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传出笑声。罗杰-戴什美看来热得难受,并且对这节出乎意料的时事课极不耐烦。托尼-爱丁顿却低头记起笔记来。

“说说咱们自己也行。七月份,咱们稀里胡涂地打下一架伊朗民航客机,机上有290名老百姓,其中还有66名儿童。”

“爱滋播散,成千上万的患者正在死去……到底有多少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许几十万?几百万?”

“世界正沉入黑暗。叶芝描绘的血水之潮正在泛滥,不断上涨。”

他低下头,盯住脚下那片正渐渐变成灰白色的泥土。丽赛突然害怕了,怕他眼睛里看到的是那个长着没完没了斑纹边的东西,那个他想摆脱的东西。也许就要爆发了,她知道他害怕它(其实她和他一样害怕)。不过,她的心脏刚刚开始狂跳了两下,他就抬起头,笑了,笑得像个进城赶集的小男孩儿。他猛地一推锹把,让它倏地从拳心里滑过去半截。动作花哨得如同在故意卖弄,前排的人们“喔”地喝起彩来。但斯科特的表演还没结束,他持锹在前,在指间灵活地转动锹把,让它越转越快,直到它变成一个飞旋的大纺锤。银锹在他手里竟成了军乐表演队的指挥棒,让人眼花瞭乱地飞舞着,银色的锹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1979年就嫁给了他,却不知他还留着这么一手。(两天之后的夜里,当她独自躺在汽车旅馆标准间的床上,倾听着桔红色月亮下的狗吠,她问自己:一场婚姻,需要多少年的时间,岁月累积的重量就会最终吞噬所有的新鲜感?要想让你的爱比时间更强大,你需要何等的运气?)飞转的银锹射出一束束耀眼的银光,唤醒了热昏昏、汗蒸蒸的人群。丽赛的丈夫突然成了小贩斯科特,长着一张推销员的笑脸。看到他这付淘气的表情,她是再放心不过了。他已经让他们心生恐惧,现在推销点疗伤小药的时候了,他希望他们能带着这些小药回家。她想他们会买帐的,不管这个八月的下午天有多热。斯科特一旦进入这样的状态,就无所不能。像俗话说的,简直能“把冰卖给爱斯基摩人”……老天保佑,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俗话,我们大家都能不时引用几句。斯科特本人无疑还会给丰富的语言宝藏添砖加瓦(而且已经这样做了)。

“但是,我们不妨把每本书籍看作黑暗中的一只小小火炬—我相信如此,而且必须相信,不管这种说法是否显得缺乏新意,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写书的,对不对?那么,每座图书馆就是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夜以继日,成千上万的人来到这儿,围着它取暖。伙计们,这里没有华氏451,试试华氏4000吧,因为我们说的不是厨房里的烤箱,而是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思想鼓风箱,一座知识的熔炉。今天下午,我们在一起庆祝这座熔炉的奠基,身为其中一员是我的荣幸。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来蔑视黑暗、消灭无知。嘿,摄影师!”

斯蒂芬-昆士兰满脸堆笑跑上来。

斯科特一样笑着说:“来张这个。上头可能不想用它,不过你的照片组合里肯定需要。”斯科特把锹向前一举,好像准备再舞上一番。人群中有人期待地小声叫出来,不过这次他只是虚晃一招。只见他左手滑到锹把的上端,稳稳握住锹,把它往土里深深一插。然后他把挖出的土掀到一边,高喊:“我宣布船长图书馆开工!”

掌声响起,相形之下,一开始的掌声简直如同预科学校网球赛上听到的那种了。丽赛不知道年轻的昆士兰先生有没有抓到第一铲土的镜头,不过,她很肯定,当斯科特像奥运健儿一样把那只傻头傻脑的小银锹挥到空中时,昆士兰是一定照下来了,而且边按快门边在相机后面笑着。斯科特保持了一会儿最后的姿势(这时丽赛瞟见戴什美在朝爱丁顿使眼色),然后站直身,把锹拎在手中,笑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挂在他的双颊和前额上。掌声渐渐稀落、停住。大家都以为结束了,只有丽赛清楚他正蓄势再发。

等人群静下来,确定他们又能听见自己说话了,他铲起另一锹。“这一锹,献给神枪手叶慈!”他喊道。“他是个疯狂的猛男!这一锹,献给艾伦-坡,我们也叫他‘巴尔的摩的艾迪’!这一锹,献给阿尔菲-贝斯特,如果你还没读过他,那真是种耻辱!”他喘着粗气,丽赛有些担心起来。天这么热。她在努力回忆他午饭吃了什么—油腻还是清淡?

