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艺术啊!人和人生的蝉蜕,里面空无一物,却是透明的,象形的,残余了生物的体温,疼痛的记忆。你说它不够肖真,是因为人和人生都在趋于变形,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变形记》里不是写了,一个人最后留下了一条虫的干瘪的壳。就是这个意思!艺术的本质并没有改变,还是蝉蜕。可有一件事情不容忽视,就是魔术。自从魔术的因素参加进来,艺术的本质没有变,结果却有了大变化,那就是蝉蜕有了生殖力,它繁衍下一代,下一代再繁衍下一代,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生态学有一种说法,说的是一个物种濒临灭亡之际,反映出来的恰是疯狂地繁殖。可是,当你看见如此旺盛的产出,怎么能相信这话呢?就是这样,蝉蜕源源而生,将空间占领。你忍不住要算一笔账,就是世界上总共有多少面墙,可以容纳这些存放在壁上的蝉蜕,也是爬墙虎的一种。然后,你发现不用发愁,空间也在繁殖,数学里说的“立方”,就是空间繁殖的概念,也是空间繁殖的方式。在实有的世界之上,还有着理论的虚拟的世界,那是无限制的存在,这就是艺术的寄生所在。
所以,你别看这魔术盒子挤在密匝的水泥丛林,蜂巢似的一个格子,其实内里有着无限的容量,那巨幅的图画中心,看进去,看进去,深不见底,千佛洞则是一千个深不见底。不规则几何图形的窗玻璃上的色晕,就像雨后的虹,却是干涸的,渐渐稀薄了似的,是晨曦的效果,最初的晨曦起来了。你知道了吧,夜生活的最深处是晨曦。晨曦微明,魔术盒子回复到本来面目,壁上沟壑复为平面,千佛洞里的小人形规矩下来。灰白的天光里,“哗”一下注满成亿计的尘埃粒子,均匀布开。灯熄了,这城市裸露出坚硬、粗砺的质地,就像礁石从海水中突兀出来。你这才知道,魔术师的手已经来过了,又走了,玩意儿都变出去了,或者是收进夹层里了,空空荡荡,可是,玄机处处。
魔术盒子空着,门外挂着“CLOSE”的牌子,耐心等着。那浮尘粒子其实也挺有看头,随了光的移动、强弱,它们显出不同的形状。什么没有形状啊!最微贱的菌种,也有着形状,是被生命撑出来的。也不定是什么时候,这浮尘粒子忽就哗然起来,推挤起来,打了皱,又抻开,涌到这,涌到那,有人来了!声音起来了,摆桌子摆板凳,杯盏相碰,清脆得就像杯中凛冽的酒。声音从壁上折回来,四面都是回音壁。还有一些气味,不是被人带进来的,而是原有的,是另一种浮尘,物质的密度更大,要重一些,被翻动了,就喳喳然地起来了。外壁上黑色的金属架子上,有飞禽的小脑袋朝里张望,在它们看来,这建筑就像一个巨型的鸟笼,里面是巨型的鸟。它们这样的生灵,最能敏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了。好了,舞台正在布置,下一轮的魔术将要开场。



子贡就是在陶普画廊认识了提提。那一晚,陶普画廊举行行为艺术展,只一个作品,题名:最后的晚餐。这个私人画廊,老板很神秘地隐在幕后,由一个操弄文字的人主持,因名字里有个“潘”字,人们称他潘索,从英文“PENCIL”过来,听起来就像是“蜡笔小新”的前辈。潘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由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先锋,到了本世纪初一浪接一浪的思潮兴起然后退潮,形成然后瓦解,二十年里积累起的价值资源被挥霍得差不多了,而他已经及时地奠定地位,拥有了话语权。这是时运里一个很微妙的悖论,就是说他在八十年代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正好够用于土崩瓦解的今天,承当权威的角色。