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索将提提带到陶普画廊,做一名小妹。虽然也是扫地抹灰,端茶送水的活计,但却是换了人间。画廊里的作息和餐馆里的差不多,或者更甚,就是乾坤颠倒。一个上午都是没人,午后也大多没人,偶尔有人推门,显然也是无意撞上,表情茫然地绕一周,又退出去。向晚的时候,潘索会过来,带着一张睡意朦胧的脸。事前,提提就煮好一大壶咖啡,他一杯接一杯喝完,仿佛枯树浇上了水,一抖擞,活了。然后,潘索约的人也陆续到了,有时寥寥几个,有时则满满地挤一大桌。他们来到这里,只做一件事情,谈话。提提感到很惊讶,他们的谈兴如此高涨,可以一径这么谈下去,忘记了时辰。谈饿了,就让提提打电话叫外卖,或者一起出去吃,也叫上提提。
往往已经是宵夜的时间,从陶普过去两条马路,是著名的食街,人声鼎沸。晃晃的灯下,立着招徕生意的人,以女孩为多。提提不由会想起自己,不久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是现在,她却是和潘索的朋友们在了一起。潘索和他的朋友们随意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围桌坐下,继续谈话。他们谈的什么,提提并不能懂,但她很喜欢。喜欢这些费解的、拗口的字词,被他们熟稔流利地说出;还喜欢他们飞扬的或者颓丧的神态,因为他们飞扬与颓丧的原因全为她所不懂,这不懂的东西有一个命名,就是艺术;她喜欢艺术。晚餐的时间也很漫长,应该说他们又忘了时辰,直到四下里的客人都走净,四下里的餐桌也收拾净,厨房显然熄了火,小姑娘们打着瞌睡等他们离去。外面的喧嚣也已偃息,窗户上寂寥地映着霓虹灯,这已经是个不夜天了,可他们比不夜还不夜。等他们终于走出饭店,还要回陶普喝一轮茶。走在安静下来的食街上,提提又要想起打工的生涯——餐馆打烊,最末的班车开走了,只得步行回住处,路面在路灯下水洗似的明亮,她的小影子行行地过去,向着未来——现在,就是那时的未来吗?
他们在陶普喝茶,有喝多的会突然唱起来和哭起来——他们喝茶也能喝醉呢,唱起来和哭起来,互相揪着衣领和搂着脖子。最惊人的是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向壁上的画,操起一把水果刀,向画布刺去。马上就要触到了又软弱下来,任凭水果刀从手里落地,“哨”一声响。人应声坐到地上,然后躺下来,直直的一条,等人要去拉扯,地上的人却已响起鼾声,睡熟了。这时候,连提提也困顿了,她趴在吧台上,下巴颏儿抵着手背,半合着眼睛。那些拗口的字词还在耳边飞行,人影在墙上打架。她盹着了,只一小会儿,再睁开眼,人都没有了,灯光静静照着空空的画廊。桌上倒翻的空杯子,咖啡和茶的污渍,烟缸里的烟蒂烟灰,分明表示这里曾经有过激烈的活动。
提提伸一个懒腰,头脑清明。她从吧台后面走出,将杯盘一个个收起,桌子擦净,椅子摆正。她又去开了窗,从外墙上黑色铁架之间望出去,望得见江岸的轮廓线。隐隐地,有一点音乐传来,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忽然,有什么从铁架的相交处扑刺剌飞起,把提提惊一跳,原来是只栖脚的飞禽,向着灯光处飞去,连禽类都乱了时辰。到下半夜,提提才歇下来。她歇息的地方在储物间里面,收拾出五六平方,用花布帘子拉上,放下一张钢丝床。画布的浆水味,中国画的墨臭味,颜料的醋酸,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气味,透过帘子充斥了这小空间。提提大大地吸了一口,再小口小口地吐出来,没有吐完,就沉入了梦乡。
潘索将提提安置下来,除了必要的吩咐,就不再与她多话。他就好像一时趁兴将提提带回来,然后就忘了。甚至有一次,他对着吧台里的提提,还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多少是令人失望的,但是同时,不消说,也让人放心。提提原先以为潘索对她抱着那种兴趣,她们做餐饮的女孩子,再怎么淳朴都懂得男人的这种兴趣,而且,小心里面,也懂得如何利用这种兴趣,很多机会是来自于此呢!此外,她们还能有什么机会?