“这一锹……”他把锹深深插进如今已经形成一只小坑的泥土里,掘出最后一铲,衬衫前胸已经汗湿。“要我说,就献给你们读过的头一本好书的作者吧!我说的好书,是那种能让你坐上魔毯、遨游云宵的书,懂么?”

他们懂的,每一张看向他的脸上都写着。

“要是一切如愿,等船长图书馆开门的那天,你们就能在里面找到你们最心爱的那本书了。这锹土,就献给写它的人吧。”他最后告别般地晃了晃银锹,然后转向戴什美。按说戴什美应该心满意足了—他让斯科特即兴发挥,斯科特可是发挥得超水平—然而他现在只是一付又热又烦的样子。“我想我们完成任务了,”斯科特说着,想把锹递给戴什美。

“不,这是侬的,”戴什美说。“留个小纪念,也表示我们的感谢。当然,和支票一起。”他露着牙的笑渐渐变成一种断续的脸部抽搐。“我们好走了吧?吹点空调去?”

“当然当然,”斯科特愣了一下答道,然后把锹递给丽赛—就像在过去12年中(也就是他成名后)把每件不想拿的纪念品递给她一样:仪式上用的小船桨、有机玻璃匣子装着的波士顿红袜队球帽、悲喜剧脸谱,当然最多的是笔。那么多的笔。威迪、斯奎普拓、西华、万宝龙,应有尽有。她瞅着闪亮的银锹,和她爱人(他仍旧是她爱人)一样发愣。上面蚀刻着的“船长图书馆奠基典礼”一行字嵌进了一些土屑,丽赛把它们吹掉。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该放到哪儿才好?这是1988年的夏天,斯科特的工作室还没建成,虽然说地址已经可以用了,而且他也已经开始在下面的仓房里储藏一些东西。在其中很多硬纸箱上,他用粗黑水笔潦草地涂上几个字:“斯科特!早年!”最大的可能性是,这只锹最后的归宿就是躺进一只纸箱,里面漆黑一片,可惜了这身闪闪的银光。也许她会自己来放,然后在箱子上标上“斯科特!晚年!”,算是玩笑也好,奖赏也好。这种意外的、愚蠢的礼物,斯科特总是叫作—

没等丽赛想下去,戴什美已经开始掉头往回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仿佛他已经完成任务,下决心立刻把假面具捋下来摔到一边。他践踏着那块长方形的新鲜泥土走过,经过斯科特最后那锹土弄出的小坑。每重重踩下一脚,他那双漆黑锃亮、仿佛在说着“别忘了,我是个有希望晋升的助理教授”的皮鞋就深深地陷进土里。戴什美得费点力才能保持好平衡。丽赛暗想,这种体育运动并不会有助于改善他的心情。托尼-爱丁顿走在他身边,看上去若有所思。斯科特犹豫了半晌,似乎不是很确定该做些什么,然后也迈开步子,夹在他的主人和临时摄影师中间朝教学楼走去。丽赛跟着他,如同出于本能。刚才那会儿,他让她开心得忘记了不祥的感觉

(早上杯子碎)

而现在它又回来了

(晚上心要碎)

而且变得更强烈

她想,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所有这些细节在她眼睛里都被放大了。她相信世界马上就会缩回到普通的焦距,只要她进入有空调的地方,再把卡进臀沟的内裤拽出来。

就快结束了,她跟自己说,然而—生活原来如此滑稽—岔子就是出在这一刻。

在仪式禁区那侧,一位年龄较大的校警(18年后她会从昆士兰的照片上知道,他是S-赫弗南上尉)正把绳栏拽起。他身上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卡其布衬衫上那条她丈夫会称为“好大一串猪奶子”的装饰带。她丈夫和众随从齐刷刷地往下一蹲,钻过绳栏,协调得如同设计好的舞蹈动作。

人群跟在主角们身后,开始向着停车场的方向移动……只有一个人例外。金发人没有往停车场走,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处。有几个人撞到了他,他倒退了几步,直退到那块1991年将要矗立起船长图书馆(如果承包商的诺言能够兑现)的热烘烘的土地上。然后,他逆着人流走动起来,一直抱着的胳膊此时张了开来,一下把一个挡道的女孩推到左,一下又把一个挡道的家伙推到右。他的嘴唇还在嚅动。一开始,丽赛又觉得他在无声地祈祷,然后,她听到那张嘴里冒出的断断续续的词句—一位詹姆斯-乔伊斯的拙劣摹仿者可能会如此描写—这时,她真的开始警觉了。金发人那双怪异的蓝眼睛盯在她丈夫身上,盯得死死的,但丽赛知道他并不是想要讨论“孑遗”或斯科特小说里的隐含宗教意义。这人并非是铁杆牛仔。

