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过了两百码之后,我来到一个两山交叠之处,原来凹陷的水道又多出一条岔路。我毫无减速地走上了右边的岔路,因为这条路是通往月光湾较直接的路线。
从交叉口前进没多远,我就看见灯光朝我的方向逼近。大约在前方一百码处,岩脉从长满青草的山边向左急转弯之后就消失在视线之中,搜寻光束的来源就在那道急转弯后面,但是我能辨别那是手电筒的光线。
殡仪馆的那帮人不可能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穿越玫瑰花圃。这些人势必是外面找来的佣兵。
他们试图将我两面包夹。我觉得身后像有一整个军队的人马在追赶,一排一排的士兵像魔术般从地底下一路冒出来。
我急忙停下脚步,考虑要不要离开这条岩脉,改定旁边有芒草或灌木丛掩护的路。我同样还是可以顺着这条岩石水道的方向走,可是这么一来,无论我怎么小心,难免会在沿途留下行踪。到那时候,他们可能会从草丛里蹦出来将我制伏,或者在我试图爬上山坡的时候一枪把我打死。
在前方转弯处,手电筒的灯光变得愈来愈明亮。
我退回水道的交叉口,改走一分钟前放弃的左侧岔路,大约走了六、七百英尺之后,我又来到另一处交叉日,这次我想走右边的岔路——往城里的方向——但愿是又害怕他们识破我的路径,所以我决定走左边的那一条路,尽管这样走下去只会让我离市区愈来愈远。
突然间轰隆隆的引擎声响起,巨大的噪音让我误以为是低空飞
过的飞机。
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强光扫过在我左侧和右侧的山顶,直接扫过岩石水道,距离我的头顶只有六十到八十英尺。这道光又亮又强,带有重量和质感,犹如一道涌出的白色熔岩。
超强力的探照灯在照射到远处东边和北边的山脊之后,折射出一道弧形的光束。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精密复杂的设备?
难不成桑第。寇克是某个反政府军事组织的头子?难道殡仪馆地底下就是暗藏武器和弹药的军事总部?不,这不太可能。在这个时代里,像这种败坏社会的事情只算是现实生活里的一部分——不过,眼前发生的事太不可思议了。这无疑是夜间新闻没有捕捉到的一条漏网新闻。
我必须知道上面发生的状况。假如不去勘察的话,就跟一只走实验室迷宫的傻老鼠没啥两样。
我穿越水道右边重重的灌木丛,越过一道山洼,然后爬上山坡,因为那似乎是探照灯光来源的方向。当我开始上坡的时候,探照灯的光束又开始在上方的高地扫视——跟我想的一样,从西北方照射过来——接着又扫视第三次,把我正一步步接近的那片山坡照得一片通明。
在用手和膝盖跪在地面上爬行十英尺之后,我匍匐前进爬完最后十英尺。爬到顶端的时候,我钻进一块突起的岩石下方寻求掩护,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张望。
一辆黑色的雄蜂号驻足在隔我一个山头的山顶上,紧邻一棵大橡树的下风处——你也可以称它为威蜂号,那是雄蜂号尚未改装卖给民间使用前的原始名称。虽然我只能从车灯的余光中隐约看见它的外型,但是雄蜂号有几个错不了的特色:方盒状沙十型笨重、四轮传动、整座车架在巨大的轮胎上,任何一种地形它都有办法来去自如。
我现在可以看见两道探照灯的强光:一把握在驾驶员的手里,另一把则由坐在前座的同伙控制,每一把探照灯的镜面至少有沙拉盘那么大。像这样强度的光,大概非得靠雄峰号的引擎发电不可。
这时驾驶员扭掉探照灯,将雄蜂号发动,从橡树的树荫下疾驶而出,以压垮高速公路的气势横越山顶上的草坪。它的车尾朝向我,迅速地在山头消失后又从另一端冒出来,爬上更徒的一个山坡,在这些沿海的山坡上畅行无阻。
其余在地面上搜索的人员则拿着手电筒或许还有手枪,一直在山洼附近徘徊,目的在防止我爬上高处,逼得我往下走到搜寻人员能找得到我的地方。雄蜂号继续在山顶上四处巡逻。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啊?”我喃喃自语。
我怀疑从山脚下和沿海街道上是否可以看见山坡上的这些活动。大概没有多少城里人会在这个时候走到室外,况且,他们必须将头抬到某个仰角才能看见山上引人注意的骚动。
看到探照灯的人或许会以为那是一些青少年或大学生在附近找寻驯鹿或一般野鹿的踪迹:虽然不合法,不过这种不血腥的嗜好,一般人大都还能忍受。