现在,提提隔了吧台,望了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的潘索,他的铮亮的脑门在烟的氤氲里闪现,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这一天的中午,潘索去画廊。他平时极少在这个时间出门,这一回的例外是因为到机场送人。那个电脑操作手,终于去了深圳,在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动画工作室。送走女朋友,潘索就去了画廊。出租车停在步行街口上,他下车走路穿过,就是陶普画廊所在的大楼。一出车门,阳光就灼了他的眼睛。他是个长期生活在夜晚和室内的人,没料到太阳会有如此的锐度。他渐渐移开遮阳的手,睁开眼睛,景物如此鲜明而且立体,忽然间,有一股欣悦从心中生出。商厦刚开门,步行街上已经有些熙攘,有一辆冰淇淋车停在路边,还有观光电瓶车从石子路面驶过,车型是卡通式的,车身上也是卡通的人物图案,带着孩童的喜气。潘索走在街上,身心很轻松,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左顾右盼,就被前方一幅图画吸引了眼睛。
在步行街的水泥地桩上,立着一个人,摆出夸张的姿势,引身向上,双手在背后拧成麻花,形成一座雕塑,而且是现代雕塑。雕塑下面,还有一个人,一个男孩,仰头看着。停了一会儿,雕塑活动了,跳下水泥桩,越过街面,跳上对面的水泥桩。这一回的雕塑换了造型,是抱膝坐着,全身蜷成一个球。男孩看了一会,也跳上一个水泥桩,趴成一个蛤蟆。“球”滚下来,再换一个基座,站一个大字。“蛤蟆”起身也换一个基座,来了个鲤鱼打挺。两人追逐着向前跑去,跳上跳下,就像两头矫健的小兽。潘索不由被他们吸引,尾随而去,那“现代雕塑”跑过步行街,跑入一丛楼群,男孩追了几步停住,然后折返身向回跑,正和潘索打了个照面。潘索觉得面熟,那男孩也像是认得潘索,很警觉地绕开走了。潘索忽想起是在“加州牛肉面”的门厅里,几次下楼探身看提提的男孩,这样,他才发现,“现代雕塑”是提提,她一径跑去的正是陶普画廊。
所有关于提提的印象都回来了,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他还发现提提所扮演的雕塑,全出自画廊中的画和圆雕的造型,难怪会这么引他注意,她模仿得真有那么个意思。潘索站在太阳地里兀自笑了。接着,提提新的印象被摄入了。晚上,人们离去之后,提提挥动手臂驱散缭绕的烟雾,不时跳跃起来,两脚都离了地面,好像那烟雾是飞翔的鸟类。她的影投在四壁与天花板之间,犹如一个精灵。潘索站在门口看了一时,拉开门走了。走在空寂的过道,电梯行行地上和下,带走了最后一个人。很奇怪地,他觉得陶普画廊有一种魅,就像童话里的娃娃房,等人走净了,娃娃便活过来,快乐地玩耍,干下许多淘气事。第二天再去,看见提提,就觉得她的平静是佯装的,是假正经。千真万确,她眼睑下的皮肤泛着青蓝,分明是一夜未睡,光顾着捣蛋的痕迹。潘索又一次地想——这是一个会发生故事的娃娃。



提提到陶普画廊三个月,第一次有大老板那边的人过来。事前潘索就关照,第二天要早起,果然,上午十点钟光景,潘索就带人到了。来人是女性,约摸三十岁出头,穿一身意大利CRAIG灰色条纹两件套装,妆容清爽。发式是短发齐耳,梳平,额前有两缕染成栗色,用一枚墨绿的小发卡拦住,与她纤巧的瓜子脸型很相配。潘索因是奇人奇相,有特别的气场,在她跟前还不至于土俗,那两个跟着的画家,一派刻意求新的风格,此时不禁显出粗陋,而且神情萎顿。即便是潘索,态度也有了几分谨慎,多少是谦恭地,陪老板的代表看壁上的画,作着注解。老板的代表很少说话,只是听和看,脚步移动时,鞋后跟才发出“笃”一声轻响。很少有的,画廊里生出一种肃穆的气氛,看了一周,然后围桌坐下。那女人说话柔声细语,音量很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去添茶的时候,有零星字句进了耳朵,却也不明白意思。但是,显而易见,一些严肃的事情在悄然进行。
