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礼拜完了往家走,我们留到礼拜日才穿的好鞋子踢着地上的尘土,我刚好紧随爸妈身后,听到妈妈对新牧师表示赞许。她同时也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他这么年轻,肯定会跟我们大讲公民权利,废止征兵一类的东西,”她说道,“相反,他给我上了基于《圣经》的一堂好课。我猜大家会再来的,你说是不?”

“会再来几次吧。”爸爸说。

她说:“噢,你个燃油大亨,还是个调侃大师。”然后娇嗔地打他的胳膊。

事实证明,他们各对了一半儿。我们教会的出席率从未跌回到拉图雷先生当时的水平——他那时到了冬季就不足12个人(在那透风教堂里围坐在柴炉子前取暖)——但人数还是缓缓下降到60,然后50,最后到了40多,就在那附近上下徘徊,就像6月天里的晴雨表。没有人把人数缩减归咎于雅各布斯先生的讲道,他的讲道清楚、动听,不脱离《圣经》(从来不提什么原子弹或是自由大游行一类让人不安的事情);只是大家慢慢游离了而已。

“现如今上帝对大家来说没那么重要了,”在一次出席率尤其糟糕的礼拜后,妈妈这样说道,“他们迟早会为此感到后悔。”

那三年里,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也有了适度的复兴。在拉图雷时代,周四晚上很少有超过12个孩子的,而且其中还必有四个姓莫顿:克莱尔、安迪、阿康和特里。在拉图雷时代,我年纪太小不得参加,就因为这个安迪有时候用拳头揉我的脑袋,管我叫“幸运小鸭”。有一次我问特里那时候的团契是什么样子,他百无聊赖地耸耸肩,“我们唱唱歌,查查经,然后承诺绝不吸烟喝酒。然后他叫我们爱自己的母亲,说什么天主教徒都得下地狱,因为他们搞偶像崇拜,犹太人贪财。还说如果有朋友讲黄色笑话,要想象耶稣就在旁边听着。”

不过在新人领导下,6岁到17岁小孩儿的出勤数暴涨到三十五六个,以至于需要为教堂地下室加购折叠椅。这不是因为有雅各布斯牧师的机械耶稣横跨太平湖;那股新鲜劲儿很快就消退了,连我也一样。我觉得跟他挂在墙上的《圣地》也没什么关系。

主要是他的青春和激情。除了布道还有游戏和户外活动,因为正如他频繁指出的,耶稣的大多数传道都在户外进行,也是表明基督教不止于教堂之内。查经活动依然存在,不过我们是在玩抢座位游戏中进行的,常常是有人摔倒地上时还在找《申命记》第14章第9节或《提摩太后书》第2章第12节,挺搞笑的。然后就是打棒球或垒球用的球垒,这是阿康和安迪以前帮他布置的。在某些星期四里,男生打棒球,女生来为男生打气;隔周的周四,女生打垒球,男生(暗暗希望有些女生会忘记晚上要打球结果穿了裙子)来为她们加油。

雅各布斯牧师对电的个人兴趣总能在他周四晚的“青少年讲座”中占一席之地。我记得有天下午,他给我们家打电话,让安迪周四晚上穿一件毛衣来。大家集合后,他把安迪叫到房间前面来,说他想给大家示范一下罪孽的负担。“安迪,虽然我确信你算不得什么罪人……”他补充说。

我哥哥紧张地微笑一下,没说什么。

“也不是要吓唬你们这些孩子,”他说,“有些牧师信这套,但我不信。只是想让你们了解一下。”(后来我才知道,大家都喜欢先说这种话,然后把你吓得屁滚尿流。)

他吹大了几个气球,让我们想象每个球大概20磅重。他托起第一个气球,说:“这个是谎言。”他把气球在衬衫上快速擦了几下,然后把球抵在安迪的毛衣上,球居然就像上了胶水一样粘在上面。

“这个是偷窃。”他又粘了一个气球到安迪的毛衣上。

“这个是愤怒。”

我不太肯定,不过他好像往安迪那件家里缝的驯鹿图案的毛衣上一共粘了七个气球,七宗罪一宗一个。

“加起来就超过100磅了,”他说,“这可是沉重的负担啊!不过谁会带走世人的罪?”