似乎时代在转换中,忽然打了一个盹,后来人们经常用的“一不小心”的说法,大约就来自这里——“一不小心”,潘索从上一个时代囫囵到了下一个时代。陶普画廊因有了他,而有了革命的身份,足以吸引天才的年轻人,陶普的资金实力,也让它有耐心等待天才的甄别、筛选然后最终实现价值。关于那个投资者,人们有许多猜测,有说是瑞士银行家,有说是纽约苏荷区的经纪人,也有说是中国权力高层人物,总之,与美协美术馆等等体制内的机构没什么关系,也和大众传媒系统没什么瓜葛,可是,在艺术人的圈子里,却相当活跃,并且颇具影响力。
九时不到,陶普已聚满了人,大多是艺术家和策展人,也有领馆的外交官,因和潘索有私交,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助兴。人们手里端着葡萄酒杯,有两个小妹托了干果盘穿行其间。此时,这间画廊就显得局促了,几乎只能贴壁而立,时常有碰翻酒杯的事发生,乱一阵又各归其位。展厅的正中则很奢侈地空着一大张长桌,堆着十来把椅子,长桌和椅子都是黑漆木制,直角直线。人们调侃道,莫非这就是展品?“最后的晚餐”——副题为“主客均逃逸”,有人加上一句戏谑。这时才发现,潘索不在场,哪里都没有他那个猫头鹰似的大脑袋,宽阔的前额里不晓得藏着多少奇思。不在场也不要紧,陶普里的气氛已经够好的了,人们喝着葡萄酒,忌酒的人喝饮料加冰块,聊着艺术和生活。于是,又有人猜想,会不会这就是作品,每个人都在其中,那么,为什么要称“最后的晚餐”呢?很快,也许就在明天,至多后天,大后天,他们又会聚在这里。可是,当然,明天的晚餐就不是今天的晚餐了,哲学家不是有一句名言: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这样说来,每一次晚餐就都是“最后的晚餐”了。想到自己就是作品的细节,不由觉得很滑稽,有一点被愚弄的感觉,可是也很兴奋,这简直是脑筋急转弯的题!
说话间,两个小妹开始打理餐桌了。将椅子翻下,排在长桌的一边和两头,呈现出受观看的格局,古典主义格局。一数,正是十三把椅子。人们安静下来。排好椅子,再摆放餐具,每个座位前放一个大白瓷盘子,两边是刀叉。盘子在亚光黑漆的桌面上扣下一轮瓷白,分外耀眼。小妹们的装束原来也是黑和白,黑衣裤外面罩着白色帆布大围裙,就像作坊里的工人。发完餐具,餐桌后方的冷光灯亮了,灯下贴了壁是一道阶梯,正方形的黑木块搭成,通往房屋的半腰位置的平台,稍事停息,从台阶鱼贯而下一队人,一律裹着一袭白色斗篷,顺序步入席间,正好十三个。坐定,小妹们上菜来,每个盘里扣一大勺泥状的食物,十三个人埋头吃起来。斗篷的帽子罩了他们的脸,只看得见嘴动——张大,送进一团泥,再又合上。盘中的泥状物越来越少,直至全无,叉和刀还在盘上刮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于是,人们笑了,一直紧绷着的气氛松弛下来。最后,十三个人一并将刀叉放下,褪去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原来,坐在耶稣位置上的就是潘索。最意外的是,犹大位置上竟是个女孩,就是提提。
提提,十九,还是二十岁,一张精瘦的小脸,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根乡俗的小辫,搭在窄细的肩头,直着腰背,套着白色的大斗篷,就像坐在一顶帐篷里。她抿着嘴唇,眼睛亮着,左右转动,完全是小孩子的得意和高兴。有人发问说:为什么犹大是个女人?不知谁回答道:因为女人的本性就是背叛!紧接着一片嘘声起来。一个外国人用发音夸张的中文说:中国文化里是不是有一种对女性的警惕,比如,红颜祸水。就有中国人反驳说:基督教文化不也有性别歧视,犹大的儿媳妇她玛,不是诱奸犹大乱伦?犯下了他的第一宗罪,之前,他还是仁义之士呢!于是,就起了这样一种猜测,“最后的晚餐”中那一个女人其实就是她玛,是犹大的变体。那么,耶稣是不是耶稣呢?倘是变体,又是谁?接下去,其他使徒的身份也都可疑起来。这时候,潘索探身向提提,双手握住她臂肘的上方,像提一个布娃娃似地将她从斗篷里提起来,放到他——耶稣的位置上,提提的空斗篷在椅面上撑持一时,然后颓然坍塌下来。