照这个情况研判,雄蜂号很快就会转回我所在的方向。根据它搜索的习性,它大概再两下子就会抵达这个山头。
我从山坡往下退回山洼,那正是他们希望我去的地方。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此之前,我一直很相信自己有办法逃脱,如今,那份自信心不禁开始锐减。
我拨开重重杂草回到疏洪道的岩床,继续朝被探照灯逼上山之前走的方向前进,走了几步,突然被正前方一对发光的绿色眼睛摄住。
是土狼。
这种动物四处游走,外表与粮近似,体型稍小些,嘴鼻的部分较尖,具有相当的危险性。由于生存空间遭人类侵占,它们经常潜入山脚下原本十分安全的住户后院猎捕人类所饲养的牲畜。每隔一阵子就会听说上狠成群结队突袭叼走小婴儿的消息。虽然主狼鲜少主动攻击成年人,不过若是在它们的势力范围内碰上下班一群——甚至只有一对,也绝不能单凭它们的自制,和自己略占优势的体型而心存侥幸。
方才受到刺眼的探照灯强光照射,我的夜间视力目前仍在逐渐恢复当中,在经历一阵紧张的气氛之后,我赫然发现到这对发亮的绿眼睛两眼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土狼靠近许多。此外,除非这只土娘正把胸口贴近地面采取全力扑跳的姿势,否则能从这么低的位置盯着我看的绝对不可能是上狠。
当我的视力重新适应四周的黑暗和月光时,我看见一只没什么好畏惧的猫站在我面前。不是美洲豹那样的大猫,否则就比遇到上狠还惨,而且更应该感到害怕。它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家猫罢了,淡灰色或者是米白色,在这么阴暗的情况下我无法分辨它的毛色。
大多数的猫都不笨,就算追老鼠或小渐增追得不亦乐乎,也绝不会轻易冒险闯入土狼的势力范围。
其实,我现在才比较清楚地看出它的模样,在我面前这只奇特的小动物似乎非比寻常地敏捷和警觉。它直立地坐着,满脸疑惑地倾着头,两只耳朵坚得尖尖的,对我上下打量。
我才向它走近一步,它便立即用四只脚站立起来。当我再向前跨一步时,它便旋风似的从我面前逃离,沿着这条被月亮扫满银光的岩床往下冲,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在夜幕的另一个角落里,雄蜂号再度展开搜索行动。它尖锐的引擎声快速的朝我逼近。
我赶紧加快步伐。
我大约走了一百码之后,雄蜂号顿时停止咆哮,只是停在某处不动,引擎的噪音听起来就像缓慢而深沉的喘气声。强烈的灯光在我头顶上疯狂地四处扫射,企图找寻猎物的踪迹。
当我抵达下一个水道分叉口的时候,很惊讶地又看见那只猫正在那里等候。它坐在叉口正上方,不偏左也不偏右。
我一往左手边的岔路靠近,那只猫就迅速地往右手边的另一条路奔跑。它跑了几步停下来,用它那灯笼般的眼睛回头看我。
那只猫想必也清晰地察觉到四周搜捕的人马,它不光只是听见雄蜂号发出的噪音,而且还听得见人的脚步声。以它敏锐的感官,它甚至能嗅出他们具攻击性的气息,以及一场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火并,它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设法避开这些人。我若趁此机会跟着这只小动物的直觉前进,或许比仰赖我自己的直觉来得强。
这时原本闲置的雄蜂号再度雷霆大作。隆隆的巨响在凹陷的岩床里前后回荡,仿佛车声同时朝我们逼近又朝我们远去。在这一场回声的风暴当中,我整个人被犹豫不决所淹没,不断挣扎、载浮载沉。
最后我决定跟着猫的路线走。
当我正要从左手边的岔路转身的时候,雄蜂号风驰电掣地穿越岩床东侧的山顶,我刚才差一点就往那个方向走。然后它又猛然停住,一动也不动,那一刹那仿佛是时间暂停的中空地带,给人一种轻飘飘的失重感,两道车灯的强光就像马戏团是挂在半空中的特技表演钢索,另一把探照灯则直直向上插入黑色夜幕。时间穿过那段中
