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稍忙道:“不如这样,李某在城东还有一处空宅,跟程判官的宅邸一般同在汴阳坊,相距也不远。几位郎君若是不嫌简陋,不如暂且屈尊移驾,李某自会派人料理伺候。”
王嗣宗道:“是汴阳坊么?我正要去那里投奔亲属。”潘阆忙道:“如此实在再好不过,只是有劳李员外了。”
李稍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转向张咏道,“张郎若不嫌弃,也请一并前去汴阳坊安置。等李某将这里的事料理妥当,再行设宴致歉。”张咏本有所犹豫,忽见寇准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心念一动,当即满口答应道:“好。”
李稍招手叫过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厮儿,低声吩咐几句。那厮儿小名阿图,甚是伶俐,躬身领命。程羽也过来叮嘱了几句,阿图一一应了,命人牵过马来,请张咏、寇准等人骑了,领着几人驰回城去。
不久前还摩肩接踵的驰道上空无一人,处处狼藉,各人心中自有一番滋味。
路过博浪亭时,却见亭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男一女,正互相依偎靠在一起。春风如醉,香气似熏,陌上相会,情意绵绵。
北宋风气相对开放,对女子约束不似后来南宋、明、清那么严重,当时婚后妇女入酒肆、看关朴赌博,甚至与丈夫携手游街均属常见现象。众人驰近时,那对男女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始终未回过头来。
潘阆恶念忽起,抿嘴吹了一声口哨,一直在天上盘桓的海东青听到召唤,蓦然直冲下来,掠过亭盖,轻巧地落在主人肩头。那对男女听到动静,女子匆忙起身避到一侧,假意观看风景。男子则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凝视着众人。
阿图却认得那年轻男子,忙招呼道:“原来是王衙内。”
既然称“衙内”,那么这人一定是权贵子弟了。这位王衙内与恋人在此相会并不离奇,奇的是那女子一听见声响即起身远远避开,仿若陌生人一般,分明是不想人她跟这位王衙内相识。潘阆更有心捉弄一番,正要设法迫使那女子转过身来,好看清她的面孔。张咏忽冷冷道:“还是快些进城吧。人只道鹰恶,殊不知主人更恶呢。”潘阆道:“老兄不知道这海东青的新主人是符相公么?莫非你是在暗示符相公是恶人么?”张咏心下厌恶他人品,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一打马抢先而去。
阿图忙道:“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今日闹出了盗贼,怕是要全城大搜索,提前关闭城门也说不准。”潘阆这才勉强作罢,携了飞鹰跟在众人身后。
往东南行十里即到陈桥驿,即昔日太祖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地方,因此被视为大宋发祥地。而今驿站犹在,不过已经改称为班荆馆,专门用来招待番国使臣。
驿馆前站着许多禁军兵士,不少人正焦急地往驰道上张望。一见到有人骑马过来,便有禁军上前拦下。张咏问道:“出了什么事?”阿图忙道:“不碍事。小人是李员外的心腹小厮,程判官有话要小的带给这里的主事相公。”
却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闻声出来,虽是一身便服,身后却跟着数名穿紫披绯的官员,气派极大。那公子连声问道:“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
阿图忙上前跪下,低声禀告了几句。公子长舒一口气,又指着张咏等问道:“这几个是什么人?”阿图道:“回相公话,他们是我家主人的客人。”
公子道:“喂,那穿道袍的汉子,快些把你的飞鹰献上来给我瞧瞧。”潘阆傲然道:“抱歉,穿道袍的汉子不能把飞鹰献上来给你瞧瞧。”“汉子”是辱骂男子的秽言,他恼怒对方出口伤人,有意说得阴阳怪气,年轻公子登时勃然色变。
一旁有名侍从抢过来喝道:“好个大胆的贼汉子,你可知道我家相公是谁?”潘阆道:“实在抱歉,在下不知。不过这飞鹰是天下最名贵的海东青,是我同伴要献给晋王岳父贺寿的生日礼物,你家相公也想强取么?”
那侍从一呆,回头朝主人望去,等他示下。年轻公子眯起了双眼,露出极盛的敌意来,死死盯着潘阆。潘阆微一耸肩,那海东青即腾空飞去。年轻公子受到公然挑衅,心中更怒,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右手不由自主地去拔腰间长剑。忽有一名四五十岁的紫袍官员抢上前来,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年轻公子这才悻悻松开已经握住剑柄的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阿图如蒙大赦,忙从地方爬起来,催促潘阆几人上马,继续朝城中赶去。
默默驰出几里,张咏忍不住问道:“阿图,那年轻相公是谁?他身后那穿着紫衣公服的官员又是谁?”阿图脸色惨白,不断举袖抹汗,嘶声道:“年轻相公是本朝皇子。紫衣官员是邢国公宋偓宋相公,也是当今官家的岳父。你们几位郎君闯下大祸了!”