你们说,潘索向着人们,你们说,现在她是谁?不等人们明白过来,潘索下结论道:她可以是任何人!先是静了一下,然后就有人紧问上来: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你?潘索说:也可以是我,甚至可以是你!那人没有被搞晕,坚持问:可事实上就是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人们都笑了,事情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但潘索却不,他是那类,在任何争辩中都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人。他说:是的,事实上就是她——他伸出手,端住提提的脸,使她面向所有人,是她,毫无疑问,有没有听过歌剧《费加罗的婚礼》?里面有一个角色,伯爵的侍从,一个年轻人,可是历来都是由女性扮演,唱女中音声部——那是出于音色的考虑,有人应声道。潘索笑了:这不结了?还是他说最后一句话。餐桌顶上的射灯应声而灭,一阵桌椅碰撞,“使徒”们离座散席。他们走到人群中,饮酒聊天,依然套着斗篷,“最后的晚餐”还在继续。
潘索未及离开餐桌边,就被人包围住了,在暗了灯的影地里,他的两个大圆眼镜镜片忽而闪烁一下。嫌斗篷妨碍走路,他将下摆提起来,在腰间打个结。他的行为举止,有一种孩童般的稚气,显得很可爱。还是那个外国人,说中国人警惕女性的,又提出新问题:在中国的京剧里,男性扮演女性,是出于什么样的用意?潘索有点怕外国人,他们知道一点,就抓住不放,穷追不舍,最后不知把你逼到哪里去!他敷衍道,在旧式社会里,男女不能同台,所以,只能由男性来扮女角。可那外国人却没那么好打发,他说,他看过一本中国清朝人写的书,《品花宝鉴》,写的就是男人欣赏男旦的故事,这其实是中国男人的趣味,这趣味意味着什么呢?你说!潘索真有一丝胆寒,本来对中国戏曲没什么热情,这外国人又扯得更远,这就是西方式的逻辑思维,推雪球似的,豆大的一点可推成雪娃娃。但是潘索并不是怕事的人,相反,他亢奋起来,将腰间挽的结紧了紧,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他说:我倒有另一种看法,男性演女性可以更客观地表现,女性往往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美,因为没有审视的空间距离,中国有一句古诗,叫作“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旦把话说得复杂,外国人就全同意了,很赞赏地点着头。潘索这才得以脱身,从暗处走出来,向小妹要了一杯酒。
潘索有一张明朗的脸,眉宇宽阔,额头饱满,嘴呢,轮廓很好,有点像北魏石刻的观音,无论多么表情肃穆,依然有着宁和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止是来自脸相,更是由内涵决定,或者说,聪明人自有好脸相。他有着极好的天赋,感受能力超强,思辨能力也超强。倘若他生在古代,就是哲人,都能通天地,可惜如今的世界太多的物质,壅塞了人的耳目。而他又气场大,元气旺盛,特别能吸纳,吸纳的就都是二手货。今天就是一个二手货的世界。因为思想的锐度大,进入到了事物的较深处,他就常常感觉到受阻。