空地带,开始重新走动:雄蜂号从山顶往下开,它的前轮瞒册地冲下山坡,后轮紧接着越过山脊,一路朝山下冲锋陷阵,轮胎不时带起泥土和碾碎的杂草。在这当中,车上的一个人兴奋地高声欢呼,另一个人则开怀大笑,他们似乎在这场猎捕行动里恣意狂欢。当车子往下行驶到和我只有五十码距离的时候,探照灯突然从岩床扫过。我连忙扑身趴下,连滚带爬地找地方掩护。硬邦邦的岩石撞到骨头上真不是滋味,我感觉到太阳眼镜在我的衬衫口袋里碎裂。我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道雷劈似的强光便从我刚才站立的位置火烫烫地划过。我眯着眼睛看见探照灯抖了一下,随即转向南面扫视。还好雄蜂号没顺着岩床往我这个方向冲上来。我大可以留在原处不动,待在交叉口背对着山坡较窄处,直到雄蜂号离开这附近再继续行动,以免在下条路口和它碰个正着。可是当我看见四道手电筒的光线在我刚才走过的路径上闪烁时,我连犹豫的困工夫也跟着丧失。虽然他们的光线一时还照不到我,但是以他们快速逼近的速度,过不了多久,我随时会有被发现的危险。当我从交叉口转身踏上西边的岔路时,那只猫还在那里,仿佛在等我一样。它向我展示它的尾巴,然后敏捷地向前跑,不过速度没有快到让我跟丢。
我很感激有脚底下的这些岩石,让我不会留下任何脚印——突然间我想起那只摔破的太阳眼镜还在我的衬衫口袋里。我一边跑,一边用手抚摸口袋的外侧,发现只剩下一根折断的眼镜架和其中一块镜片的裂片,其余的部份一定还遗留在我刚才趴下的地方,也就是交叉口附近。
那四名搜捕队员铁定会发现摔断的眼镜残骸。然后他们会兵分两路,两个人一组各走一条岔路,受到这件证物的刺激和振奋,他们会更快更卖力地在我后面追赶,心想他们的猎物很快就会落网。
在这座山的远侧,雄蜂号从我千钧一发躲过探照灯照射的山谷开始往上爬。它尖锐的引擎声一路往上攀升,声音愈来愈大。
这时候,倘若驾驶员在长满青草的山顶上停下来把山上再度扫视一遍,我就可以趁此机会从它下方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不过,它若横越山坡朝这条新的岔路开过来,我就算不被它的车灯照到,也会被探照灯速个正着。
小猫一跑,我也拔腿跟着往前跑。
顺着两侧的山丘往下走,干涸的水道变得愈来愈宽,当中的岩床也比我先前走过的还要宽。两旁长着高大的芒草和一些灌木,由于受到大量的雨水冲刷,生长得比别处更茂盛。可是随着路面变宽;两侧的植物现在连一丝月光都遮不住。我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外面,情况十分危险。而且这条路和先前走过的路不同,宽敞的下坡路就像市区的道路一样笔直,没有了迂回蜿蜒的转弯可作为掩护,跟在我后面的人便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我的行踪。
雄蜂号此时似乎又在高地上停了下来,它嘈杂的引擎声渐渐消失在晚风中。现在只剩我身上的引擎还在运作,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和如活塞般猛烈的心跳。
猫用四只脚走路,动作原本就应该比我快,它只要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跑得不见踪影。然而,有连续好几分钟的时间,它异常地配合我的脚步,始终保持在我前方十五英尺处。月光下,这只看不清是灰是白的猫,看起来只是个黑影,时而用它那烛火般诡异的双眸回头凝望。
正当我开始认为这只猫有意识地引导我避开危险的时候,正当我想将这只猫拟人化、令巴比。海洛威忍不住摇头的时候,小猫咪忽然加速离我而去。此时就算干涸水道突然被暴雨注满,滚滚而下的洪流也赶不上这只猫的速度。不到两三秒钟,它已经消失在前方的黑夜中。
一分钟之后,我在水道的尽头又看到那只猫。我们跟随这条水道盲目地来到这个死角,陡峭的山坡长满杂草分别从三面拔地而起。
以这样陡峭的山势,我根本无法迅速地爬上去避开那两个徒步追赶我的敌人。到最后,他们就可以将我像瓮中之鳖似的团团包围,把我
堵死在这里。
水道的尽头堆满了浮木、纠结成团的杂草和淤泥。我心想那只猫这个时候大概会对我投以一个冷笑,诡异地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
结果它纵身跃上那堆残骸上,灵巧地钻入其中较大的一个缝隙,销声匿迹。
这是一条排水道啊,从高处冲刷下来的雨水流到这里之后总需要有地方宣泄。
堆积物形成一座九尺长、三尺高的小丘,我匆匆忙忙地爬上去,脚底微微陷入松动的小丘里嘎嘎作响,但大致还支撑得住。这整堆杂物全部堵在一道铁栅栏前面,垂直的栏杆横越一条通往山边的渠道。
栅栏后面是一条直径六尺的水泥下水道,两旁有水泥的扶墙支撑。这显然是整个都市防洪疏浚系统的一个环节,目的在把山区的雨量排到山区以外的地方,从太平洋滨海公路下面一直通到月光湾市区街道下的排水系统,最后再排放到外海。