“耶稣!”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当你向他请求宽恕的时候,就会这样。”他拿出一个大头针,把气球一个一个戳破,包括自己跑掉后来牧师重新粘回安迪身上那个。我们都觉得戳爆气球的部分比被神圣化的静电部分刺激多了。

他最了不起的电力示范是他的其中一项发明,他称之为“雅各的梯子”。那是一个跟我装玩具兵的军用手提箱差不多大的金属盒子。上面有两根电线伸出来,就像电视天线一样。等他插电(这项发明需要接电源而非用电池)然后打开侧边的开关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长长的火花就会顺着电线往上爬,到顶之后就消失。当他往设备上撒过某种粉末后,一路往上爬的火花就会变成其他颜色,弄得女生们兴奋得哇哇叫。

这还有某种宗教寓意的——至少在查尔斯·雅各布斯看来是这样的——不过我要是还记得的话,那就见鬼了。可能是三位一体之类的?当雅各的梯子不在眼前,没有彩色的火花往上爬,没有电流嘶嘶声像野猫乱叫的时候,这种外来的概念往往就像一场短暂的发烧一样渐渐消逝。

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的一次微型演讲。他对着椅背反坐,以便面对我们。他的妻子坐在他身后的钢琴凳上,双手叠起来端庄地放在膝上,微微低头。可能她是在祷告,也可能她是觉得闷了。我知道很多听众都是闷了;到这会儿,大多数的哈洛卫理公会青少年已经对电及其伴随的荣耀感到厌烦。

“孩子们,科学告诉我们,电流就是带电原子微粒——电子的移动。电子移动,产生电流,电子流动越快,电压就越高。这就是科学,科学是好的,但是科学却是有限的。总有知识到不了的地方。到底什么是电子?科学家们会说,就是带电的原子。好吧,话是不错,那什么是原子呢?”

他向前靠在椅背上,他蓝色的双眼(看上去好像带电)盯着我们看。

“没人真正了解!这时候就需要宗教了。上帝有很多门户通往无限,而电是其中一种。”

“他要是能搞张电椅,电死几只白老鼠就好了,”有天晚上祝祷之后,比利·帕克特抱怨说,“那一定很有趣。”

虽然他翻来覆去(而且越来越无聊)地讲神圣的电压,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期待周四补习班。当雅各布斯牧师不谈自己的喜好时,他会活灵活现地讲一些从《圣经》中吸取的经验教训,有时还挺逗乐的。他会谈我们面对的真实问题,从欺凌弱小,到考试前没准备考场上想偷看的问题。我们爱玩游戏,大多数的课还是爱听的,还爱唱歌,因为雅各布斯太太弹得一手好钢琴,赞美诗弹得很动听。

她懂的还不只赞美诗。在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夜里,她演奏了披头士乐队的三首歌,我们跟着一起唱了《从我到你》《他爱你》和《我想握住你的手》。妈妈说帕齐钢琴弹得比拉图雷先生要好70倍,当牧师的年轻太太请求用教会募款,从波特兰请一位钢琴调音师上门时,执事们一致通过。

“不过还是别唱披头士的歌了。”凯尔顿先生说道。他是在哈洛卫理公会任职最久的执事。“孩子们从收音机上就能听到那种东西。我们更希望你能坚持……呃……基督教的旋律。”

雅各布斯太太小声同意,双眼娴静地往下看。

还不止这些:查尔斯和帕齐对孩子们有股生理上的吸引。我之前提过克莱尔和她的朋友们对他很迷恋,没过多久,大多数男生就都迷上了帕齐,因为帕齐很漂亮。她一头金发,肤如凝脂,嘴唇饱满。她微微上扬的眼睛是绿色的,阿康说她有女巫的法力,因为每次她的眼睛朝他这边看,他的两腿就发软。有着这样的容貌,肯定会有人议论她是不是妆化得太浓,而不仅仅是礼貌性地涂个口红而已,不过其实对于23岁的她来说,一抹口红就已足够。青春就是她化的妆。

她在礼拜天穿着非常得体的过膝或过小腿的裙子,即便那些年里,女性的裙摆开始越爬越高。在周四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的晚上,她穿着非常得体的衬衫和休闲裤(妈妈说那牌子是“船和岸”)。不过会众里的妈妈们和祖母们依旧紧盯着她,因为那些非常得体的衣服依然能衬托出她的身材,足以让我哥哥的朋友们不时翻翻眼睛,像被炉子烫到一样上下甩手。她在女生之夜打垒球,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安迪——那时候快14岁了——说看她跑垒本身就是一种宗教体验。