思想被囚在牢笼里,左冲右突,撞不开一丝缝隙,于是,他体验到了思想的黑暗。怎么解决呢?就是回到感性的最表层——官能中来,在官能的快感中他暂时缓解了思想的焦虑。所以,他在是思想者的同时,还是一个感官主义者。很幸运,他具备了很好的感官条件,身体好,胃口好,耳聪目明,能辨声色。幸亏有了这些,否则他就将坠入虚无,而现在,他前脚蹈入,后脚及时收住。也是有这些,他就有了一个人性的弱点,就是避苦趋乐。因晓得思想的艰苦且无结果,便在感官上更倾向。但是他又不能闲置思想于不用,思想于他,渐渐也成了一种官能。那么,就在虚拟的游戏中使用思想,实现思想的价值。这游戏大体上说来是这么一回事,就是整个过程都是严格的逻辑推论,和最古老最经典的哲学方法一致,但是,前提却是莫须有,于是,事情便悬置起来。
要说,现代艺术真是应他而生,要没有现代艺术,潘索到哪里去做他的思想游戏?现代艺术,特别适合运用潘索们的思想才能。或者,甚至可以说,现代艺术就是由潘索们设制的。陶普的幕后老板真是有眼光,也有运气,从茫茫人海中将潘索大浪淘沙似地淘了出来,给他一个大游戏场,任他嬉耍玩乐。这里也有一个奇妙的悖论,潘索们的思想游戏是在虚拟的前提下发生,可是它却又必须依仗现实的物质形式——没有比现代艺术更具有消费性的了,这老板实力非凡。
好了,潘索要了一杯酒,正喝着,提提从身后解开他白布袍襟的结,钻进斗篷,抱住他的腰,从腋下伸出小脑袋。就像一只出壳的小鸡仔,抖一抖身子,湿淋淋的绒毛一下子干了,张开了,放出纯洁的纤细的柔嫩的光。谁都看出来,这孩子正得潘索的宠呢!谁也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这孩子就会失宠。倒不是说,潘索逢场作戏,而是他是个大食量的人,一个提提远不够填的,十个、百个提提也不够填。如此广种却决不薄收,每一次他都能收获极大的激情。没有一次是肤浅的,全是深刻的情感,还有情欲。所有这些女性就像是灵感一样从他思想中闪耀起来,焕发出灿烂的光辉,没有一次是稍逊色一点点的,全都势均力敌。可是,谁能与他对抗呢?方才说过,他是有超常天赋的人,事实上,他所选择的,或者说受吸引的,也都是有一定天赋的,孱弱者压根儿不会进入他的视野。就好像拳击手,总是要和同一量级的人对峙。然而,差异在于,她们几乎是聚集了之前和之后,整整一生的激情的量,而他,只是一个阶段的激情,就够打个平手了。潘索的女性们,在这一阶段里,消耗了她们所有的能量,成了个人壳子,也是蝉蜕。在她们极其漫长的余生,这余生几乎可说就是她们的一生,因为这个阶段是极短暂的,转瞬即逝——在她们的余生里,当然还会发生感情事件,那又是什么呢?和艺术一样,是蝉蜕所生殖的,蝉蜕的蝉蜕,它们只是在外形上有着感情的特征。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的皮影似的人壳和爱情壳子。所有这些女性的命运,都不能为后来者提供前车之鉴,总是有奋勇者投入潘索的怀中,应该这么说,是被潘索攫来怀中,而她们束手待毙——潘索的蛊惑力就在此,在他是瞬间,你却相信是永恒。
提提的脸挨在潘索的下巴颏儿,显得格外的纤巧和青白,鼻梁上横着淡蓝色的筋脉。老话说,青筋包鼻子,往往是小孩子生病的前兆。自从提提跟了潘索,就总是处于生病的前兆中,却终于没有生病,好比箭在弦上,悬而不发。看上去,储量已经掏空的样子,可是连潘索都感到惊讶,这孩子的内储掏空又生出,掏空又生出,似乎有一个神秘的泉眼,无穷无尽。很少有人能跟上潘索汹涌澎湃的能量,他总是超出一个,再超出一个,而他感觉到提提拼力不让他超出,她紧紧地跟定他,这让他感动,又为她难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终于是要超出她的。事情开始时,他就知道了结局。