“教堂的钟声响彻天使街,”说话的是金发人—吉德-阿兰-科尔—后来才知道,他过去17年中的大部分日子都在弗吉尼亚州一家收费不菲的精神病院中渡过,直到被认定已经治愈、可以出院。每一个字丽赛都听得清楚,它们划开人群的嗡嗡声,就像快刀划开一块松软的蛋糕。“呱噪的声音,就像铁皮屋顶上的雨滴!肮脏的花,肮脏而又芳香,教堂的钟声在我的地下室就是这样响的,好像你还不知道一样!”

一只除了苍白的长手指似乎什么都不剩的手伸到白衬衫的后边,丽赛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要干什么。她脑中迅速滚过小时候看到的电视画面

(阿瑟-布雷默刺杀乔治-华莱士)

她朝斯科特看过去,斯科特在和戴什美讲话。戴什美的眼睛则瞟着斯蒂芬-昆士兰,蹙起的眉头分明在说:谢谢!一天里给他照得够多了!昆士兰低头看相机,调校着什么,而安东尼(托内)-爱丁顿还在本子上划拉。丽赛再看那位年纪大一点的校警,就是穿卡其布制服带猪奶子皮带的那位,他倒是在扫视着人群,但是往另一个方向。同时看到这么多人和金发人是不可能的,但她能,她看到了,她甚至看得见斯科特的唇形,知道他在说:“一切顺利”,这类仪式之后他总是这么说,可是上帝啊,圣母啊,木匠约翰啊,她想喊出斯科特的名字,让他惊觉,可是她的喉咙哑掉了,变成了一只没有吐沫的干干的空洞,她什么都喊不出,而金发人已经把他宽大的白衬衫下摆猛地一掀,露出一条光光的皮带和平坦无毛的腹部,紧贴着那片鲑鱼肚般白皮肤的是一只手枪,现在他已经把枪抓在手里,从右侧走向斯科特,她听见他边走边说:“如果这家伙能让钟声闭嘴,它就完成任务了。对不起了,爸爸。”

她在向前跑,或试图向前跑,但脚黏在了地上,而且有人挡在她前面—一个高个子女生,头发用一条宽宽的白色丝带绑着,丝带上还印着红边蓝字的“纳什维尔”(瞧,她确实什么都能看到!)丽赛用握锹的那只手把她推开,女生大喊了一声“嘿!”声音听起来比正常的要慢、要长,如同用慢速播放的磁带。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团炽热的柏油,永远躲不开的是那个头上绑着“纳什维尔”的高个子女生,她挡住了丽赛的视线;丽赛再也看不见斯科特,只能看见戴什美的肩膀,还有翻动着见鬼的笔记本的托尼-爱丁顿。

终于,女生离开了丽赛的视野,她又能看到戴什美和她丈夫了,丽赛看见英语系教师的头昴着,全身僵硬。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丽赛看到了戴什美看到的东西:金发人正拿枪瞄准他的丈夫(后来知道,那是一只韩国造“史密斯女士”22手枪,用37美元从纳什维尔南部的一次家庭旧货拍卖会上买来的)。斯科特总算看到了危险,停下脚步。在丽赛的时间里,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非常慢。她倒没有看到子弹是如何飞出枪口的—至少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听到斯科特拖长的声音:“有话好说,孩子,好吗?”一句话似乎回荡了十秒甚至十五秒。然后,她就看到手枪的镀镊枪口处绽出一朵不对称的黄白色小火花。她听到“噗”的一声—那声音没什么特别,不过如同一个人用手拍开气鼓鼓的午餐纸袋—然后就看到戴什美,那个南方小鸡杂,像兔子一样蹿向左边;而斯科特向后一仰,同时下巴向空中一戳。动作组合得奇特而优雅,如同练好的舞步。一个黑洞出现在他夏装的右胸上。“孩子,你只是一时冲动,”他用拖长的声音说,但即使在丽赛时间里,她也能听出: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变细一些,直到听起来像是实习宇航员在模拟太空舱里说话。丽赛觉得他不知道自己中弹了,她也几乎以为他没事。他的外套像门扇一样敞开,他伸出手,做出“停下”的手势,她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两件事。一是他外套里面的衬衫变成了红色;二是她终于开始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我得让钟声停下,”吉德-阿兰-科尔无比清晰地说。“为了小苍兰花,我得让这些声音停下。”丽赛突然肯定地意识到,一旦斯科特死了,一旦破坏完成,金发人要么会自杀,要么会假装自杀。不过,时间紧迫,他得先把这件事搞定—把作家处理掉。金发人微一转腕,让冒着烟的“史密斯女士”枪管对住斯科特的左胸;在丽赛时间里,那动作缓慢安详。他已经击中了肺部,现在该是心脏了。丽赛知道,她不能允许它发生。如果说她丈夫还有一线机会,就绝不能让这个该死的蠢货再伤到他一点皮毛。