她之所以能周四晚上弹钢琴,也能参加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大多数活动,是因为她可以把他们家的小男孩儿带上。莫里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人人都喜欢他。我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连比利·帕克特——那个后来发展为无神论者的年轻人——都喜欢莫里,因为他从来不哭。即便是他摔倒擦伤膝盖之后,他最多也只是抽抽鼻子,而且只要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女生扶起他抱抱他,他立刻连抽鼻子都停下来。我们外出玩游戏的时候,只要跟得上他就跟着男生们,如果跟不上,他就去跟着女生,女生们也会在《圣经》学习时照顾他,或是在唱歌时按照节拍来摇他——他由此得到昵称“小跟班”莫里。

克莱尔尤其喜欢他,我清楚记得——我知道我肯定是多段回忆记串了——他们俩在放玩具的角落里,莫里坐在他的小椅子上,克莱尔跪在他身边,帮他填色或是帮他砌多米诺骨牌。“我结婚后要生四个像他一样的孩子。”有一次克莱尔这么跟妈妈说。我猜她那时候已经快17岁了,可以从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毕业了。

“祝你好运,”妈妈回答说,“无论如何,但愿你的宝宝长得比莫里好看一点儿,克莱尔宝贝儿。”

这话有点儿不厚道,但也没说错。查尔斯·雅各布斯是个标致的男人,帕特里夏·雅各布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但“小跟班”莫里却长得像土豆泥一样不起眼。长着一张圆脸,让我想起查理·布朗。头发是一种无法描述的褐色。虽然他爸爸的眼睛是蓝色的,他母亲的眼睛是迷人的绿色,但莫里的眼睛却是普普通通的棕色。不过女生们都超喜欢他,仿佛从他身上看到她们10年后要生的孩子,男生们则把他当作小弟弟。他是我们的吉祥物。他就是“小跟班”莫里。

2月里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我和我的四个哥哥姐姐从牧师宅邸回来,小脸都红扑扑的,因为刚刚在教堂后面滑雪橇(雅各布斯牧师在滑道上设了电灯),一路高唱“我是亨利八世”。我记得安迪和阿康当时特别兴高采烈,他们拿了家里的平地雪橇,找来一个垫子让莫里坐在最前,莫里英勇无畏地坐在雪橇上,看上去就像舰船船头的雕像。

“看来你们还蛮喜欢这些活动的,是不?”爸爸问道。我感觉他的语调中略带惊讶。

“对呀!”我说道,“我们玩了上千个查经游戏,然后出去外面滑雪橇了!雅各布斯太太也去了,不过她老摔!”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真棒,不过你学到了什么东西吗,杰米?”

“人的意志应该是神的意志的延伸,”我说道,照搬当晚的课上内容,“还有,如果你把电池正负极相连,就会短路。”

“没错,”他说,“所以接引线给汽车打火时一定要小心。不过我看不出这里体现了什么基督教义啊。”

“讲的是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算出于好心也没用。”

“噢。”他拿起最新一期《汽车与驾驶者》,封面上印着一辆酷酷的捷豹XK-E。“杰米,你懂的,俗话说,通往地狱的路都是用好心铺成的。”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了一句,“而且有电灯照明。”

他自己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尽管我没抓到笑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笑话。

安迪和阿康跟弗格森家两兄弟诺姆和哈尔是好朋友。我们管他们叫“平原人士”或“远方人”。弗格森一家住在波士顿,所以他们的友谊通常只限于暑假。他们家在眺望湖上有座别墅,离我们家只有一英里左右,这两家兄弟四人是在另一个教会活动上认识的,叫“假期《圣经》学校”。

弗格森一家是山羊山度假村的会员,有时候阿康和安迪会坐他们家的旅行车一道去“俱乐部”游泳和吃午饭。他们说那儿的游泳池比哈利家的池塘大1000倍。特里和我都无所谓——我们觉得本地的游泳池就够好了,而且我们也有自己的朋友——不过这让克莱尔艳羡不已。她想知道“另一半儿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们跟我们一样过,亲爱的,”妈妈说道,“要是有人说有钱人过的日子跟别人有什么两样,那都是胡说。”