在西南最繁荣的商业区,商厦拥簇中的美食广场,这一家日本料理“味千拉面”的餐桌,从店内铺到店外,就这样还排起等座的长队。穿一身红的小姑娘们穿梭在客人的吆喝下,脚不点地,应接不暇之间,却有一个,经过店门前,对着“味千”娃娃,那大红卡通人站住脚,面对面的,好像要做找朋友的游戏,然后歪头一笑,摸摸它顶上黑漆染的头发,又脚不点地走过去。这个动作让潘索的眼睛停了一下,他认定这个女孩子的身上会发生故事。后来的几天,他连着去“味千拉面”,因不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生意略要清淡些,气氛便也松弛许多。他每次去只要一样,猪手汤面,他喜欢,熬白的浓汤里调进大量的蒜茸,他是一个口重的人。吃着猪手面,看那女孩子往来于桌椅之间,受店长和客人的训斥,而她总是一副好心情,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的眼睛特别大,一回头,看着你,就又睁大一点,含着呼之欲出的惊喜,好像遇见了老熟人。当知道你不过是向她要一个醋瓶,她转身就去取,送来时,微翘着脚尖,摇摇地走过来,勤快里带着些讥诮,好像说:不就是个醋瓶吗?潘索不知道他是为吃猪手面来,还是为欣赏这女孩。有一次,他只是有事从美食广场穿过,距“味千拉面”十数米远,就见溶溶的红光里,那女孩在向他热切地招手,他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得走过去,坐下,吃了一碗猪手面。埋单的时候,他对女孩说:其实我已经吃过饭了,看见你招手,忍不住又吃了一顿。女孩笑着收下面钱跑开了。他看见她跑到她的伙伴跟前,笑得弯下腰去,她的伙伴都回头看他。潘索晓得是在说他的笑话,不由地也笑了。这个女孩的快乐很有感染力。后来,他又来到“味千拉面”,却没看见女孩,向其他小姑娘打听,她们告诉他,那女孩不过是趁假期替人顶班,现在学校开学,就回去读书了。这样,潘索就知道,女孩其实是个学生,在市里一所大学读专科,名字叫苏提,大家都喊她提提。
这还不算是开始。其时,潘索有女朋友,一个绘制卡通的电脑操作工。潘索并没有认真想过,他自己是做艺术这一行,但他的女朋友却都不是艺术家。似乎,潜意识里是抵制艺术家,或者抵制女艺术家。关于这问题,将来会有机缘高手相逢,专门展开讨论。这个绘图员,原来是做文字输入的,打着一手飞快的五笔字形,打得生厌了,潘索把她安排到朋友的工作室做电脑绘图。这女孩子连高中都没有考上,读的是技校,也和电脑无干系的,但是却奇怪地很与电脑通缘,一旦上手,学什么是什么。这般看来,潘索的女朋友学历也不高,但是,却有点奇才。潘索和她经历了爱情的高潮,趋向平静,这一段平静虽然缺乏激动,但有一种甜美。怎么说,有一件事情带有隐喻性,那就是吃饭。最初的约会,他们吃的是鱼翅,第二次是龙虾,然后大闸蟹,再然后牛排,接下去就是猪排,最后是鱼香肉丝,什锦砂锅,两人面对面坐着,端了碗埋头扒饭,有一种亲情生出来了。原来他们只是平常的饮食男女,在这茫茫人海间相携相执渡人生。同时,危险也在迫近,事情又要跌入窠臼,窠臼就是日常生活。那是潘索所惧怕的。他曾有过一次婚姻。那时他还年轻,对婚姻充满好奇,他带着实验的心情进入婚姻。实验很快就完成了,诞下一子,体尝了为夫为父的情感,还有什么可期待的?除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退出婚姻。令潘索感到沮丧的是,每一次的开头都很特别,但结局都是一样,总是落入窠臼。不过,沮丧不会攫住潘索太久,很快,他就又崛起,怀着新鲜的希望投入下一次的开始。生活总是厚待他,为他制造契机。
就这样,事过一年之后,他走在淮海路最喧腾的一段,竟又看见了那个叫提提的女孩。她站在临街的门厅,门厅里一道楼梯直上二楼,楼梯边的墙上张贴了餐厅的广告,写着“加州牛肉面”的字样。因是在二楼,路人通常注意不到,就专派人在楼下门厅里大声宣扬,提提就是干这个的。