谈话进行得并不长,中午十二点就结束了。吃饭的时间,老板的代表却谢绝了潘索的邀请,坚决地辞去了。从这点看,谈话不甚顺利,有一些不可通融的意思。潘索们送女人下楼,复又上来,三个人坐在椅上,摊开了手脚。方才的紧张这时松弛下来,松弛过头,形骸都散了的样子。就像是干了场出力的重活,筋疲力尽,喘息了一阵,那两个开始骂人。骂了一阵,出了气,便笑。忽然想起了抽烟,才发现已经禁烟一上午了,于是,再骂。眨眼间,画廊里云遮雾绕。潘索进门就趴在桌上,等两人安静下来,就听见他的鼾声。他哪有这样早起的,等于是熬夜。那两人兀自吩咐提提叫了外卖,正吃着,又来了几位。潘索还在睡,保持着这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有人建议将他放平在桌上,无奈搬不动他,他就像长在椅子上了。又好像他是醒着,故意抵制大家,只得随他去了。大家一松手,他倒动起来,手脚并用爬上桌子,将两个盘子碰在地上,翻个身,仰天躺着。整个过程中,鼾声一直没有间断。这样,潘索躺在桌上,庞然一大物,其他人围桌而坐,好像在吃他。看起来很滑稽,将刚才的严肃性缓解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窗外炸响一声,哪一家商厦在搞促销活动,放了一个热气球,正好在陶普窗外爆破。停在金属架上的麻雀鸽子惊起,犹如一片云样掠过。潘索的鼾声戛然止住,他坐起来,说了句:我不是不赚钱,我只是赚得比较慢。然后,头垂在膝间,又不动了。不动了一时,他爬下桌子,上厕所一趟,回来之后,没有上桌,而是钻到桌子底下,在人们的腿之间躺下,又睡着了。
潘索再一次醒来,人都走净了,四周十分安静,窗外照进薄薄的光,染在他身上,他就像浸在水里。他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黑暗,心里一片空明。有一些市声从墙缝和窗缝里渗进来,更加衬托出陶普里的静谧。他渐渐认识到他的环境,是在桌子底下,他甚至辨出在他顶上,桌子背面的一个漩涡状的木纹,从暗中浮出来。他侧过脸去看周围,却看见离他很近的一张脸,在薄光里几乎是平面的,像一张纸面具,但是有轻微的温暖的鼻息。五官也从暗中浮现起来,有了立体占位,于是,变得生动了。是提提,她伏在地板上看他,眼神好奇,带着探究和疑问。他向她龇牙做了个狰狞的兽脸,她笑了,因为这是一头和善的大兽。她笑出了牙齿,牙尖上有细细的锯齿,是一头小兽。他一伸手揽住她,拥进怀里。她与他一起躺在桌子底下,脑门抵着他的下巴,他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除此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嗅着地板的蜡香,还有这个人的体味,辛辣得呛鼻,很奇怪的,含着一丝沁甜。她试图也去亲他,可他是那么厚重和结实,而且庞大,她的亲吻简直轻如鸿毛。结果,她是在他下颔啃了一口。
天亮时分,他回家去了,她爬出桌肚上了自己的小床。傍晚光景,他再来的时候,就好像没有发生过昨晚的事情,态度正常。他与她,并不因此而有一点亲密。提提在吧台里边,手肘撑在台面,托着下巴,看那个坐在桌边的人,抽着烟斗。烟草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又嗅到了他的体昧,辛辣中带一丝甜。她这才发现,陶普里四处都是他的体味。当潘索偶一回头,正看见提提转头向着空中嗅着鼻子。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一个玩偶之夜,他真的是与这娃娃度过了一个夜晚。这一晚,他留下了,但不是在桌子底下,而是在提提的小床上。他们玩的是正常男女之间的那一套游戏。这可说是祛魅的一夜,两人都脱去了神秘性,变成可理解的了。
过去一段日子,潘索才想起,提提和他并不是第一夜。他不禁也有些好奇,这个精灵娃娃,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游历人间,她是在哪一个节骨眼上度过她的第一次呢?潘索是个明朗的人,又生活在艺术的世界里,他对人世间其实耳目蒙塞,他根本无从想象提提那一类人的生活,他们是通过虚拟的形式进入他的认识。对世界写实性的一面,潘索不求甚解,略微碰壁,思想便转移开了。就像前面说的,他的思想是在虚无与感官的两极,中间的现实一段是越过的,所以,一旦脱离开玄思,他立刻进入肉欲。每一次新鲜的经验都带给他盎然的情绪,而和提提,在盎然之外,又生出惊喜。这女孩子有一股特别的生气,几乎可以和他打平手呢!他不知道,这其实就是粗鄙。在她那个纤巧的小身体里面,藏着连她都不自知的野心,勃勃然鼓胀着,一旦叫醒,就会冲击出极大的力度。
