埃蒂的大脑,打断他。安静,埃蒂,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一个穿着白外套的男人从盘子里抓起一对形状狰狞的镊子,把老鼠头的怪物女护士推到一边去。他弯下腰,在米阿的两腿间仔细探视,镊子则举在他的头顶。旁边还站着一个怪物,长着凶险恶毒的棕色鸟头,穿着一件T恤——用埃蒂和苏珊娜那个世界的词汇来说。

他会感觉到我们的,罗兰想。如果我们待的时间足够长,他肯定会感觉到我们的存在,提高警觉。

可是苏珊娜正看着他,钳住她的头罩夹子下面是一双流露着狂热的眼睛。明亮亮的,充满了理解。看着他们,是的,当真是。

她说出了一个词,罗兰则在难以言喻的瞬间、依靠足以信赖的完美直觉领悟到:那不是苏珊娜说的,而是米阿。当然,这也是光之语,那种力量也许有足够的感知力,因而明白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威胁,并企图保护它自己。

葜茨,这就是米阿说的字;他是在脑子里“听”到的,因为这是同命运的卡-泰特之间才有的情感交流;他也看到,当她仰视着他们漂浮着的方位时,这个字汇成无声的嘴形反映在她的唇上,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神情像是一个旁观者,远望着发生在别处、别时的什么事情。

鹰头怪物抬头看了一眼,可能是顺着她凝视的目光而上,也可能是因为拥有超自然的听觉而听到了敲钟声。然后,医生放低了钳子,猛力刺入米阿的长裙下。她厉声惨叫。苏珊娜也跟着她一起惨叫。这两种浑然一体的尖叫声像是一股能量,几乎能把罗兰实质上无形的肉身抛出去,抛得远远的,就仿佛蒲公英生长到高处,接着被十月里的一阵风带走了种子,枪侠只觉得自己猛烈地升腾而起,越飞越远,仅仅附着在这个字上,而失去和这个地点的一切联系。这同样带来一份鲜明的回忆,他躺在床上,母亲俯身靠着他。那时候,婴儿室里色彩丰富,他现在回想起来当然能明白:那只是他作为一个小男孩所能接受的一些颜色,是刚刚离开襁褓的小孩子们才能接受的颜色,是接纳了万事万物的颜色:带着无可质疑的困惑,带着不可言喻的假想,他认定那统统是魔法。

幼儿园的窗户是彩色玻璃,代表着彩虹,那是当然的啦。他想起母亲弯下腰亲近他,彩色玻璃透进来五颜六色的光彩,都映照在她的脸上,衣服连着的兜帽垂在后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睁大孩童才有的双眸,追索她脖颈上的每一道褶皱

(那统统是魔法)

还带着情人般的灵魂;他记得自己去思索,他该如何殷勤地讨好她,把她从父亲身边赢过来,如果她拥有他的话;又想他和母亲该会怎样结婚、怎么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并永远幸福地生活在名叫“全盛光明”的童话王国里;还想着她是怎样吟着歌曲给他听,是佳碧艾拉·德鄯对着她的小男孩哼着歌曲,他睁着大眼睛,躺在枕头上庄严肃穆地向上看着她,小脸蛋上映满了游动着的五彩斑斓的光影,那是他漂泊的一生所拥有的颜色,她哼唱着一支轻快的小曲,歌词没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