如同在反驳她,吉德-阿兰-科尔说,“你不完蛋,钟声就没个完。你得为这些呱噪声负责,老家伙。你该死,你这猴崽子,现在你是我的了!”

这番话是他说过的最有逻辑的一段,而它刚好给了丽赛足够的时间,让她抄起银锹—她的身体知道要做什么,她的双手已经在40英寸的把手上端找稳了位置—然后,她就把锹挥了出去。接下来是寂静。如果这是一场马球赛,液晶公告牌上一定已经闪出了“拿好票等待照相”的信息。但当竞赛发生在一个持枪的男人和一个拿锹的女人之间时,照相就可以免了。在被放慢了的丽赛时间里,她看到银锹击中了手枪,就在火花再次闪现的一瞬把它打得飞上了天(这个过程她只看到了一部分,因为枪口一度被锹挡住)。她看到银锹继续向前向上飞,同时第二颗枪弹射入了炎热的八月天空,没有伤到人。她看到手枪飞起来,心说:“谢天谢地!我真打中了!”这时,锹已经继续飞到金发人面前,先是被他的手一挡(三根细长的手指会骨折),然后重重地拍在脸上,打破了鼻子,砸坏了右颧骨和瞪着的右眼周围瘦骨嶙峋的眼眶。一个带铜指套的黑手党也不可能干得更漂亮了。

而现在—仍旧是在放慢的丽赛时间里—斯蒂芬-昆士兰获奖照片中的各个元素正在汇集。

S-赫弗南上尉只比丽赛晚一两秒发现情况,但他也有碍事的人要摆脱—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脸青春痘、身穿肥大的百慕大短裤和印有斯科特-兰顿笑脸T恤衫的小伙子。赫弗南上尉用肌肉发达的肩膀撞开了他。

这时金发人已经摔倒在地(摔出了即将拍摄的照片的边界),一只眼茫然地瞪着,另一只眼血流如注。血也从鼻子下面的洞里涌出来,它要重新担负起嘴巴的职能恐怕要过一些时日了。赫弗南完全错过了击倒金发人的过程。

罗杰-戴什美可能是想起他该扮演的角色是仪式主人,而不是一只上了岁数的大号兔巴哥,这时转过身,准备跑回他的被保护人爱丁顿和倒霉的嘉宾兰顿身边,刚巧赶上把一只带着惊恐表情的模糊的脸送进照片背景里。

这时,斯科特-兰顿踉跄着走出了得奖照片。他好像不在乎天有多热,朝着停车场以及带空调的英语系教学楼飞快走去,步伐敏捷得惊人—至少一开始如此,人群中的一大部分跟着他,其中多数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丽赛怒火中烧,但也不觉得意外。毕竟,有多少人能看清金发人手中那只小小的手枪?有多少人能听出那个像拍纸袋一样的声音是枪响?他们可能把斯科特外衣上的洞当成铲土时弄上的泥点,而浸透了鲜血的衬衫还被挡在外衣里面。现在,他每吸一口气,肺部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哨声,但有几个人能听得到呢?不,人们注意的是她—至少一部分人在注意—这只精神错乱的小母鸡刚刚莫名其妙地用锹打了别人的脸。很多人甚至在笑,仿佛觉得这只是斯科特-兰顿带来的表演的一部分,正好供他们取乐。哦,去他们的,去他的混蛋戴什美,去他的胸挂猪奶子、慢手慢脚的混蛋校警。现在她关心的只有斯科特。借着眼睛的余光,她把锹向右方一塞,爱丁顿,他们的临时传记作家,接住了它。或者也可能是锹撞上了他的鼻子。然后,丽赛就继续用她可怕的慢动作跑向她丈夫,而后者的敏捷已经在接近烤炉般的停车场时蒸发得一干二净。在她身后,托尼-爱丁顿正注视着手里的银锹,好像拿不准它是一只贝壳,一个雷达探测器,还是什么重要文物。S-赫弗南上尉朝他走过来,错误地认定他就是今天的英雄。丽赛是直到18年后看到昆士兰的照片才知道这一点,不过,即使她当场就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当时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她丈夫身上。斯科特已经在停车场上倒下去,用手和膝盖撑着地。她试着摆脱丽赛时间、跑快一点。昆士兰就是这时候按下了那张得奖照片的快门,在照片右上角捕捉进她的半只鞋子,这个他当时没有注意,以后也永远不会注意的。