克莱尔当时正在用我们家那台老式洗衣机洗衣服,她皱着脸嘟起嘴。“我才不信呢。”她说。

“安迪说在那个泳池游泳的姑娘们都穿比基尼。”我插嘴说。

妈妈哼了一声:“她们干脆穿胸罩裤衩下水好了。”

“我也想要比基尼。”克莱尔说。我猜这就是17岁小姑娘最在行的叛逆斗嘴。

妈妈伸手指着她,肥皂水从她那剪得短短的指甲上滴下来。“女生的肚子就是这么被搞大的,我的大小姐。”

克莱尔机智地回了一句嘴:“那你就不能让阿康和安迪去了。他们可能会把女生的肚子搞大。”

“把嘴闭好,”妈妈边说边往我这边看,“人小鬼大。”

说得好像我不懂什么叫搞大肚子,就是性交嘛,然后再过九个月就得准备尿布和婴儿车了。

虽然我姐姐一直在损人不利己地嚷嚷,但爸妈并没有阻止阿康和安迪暑假里每周去度假村一两次。1965年2月那次假期,当弗格森一家邀请我两个哥哥跟他们一起滑雪的时候,爸妈毫不犹豫就放他们去山羊山了。我们家伤痕累累的旧滑雪板跟弗格森家闪亮簇新的滑雪板并排绑在旅游车的顶上。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阿康的喉头肿起一道鞭痕。“你是滑出了轨道结果撞上树枝了吗?”晚饭时,爸爸看到那道印痕问道。

阿康自诩滑雪健将,听了就来气。“怎么可能,爸。我跟诺姆那会儿在比赛。肩并肩,比得那叫一个火热,比地狱里的厨房还热——”

妈妈拿叉子指着他。

“不好意思,妈,反正就是很火热。诺姆撞上一个小雪坡,差点儿要摔。他这么胳膊一伸——”阿康伸手比画,差点儿把他那杯牛奶撞翻,“结果他的滑雪杖打到了我脖子。那叫一个疼,真是见……呃,反正就是很痛,现在好多了。”

其实并没有。第二天,他脖子上那道红印子减淡,变成一道项链一样的瘀青,不过他的嗓音开始变粗。到了晚上他只能小声说话了。两天之后,他完全哑了。

颈部拉伸过度导致喉部神经撕扯。这是雷诺医生给出的诊断。他说他之前遇到过这种病例,再过一两周康拉德的声音就能恢复,到3月底,阿康就能活蹦乱跳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他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的嗓子好好的。但我哥并不是这样。4月临近的时候,阿康还是得靠写纸条和比画手势跟人交流。他坚持上学,尽管其他男生已经开始取笑他。当他开始通过在左手写“是”、右手写“否”来(勉强)参与课堂活动后,大家更爱笑话他了。他还有一堆卡片,上面用大写字母写了一些常用交流用语。大家最爱笑他的一条就是“我可以上厕所吗”。

阿康似乎还能乐观接受,他知道不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不过有天晚上,我走进他跟特里共用的房间,看到他躺在床上无声地哭泣。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白痴,但这种情况下,我好歹得说点儿什么,而且我还能用说的方式,因为我的喉咙没被命运的滑雪杖击中。

滚!他做口型说道。他那布满新生小疙瘩的额头和脸颊一片通红。他的眼睛肿了。滚,滚!然后,他的话吓到我了:滚你妈的,浑蛋!

那年春天,妈妈的头上出现了第一抹灰发。有天下午,爸爸回到家来,显得比往常更疲惫,妈妈跟他说他们得带阿康去波特兰看专家门诊。“我们等得够久了,”她说,“乔治·雷诺那老东西可以信口开河,但你我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混账富家公子把我儿子的声带给撕裂了。”

爸爸重重坐在桌前。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我还在家里,正在衣帽间里慢条斯理地给我的帆布鞋系上鞋带。“劳拉,我们没这个钱啊。”他说。

“那你还有钱收购盖茨瀑布的希兰燃油!”她用一种刺耳的、几近嘲讽的语气说道,这是我之前从未听过的。

他盯着桌子,不去看她,虽然桌上除了一张红白格油布之外什么都没有。“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没钱啊。我们现在是走在薄冰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冬天是什么鬼冬天。”

我们都知道,是暖冬。如果你的家庭收入全靠取暖燃油,你就会从感恩节到复活节天天盯着温度计,指望那根红色柱子一直保持在下面。

妈妈还在洗碗池前,双手埋在肥皂泡里。肥皂泡的下面,碗碟在咯咯作响,仿佛她不是要洗碗而是要把碗碟打碎。“你就非买不可吗?”还是同样的语气。我讨厌那种语气,感觉她在挑衅一样。“燃油大亨!”