在最初的时候,这种积压之后的爆发没有让潘索意识到危险,它激发了潘索的欲望涵量。倒也不是说提提在性爱上有什么登峰造极的表现,她一个小女孩子,纵然是赶不及地生活,又能有多少经验?难得的是她那么渴望经验,抱着学习的热情。每一次结束后,她眼睛里都发出征询的光芒:我还好吗?潘索鼓励地摸摸她的脸,她的脸就在潘索的手掌里滚动,这动作让潘索想起加州牛肉面馆门厅里的那一幕。那时脸上是湿漉漉的眼泪,如今是干燥与火烫着,他隐约感到有一股热力在释放出来,似乎不止是针对潘索,而是面向更广,更远,因而有些渺茫。他觉出“我还好吗?”这个征询里的客观态度,除去关心潘索满意的程度外,还是想了解她成绩如何,有没有进步,能打多少分。这让潘索觉着有趣,除祛的魅又回来了,罩蔽了事情的常态。事实上,在这魅里面,有着一双冷静的眼睛。
事情又落回到提提认识的窠臼里了,这让提提有了信心。多少有一些小孩子充大人的,她想: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就像她和一同打工的小姊妹,还有学校同寝的女生们,聊起男生时说的话。但这一回,毕竟有所不同,潘索是这么一种奇异的人,虽然她以为只是外部形式不同,可她真有些迷惑了。她的世故是天真的,另有一种纯情,向往超凡脱俗的人和事。潘索为她拓开一个新天地。她的心就像小兽一般鼓动着,意识到要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而她必须为这改变做好准备。这是提提的智能与活力超出平均线的地方,她一方面相信命运,另一方面相信事在人为。这些交织的性质对潘索来说,显得复杂了,他又不屑于去多作了解,他用一个“魅”字就全当了解释。潘索对女性其实是概念化的,他认为她们是神秘的,一旦破除了神秘,他便抛下了,再去破下一个神秘。而提提神秘的壳,剥了一层又有一层,所以,他便滞留了下来。
他揉着提提的小脑袋,揉出许多细碎的绒毛,扎着他的大手掌,就像一种带刺的植物。小脑袋从手掌里昂起来,说出一句话:艺术就是弄虚作假!潘索移开手,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讥诮的表情。她一挺身,站在床上,小床都没有动一下,潘索想:她真是轻啊!她说:人本来是这样的——她直着身子,两手贴了腿,赤裸的皮肤底下几乎见出淡蓝的筋脉,晶莹剔透,潘索伸手摸了摸,这身子暖暖的。她推开潘索的手,将腿绞在一起,手臂也在胸前绞成一股麻花:艺术非要把人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潘索笑起来。“麻花”陡然间解开,又躺平在他身边:四不像,就是艺术!潘索笑得更厉害,提提越发得意,继续发挥:真的人很不值钱,你到人力市场上去看,推过来,拥过去的都是真人,谁也不要,吐口要一个人,几百张表格飞过去;一旦把人做成假的,纸上画的,木头刻的,石头雕的,烂泥巴捏的,价钱就上去了!潘索止了笑,她的胡搅蛮缠里藏着几分算得上真知灼见的东西呢!提提又捏了他的大鼻子说:你就是一个大艺术!潘索喜欢她这个评语,一冲动,他就告诉提提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关于陶普的老板。你知道陶普的老板是什么人?温州人,靠卖鞋起家,如今资产以亿计!
由于潘索的鼓励,提提很长了胆子,真以为得了要领,竟然有时候也参加进他们的讨论,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色彩啊,笔触啊,意蕴啊。远开八千里的,连边都沾不上。可现代艺术不是讲颠覆的吗?不是离经叛道的吗?沾不上边也不要紧。再说,她又有潘索的背景,就有了话语权。谁都知道她和潘索的关系,甚至在他们开始之前,人们就已经知道,现在,又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这个周期在旁人了然于心,只是潘索自己,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就这样,提提要和他们谈艺术,有什么办法?听着吧!潘索不会制止她,非但不制止,还很欣赏——女人是这么一种不自觉的动物,盲目地说和做,由着原始的动力,没有目的地漫流,你完全不能预测她向什么地方去。有一回,提提对一个画家带来的新作品郑重其事地说出三个字:太像了!潘索不由吃了一惊,她无意中说出了艺术的真谛,你能说她没有到达彼岸吗?这个提提,有着什么样的本能啊!