作品相关 第二章 丽赛与疯子4

4.

普利策奖获得者,22岁就发表首部小说的天才作家,倒下了。斯科特-兰顿,倒下了。

丽赛费尽力气想从这种胶着的时间状态里摆脱出来,她好像被粘牢在里面,简直让她发疯。她必须跳出来,因为如果她不在人群包围他之前赶到他身边,他们就很可能杀死他,用他们的关心,用让人窒息的爱护。

他受伤了,有人喊。

她也在自己头脑中尖叫

(上劲,现在就给我上劲)

总算做到了。裹着她的那层浆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向前蹿去,全世界充满了噪声、热气、汗水和横冲直撞的身体。但她庆幸这个世界的速度是正常的,她甚至用左手飞快地把卡进臀沟的内裤揪了出来,至少在这荒谬的一天里,有一个错误已经得到了纠正。

一个穿无袖连衣裙、肩部飘着大蝴蝶结的女生挡住了去路,丽赛一矮身从她侧面挤过去。她的膝盖蹭破了,她是过了很久之后在医院里才意识到。事实上,是一位好心的护士发现的,护士给伤口涂了些药膏,药膏清凉、很有抚慰作用,她吸着气叫了出来,一下子舒服了许多。但那是之后的事。现在,她只盼着停车场上只剩她和斯科特两个人—这块如同舞厅地板一样闪闪发光的黑黄柏油地面,至少有130度,说不定有150。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老奶奶在一只老黑铁平底锅里煎蛋的画面,但她努力把它甩开去。

斯科特正看着她。

他向上瞪着,现在他的脸已经变得像蜡一样苍白,只剩下两只乌青的眼圈托在褐色眼珠下面,大股的鲜血开始从右嘴角涌出,沿着下颌一路往下流。

“丽赛!”微弱的、嗬嗬透风的、如同来自太空舱的声音。“那家伙真打中我了?”

“别说话。”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胸口上。他的衬衫,哦,老天啊,已经浸满了血。她能感到衬衫下的心脏跳得又轻又急;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心跳,是小鸟的。“鸽子脉,”她想着,就在这时那位肩飘蝴蝶结的女生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丽赛几乎倒在斯科特身上,但她本能地变成盾牌,独自用后背承担了女孩的重量和冲力。(“嘿!妈的!要命!”吓了一跳的女孩叫着。)只是一秒种,那重量就滑开了。丽赛看到女孩在继续摔下去时扎煞着双手保护自己,年轻人的条件反射,真是棒!丽赛心想,仿佛自己已经七老八十,而不是刚刚31。女孩的自我保护颇为成功,摔得不重,但她马上就“哦,哦,哦!”地叫起来,那是沥青路面烫疼了她的皮肤。

“丽赛。”斯科特小声唤着,哦,上帝,他吸气的时候发出那种尖尖的哨声,如同风被吸进烟囱。

“谁推我来着?”带蝴蝶结的女孩喊。她坐在地上,头发从半散的马尾辫里披下来挡住了眼睛,她哭了,因为惊吓、疼痛,也因为丢脸。

丽赛把脸凑近斯科特。她的热度吓着了她,她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他很烫,却在发着抖。她笨拙地用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是的,你中弹了。所以,别说话了,别费力—”

“我好热。”他说,开始更厉害地颤抖。接下来会怎样?抽搐?他的淡褐色眼睛向上瞪视着她的蓝色眼睛。血从他的嘴角汩汩冒出来。她能闻到一股腥气。他的衬衫连领子都染红了。“这回他的茶水疗法不管用了。”她心想,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这回有太多的血,多得见鬼。“真热,丽赛,请给我点冰。”

“好的,”她说,把她的外套塞到他脑袋下面。“好的,斯科特。”谢天谢地他穿了外套。她心想,然后冒出个主意。她抓住那个还盘腿坐在地上抽泣的女孩的胳膊。“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