负责维护这套系统的工作人员每年冬季都必须来栅栏边清理好几次垃圾,以免山洪被堵住。显然他们已有好一阵子没来进行清理工作。
下水道里,小猫咪咪地叫。水泥地道里产生的回音使它的叫声音码量放大,并额外增添一种诡异的气氛。
铁栅栏上长宽四寸的方形洞口大小只够让纤细的小猫钻进钻出,容不下我出入。我注意到铁栅栏的洞口在扶墙旁边稍微变宽,而且栅栏并没有一路伸到最顶端。
铁栅栏顶端和下水道弧形的屋顶之间有一道两英尺宽的空隙,我先把腿探进去,然后爬进洞口。我很感激那道铁栅栏设置的扶手,否则我大概会被直立的铁条上尖锐的一端戳得满身是伤。
我背对着铁栅门,将满天的星斗和一轮明月通通抛在身后,然后朝黑漆漆的洞口内张望。我只需稍稍驼背就可以避免自己的头撞到天花板。
青草腐烂和水泥浸湿的味道从地面上浮上来,不过闻起来并不刺鼻。
我用滑行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前迈进。排水道的地面只有些微的倾斜度。不过我在走了几步之后便停下脚步,生怕自己会在某个地方突然掉下深渊,就算没摔个半死,脊椎骨大概也会跃成好几段。
我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火时,心里有些顾忌,唯恐反射在排水道墙上的火光被外面的人发现。
小猫又在呼唤我了,它发亮的眼睛是我前方唯一能看见的东西。
根据我们之间的距离以及我俯视猫咪的角度推断,我可以确定下水道的地面坡度持续缓慢的加大。
我小心翼翼地朝那双闪亮的眼睛前进,当我快要接近它的时候,它即刻转身就跑,看不见那对闪亮的导航灯,我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几秒钟之后,它又出现了,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
我随即跟上前,心中不由得为这场怪异的经验啧啧称奇。我回想起自己从日落开始目睹的一切——先是父亲的遗体遭到掉包,然后是焚化场被打得稀烂的无眼死尸,和殡仪馆发动的大追击——简单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若单从奇怪的程度来看,这只小老虎的举动要算是其中之冠。
或许是我过度渲染,硬把这只普通的家猫说成拔刀相助的英雄,其实它或许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罢。
我盲目地来到另一小堆沉积物面前,规模比前一次小;跟先前不同的地方是,这堆东西是湿的,这些漂流物被我一踩,发出“啾啾”的声音,并扬起一阵刺鼻的恶臭。
我向前攀爬,小心翼翼地在眼前的黑暗中摸索,发现这堆杂物其
实被堵在另一道铁栅栏前面。穿过第一道铁栅门的垃圾在这里通通被挡住。
在越过栅门安全地来到另一侧之后,我冒着危险点燃打火机机拱起手掌围在火苗四周,尽量不让火光晃动。
猫咪的眼睛像火焰一样明亮:现在看起来变成金色,并闪着绿光。我们彼此注视良久,然后我的向导——如果它真是的话——忽然像鞭子似的四向弹跳,纵身跃入下面的下水道里,不见踪影。
我用打火机照亮前方的路,并尽量让火焰保持到最小,以节省乙烷燃料。我一路走下沿海山脉的核心,穿过一些连接主水道的旁支。
然后来到一处有着水泥阶梯的溢洪道,阶梯上有一摊摊发出恶臭的积水并铺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菌类,这些菌类一年中大概只能活跃四个月。这道粘滑的阶梯走起来很容易跌倒,为了确保维修人员的安全,楼梯一边的墙上特地装设了扶手,墙壁上垂挂着被最近一次洪水冲刷下来的杂草。
我一边往下走,一边聆听身后是否传来追赶的声音,但是除了我自己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之外什么也没听见。他们可能没发现我从这条下水道逃逸,也有可能是他们考虑了太久才决定跟踪我到水道里面,可是我已经远远超前他们。
当我走到溢洪道底端最后两层较宽的台阶时,我最先以为自己差点一脚跳入一些泛白的圆形大蘑菇里,这种生长在不见天日的湿地,外型又邪恶的蘑菇想必具有致命的剧毒。
我紧紧抓着扶手,轻巧地绕过这些从粘滑的地板上冒出来的东西,连鞋子都不想沾到它们。我站在下一道倾斜的水道人口,回头端详这些奇怪的生物。