“那笔买卖在阿康出事前就谈好的。”他还是没有抬头。他的双手再次深深插进口袋里。“买卖是8月的事儿。我们当时一起看的《老农夫年鉴》,上面明明说是寒冷雪冬,自二战结束后最冷的一个,我们才做的决定。你还用计算器算过这笔账。”

泡沫下面的碗碟响动更加剧烈了。“那你贷款去啊!”

“不是不能贷款,不过劳拉……你听我说。”他终于抬眼去看她,“我可能得靠贷款才能熬过夏天啊。”

“他可是你儿子!”

“我知道,废什么话!”爸爸咆哮了。把我吓到了,肯定也吓到了我妈,因为这次肥皂泡下面的碗碟不响了,直接碎了。她把手抬起来的时候,其中一只在流血。

她举起手冲着他——就像我那嗓子哑了的哥哥在课上举手示意“是”或“否”一样——说:“瞧你害得我——”她瞥见我坐在木柴堆上往厨房里看。“走开!一边玩儿去!”

“劳拉,别拿杰米来出——”

“滚!”她吼道。阿康就是这么冲我吼的,如果他的嗓子还灵的话。“上帝最恨偷听的人!”

她哭了起来。我跑出门,自己也哭了。我沿着卫理公会丘往下跑,跑过9号公路,完全没看任何一个方向的车辆。我没打算去牧师宅邸;我心烦意乱,都没想到去找牧师。要不是帕特里夏·雅各布斯刚好在前院查看花草,看看去年冬天种下的花儿要开了没有,我可能会一直跑到我倒下为止。不过刚好她在外头,还喊了我的名字。我内心有一部分想不管不顾继续跑,不过——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是有礼貌的孩子,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失了礼数。于是我停下脚步。

她来到我跟前,我还低着头在喘气。“怎么了,杰米?”

我没说话。她托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抬起来。我看到莫里正坐在牧师宅邸前面门廊边的草坪上,四周是他的玩具小卡车。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杰米?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

爸妈教会我们做人要讲礼貌,也教会我们家丑不可外扬。旧式美国佬的做派。不过她的善良让我完全敞开心扉,一下子全说了出来:阿康的苦楚(我相信虽然爸妈非常忧心,但他们谁都无法真正理解),妈妈担心他的声带撕裂,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她坚持要找专家看看,但爸爸说家里没钱。还有就是我被吼了。我没跟帕齐说妈妈的声音像换了个人似的,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述。

等我终于讲完,她说:“到后面库房来。你来跟查理说说。”

老爷车现在妥当地停进了车库,屋后的库房就成了雅各布斯的工作室。帕齐给我开门的时候,牧师正在鼓捣一台没有屏幕的电视机。

“等我把这宝贝组装回去,”他边说边搂着我肩膀,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我就能收到迈阿密、芝加哥和洛杉矶的电视台了。杰米,先擦擦眼睛,把鼻子也擤擤。”

我一边擦脸一边惊奇地看着那台没有眼睛的电视机。“你真能收到芝加哥和洛杉矶的电视台?”

“哪能啊,我开玩笑的。我只是想加装一个信号放大器,好收到8号台之外的台。”

“我们家还有6号台和13号台,”我说,“不过6号台老有雪花。”

“你们家用的是屋顶天线。我们家只能凑合着用兔耳朵室内天线了。”

“为什么不买一个?罗克堡的西部车配件就有的卖。”

他咧嘴一笑。“这主意真棒!那我就在季度会议上,跟所有执事说我想花一点儿募款来买电视天线,好让我们家莫里看上《强力90秀》,而我老婆和我也能每周四晚看《衬裙交叉点》。还是算了吧,杰米,跟我说说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