这一回,她穿的是绿衣绿裤,因是天冷,外面罩一件羽绒服。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背靠墙,嘴里嚼口香糖,大声对路人喊叫: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她一迭声地叫嚷出一串,然后陡地收住,停一时,再起来。她的叫嚷恶狠狠的,好像对每一个路人有仇。她的脸还是原先的,精巧的小脸,可是那时的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怼的表情。她下巴颏抵在胸前,抬着眼看面前的世界。这一排街面,都是餐馆,门前立着女孩,大声宣讲广告词,此起彼落,其中就有一个提提。潘索看见提提,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姑娘将要发生故事了。
当他过去招呼她时,有一瞬间怔忡,她想: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很快她认出他来,眼睛一潮,哭了。他也有些触动,这一年的时间倏忽从眼前经过,有些苍狗白云的意思。他抬手摸摸她的头,江南的暴冷天里,四处冰凉,她的小小的头颅却是温暖的,痒痒地刺着他的手心。她侧起脸,将眼泪擦在他手心里,脸是冰凉的丝滑。他喜欢她这个动作,有一种稚气的性感。他期待她再来一下,可她的脸却离开手心,向着街面又吼出一串: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他乐了,笑出声来,她也笑起来,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吗?他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呢。
他们站在门厅里聊天,耳畔是各类餐点的宣讲声,间或提提也要来上一段“加州牛肉面”,鼻腔里壅塞着加州牛肉面浓重的香料味,隔壁丸子汤锅的胡椒味,还有卡布基诺咖啡味,意大利匹萨的番茄酱味。中间,楼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孩,戴着厨师的白高帽子,下到楼梯半途,探身看提提,被提提的眼神逼回去了,过一时,又下来。潘索一眼看出在男孩俊朗的外表下是平常的资质,和提提不能同日而语,随即将他放在一边。又过了一天,潘索再来到加州牛肉面馆,将提提带走了。
提提在上海就读的是内地企业委托办班的两年制大专,读完回原地安排企业内就业,照理是很好的出路,事实上也是企业专为职工子弟安排。提提却不喜欢那个专业,也不喜欢自己生长的地方,她喜欢上海。两年读完,她放弃就业,滞留下来。父母为逼她回家工作,断了供给。提提早就有防备,打工加节省,攒了一些钱,是给自己预留的失业金。提提的两年制大专文凭,有和没有差不多,所学的技术,又很狭隘,只能用于单一门类里的基础工种,但提提有一个优点,她对职业没有成见。出于一种多少是盲目的自信,她相信眼前的都是暂时,前景一定是远大的。所以,倒也不难找到工作,像“味千拉面”,“加州牛肉面”,还有“振鼎鸡”,“沈记靓汤”——听起来就可知道,都是餐饮业,从打第一份工开始,就定了终身。一方面是不稳定的漂泊的生涯,另一方面又是千篇一律,从一而终,不会有预期之外的可能性发生。这些打工的经历,不止是辛劳,也还含有着难为外人道的痛楚,这就是提提脸上怨怼表情的来源。然而,潘索的出现及时挽救了提提的信心,她想,可不是“暂时”的!二话不说,收拾起东西就跟潘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