我把打火机的火焰调大,赫然发现躺在我面前的不是蘑菇,而是堆颅骨,脆弱的小鸟颅骨、狭长的蜥蜴颅骨,稍大一些的颅骨可能是猫、狗、院熊、豪猪、兔子、松鼠……
这些死动物的头骨上连一丝皮肉都不剩,仿佛被煮过一样干净,它们在打火机的火光中泛着白黄色,大概有好几十个,甚至上百个。
没有腿骨、肋骨,只有颅骨。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并排成三列——最底端的台阶上有两排,倒数第二个台阶上有一排——全部都面朝外,仿、佛它们即使仅剩掏空的眼洞,也不放弃在这里目睹某件事情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对这件事作何解释,我没在墙上看见任何恶毒的留言,也没发现任何邪恶仪式的迹象,不过这样的陈列无可否认地具有象征性的意义。从收藏的数量惊人研判,这应该是一种嗜欲,想到这样大量的屠杀和断首所隐含的残暴,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回想起十三岁时对死亡充满好奇的巴比。海洛威和我,我怀疑做出这些事的可能是某些比我们更古怪的顽童。根据犯罪学家研究报告指出,大部份的连续杀人犯在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有虐待和杀害昆虫的倾向,到了童年和青少年期就把虐待的对象转移到小动物身上,最后就变成杀人狂。或许这个地下墓穴就是某个恶少进行生涯训练的场所。
在第三排也是最高的一排颅骨当中有一个特别闪闪发亮,和其他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人的头骨,不过小了些,有可能是婴儿的头骨。
“我的老天!”
我的声音从四周的水泥墙上呢喃似的折射回来。
我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置身梦境的感觉,梦境里即使像水泥和骨头这种坚硬的东西都变得和烟雾一样虚无缥缈。我没有伸手去碰触那个小小的人头骨,或任何其他的骨头。无论它们看起来如此不真实,我知道它们摸起来一定又冰又滑,而且具体得让人无法接受。
不管收藏这难鬼玩意的主人是谁都不重要,我一心只想赶紧避开,于是我继续向水道前方迈进。
我还以为会再看见猫咪谜样的眼睛,还有它那白色的脚掌就像羽毛般轻巧无声地踩在水泥地上,结果它若不是还在我前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从旁边的某条小支流绕道离开了。
沿途走过一段段交替的排水道斜坡和溢洪道,正当我开始担心打火机的燃料不够将我带到安全地方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一圈灰蒙蒙的亮光,而且愈往前走愈明亮。我加快脚步朝它奔去,发现排水道的最后一节没有铁栅门围住,直接与另一条露天式的大水沟衔接。
我终于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势力范围,市区东北角的平地。这里离海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半个街口就到市立高中。
经历了湿冷的地下水道之后,夜晚的空气唤起来不仅清新,而且带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平滑的夜空中,高挂的繁星闪烁着钻石般璀璨的光辉。
根据威尔斯法哥银行(Wells Fargo Bank)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六分,这表示父亲已经过世将近三个钟头,虽然感觉上仿佛已失去他数日之久。同一个电子显示极指出目前的气温是华氏六十度,但是今夜对我来说似乎格外寒冷。
银行转角的“清洁时光”自助洗衣中心里日光灯通明,目前没有人在里面洗衣服。
我手里握着准备好的一元美金纸钞,眼睛眯成一条线地进入洗衣中心,洗衣粉的芳香和漂白水刺鼻的化学味扑鼻而来。我尽量把头压低以增加帽檐保护的范围,一路往找零钱机直奔,把纸钞塞人,一把抓起落在洞口的四枚两毛五十分铜板,往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