潘索的情绪又逐渐高昂起来,和老板之间,严格说是和老板的代表之间的芥蒂度过去了。其实老板未必真的对潘索有什么不满,开办画廊本来就是一种预期性的投资,向潘索施加压力是提醒他的受雇佣地位。接着,潘索就策划了那一幕“最后的晚餐”。
子贡是从一个德国人嘴里知道陶普画廊的,然后再介绍给另一些外国人。外国人来中国旅游,自有“旅游指南”之外的一套路线,是由着各人单独的经验汇总而成。许多去处都是从外国人嘴里得来,比如,一家名叫“可可树”的酒吧,不是在酒吧密集的著名的街道上,而是位于弄堂内,外面看起来和左右民居无甚两样,推进门去,却见暗中有无数烛光,烛光中多是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其中有带子贡来的,也有子贡带来的。那中世纪城堡样的夜总会也是得知于外国人,再告知给外国人。这些奇情异致的空间嵌在城市的隐蔽处,钥匙捏在外国人的手里。同时,应运而生子贡这样的人。他们专事打通这些隐秘的如同秘室的空间,穿针引线,他们是秘密通道。这些通道是城市主动脉之外的毛细血管,以曲折间接的路径输送血液。经常会有破裂和栓塞发生,可是不要紧,主动脉承担着主要功能,所以,它们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自动修复,畅通。就这样,处在自生自灭之中,是城市的生态之一种。
潘索对子贡的印象首先是,开脸开得很好——从发际经耳鬓,至腮和颔,无比的端正,秀丽,就像吸取了犍陀罗艺术的中国石佛,融会贯通东西方的美学要件,集为一体;其次的印象为,材质优良,他肌肤莹润,散发着贝类的光泽,令人目眩,是造人艺术的极品。绝色之下,其实隐匿着某些反常的因素,但这是现实领域里的内容,处于潘索略过的地带,潘索只觉着这张脸赏心悦目。举办展览时,有时会吩咐一声:给那开脸开得很好的人寄一张请柬!于是,子贡便来了。子贡对潘索有着崇拜之心,他感受到潘索身上照射过来的亮光,这是一个真正的明朗的人。像子贡这样,生活在阴湿地里的人,对光明最为敏感。他自己都不觉察地,具有着相当锐利的辨识能力,辨识那类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潘索就是其中一个。受到潘索的邀请,子贡总是很高兴,高兴中夹着一点酸楚,许多不期然的委屈忽然间泛上心来。他对潘索有着依恋般的感情,这感情让他生怯,他不能走近去,而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和他领来的外国人说笑。潘索铮亮的大脑门上的光,总是在他的余光里。
有时候,他的外国朋友希望与潘索交谈,请他做翻译。他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好像在听另一个人说话,声音打着颤。他的外国朋友问潘索对当代国际潮流了解不了解,那都是些拗口的字眼,他完全可能翻错了。潘索直接说不知道,然后也列举出一系列人名,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些汉语化的拉丁字,在他的转述中,变成了另外一些名字,外国人也说不知道。他们谈着彼此不知道的人和事,好像要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外国人占着地理和历史的优势,可潘索气势却更逼人,子贡刻意弱化了他言辞的激烈,可是他那铮亮的脑门,就像公牛的犄角,一冲,一冲,直向对方的胸膛冲去。最后,外国人讪讪笑着走开去,子贡向潘索抱歉道:我的艺术素养不好,理解力也有问题,可能会造成误会。潘索说:没你的事,外国人忒老卵!说罢,按住子贡的肩膀,将他向外国人的方向一推,子贡感觉到他手的有力。
还有的时候,没有外国人的驱策,是他自己,鼓起勇气,与潘索攀谈。他请教潘索某幅画的涵义,他的问题显然很初级,因他已经看见潘索脸上宽容的微笑——在子贡的社会里,男人们的微笑通常是应酬的,相当程式化,而他,这微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周围,子贡几乎要瑟缩了。潘索说:要回答你的问题,需要从美术史讲起。子贡不禁感到无限的抱歉,耽误了潘索宝贵的时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和他洽谈生意,讨论艺术,喝酒和胡扯——即便是胡扯,都比回答他子贡的问题有价值。由于不安,他一个字也听不进潘索的解释,只看见他生气勃勃的脸,子贡觉得自己在委顿下去,就像一支马上要燃尽的蜡烛,转眼间变成一摊油,没有形状。潘索为了更好地回答子贡的问题,就将他所发问的那幅画的作者唤来,让他们直接交流。子贡敏感到,潘索在打发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愤怒。而几乎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有着一副肮脏的外表,简直是委琐的,把子贡当成画商了,于是急煎煎地向他说着自己的人和自己的画,全不像潘索那么豁朗大方,将全世界艺术家当成一家的胸襟。子贡很快倒了胃口,也采用和潘索同样的手法,把他转让给另一个人,那人恰巧从身边走过。画廊的酒会上,四处都是端了酒杯,无所事事,走来走去的人,一旦有人搭讪,就像觅了一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