原来那前呼后拥的年轻公子即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长子赵德昭。赵匡胤本育有四子,其中长子赵德秀和第三子赵德林均早夭,第四子德芳生母地位卑贱,唯有第二子德昭为第一任皇后贺氏所生,是本朝地位最尊的皇子,也是目下的嫡长子。
张咏闻言大吃了一惊,道:“原来是皇长子,难怪能有这样的排场。”
王嗣宗不满地道:“潘老弟适才实在太过轻率了!你明明见到对方的架势,就算你不愿意将飞鹰给赵相公,也不该反唇相讥。”潘阆不以为然地道:“皇子又能怎样?明明是他辱骂我在先,我还要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献海东青给他么?”
张咏虽不大喜欢潘阆为人古怪,却对他这份威武不屈、不媚权贵的傲骨很是赞赏,忙道:“这事确实不能怪潘阆,对方出言不逊在先,况且他也不知道赵相公的身份。”
寇准歉然道:“潘大哥,这事其实还是怪我,我不该要了你心爱的海东青作为生辰贺礼。”潘阆摇摇头道:“是我自己提出要送俊鹘给符相公作为生日礼物。王兄,张兄,寇准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散漫放浪惯了,若是当真就此惹下了大祸,我潘阆自己一力承担,你们不必烦心。”
张咏道:“既然潘老弟已经说明飞鹰是给符相公的礼物,未必会惹来什么祸事。阿图,我倒想问问你,本朝习俗,以寒食、冬至、元旦为最重要的三大节日,按照惯例,大小官员都要放假七天,以团聚家人,庆贺节日。今日明明是寒食节,是七日长假的第一天,为何班荆馆破例聚集了这么多文武官员?他们是在等候你家李员外么?”
阿图陪笑道:“张郎就会说笑,我家主人不过是个商人,如何能劳动皇子出城亲迎?”
张咏道:“难道是被召回京师的前原州防御使王剑儿?我今日曾经遇到过他,不过他随行的货物太多,装了十来辆太平车呢,按脚程算来,他今日怕是到不了开封。”
他所说的王剑儿即本朝开国功臣王彦升,其人因剑术高超得了“王剑儿”的别号,后周时任殿前司散员都指挥使,是赵匡胤最为倚重的心腹。陈桥兵变后,赵匡胤派王彦升为前锋,带兵先入京师。王彦升回京后,果断地杀死了后周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在京巡检韩通及全家,消除了唯一可能反击的军事力量。宋朝立国后,王彦升升任京城巡检,负责开封的治安,正是韩通之前担任过的官职。然而得意忘形的王彦升某晚趁酒醉闯入了宰相王溥家中,强行索要贿赂。王溥是后周遗臣,见王彦升公然带兵闯入,惊惧异常,置办了一桌酒席,好不容易敷衍了过去。次日一早,王溥进宫,将王彦升言行密奏太祖皇帝。赵匡胤暴怒,王彦升从此失宠,被外放为地方官,专门负责西北边防。
阿图连连摇头道:“不是王相公。”张咏道:“那还有谁?算里程,今日天黑前能到开封的只有你家主人了。”阿图道:“决计不是我家主人。”
潘阆忍不住插口道:“他们等的是北汉使者!”张咏十分意外,道:“什么?”王嗣宗连连道:“决计不可能。北汉一意投靠契丹,是本朝死敌。当今皇帝雄才大略,志在统一天下,北汉占据我河东十二州之地,非讨平它不可。”
潘阆只微笑望着阿图不语。阿图结结巴巴地道:“你…潘郎如何会知道?”潘阆悠然道:“宋偓宋相公都出现了,实在不难猜到。”
宋偓是当今身份最贵盛的大臣——他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瑶在唐代任天德军节度兼中书令,位极人臣。父亲宋廷浩娶后唐庄宗女义宁公主,他本人娶后汉太祖刘知远之女永宁公主为妻,长女宋氏则为当今皇后。而北汉开国皇帝刘崇是后汉太祖刘知远的亲弟弟,因而论起辈分来宋偓是当今北汉皇帝刘继元的姑父,宋皇后则是刘继元的表妹。
张咏、王嗣宗、寇准均是聪明过人,起初虽觉得潘阆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细一想确实有理——负责大宋北部边防的最高将领是关南兵马都部署陈思让,而陈思让跟赵匡胤是儿女亲家,其女儿嫁给了皇子赵德昭。再算上宋偓身份的因素,能劳动皇子和王公同时出城在驿馆等候迎接的,确实只有北汉使者。自从乾德三年宋师平后蜀、开宝三年平南汉后,天下已逐渐露出一统之势,大宋军威盛极一时。传说官家的下一个目标将是占据河东之地的北汉,这是因为目前残存在中原与宋并立的北汉、南唐、吴越几个国家中,不但以北汉国力最弱,而且南唐、吴越两国国主早已向大宋纳贡称臣,唯有北汉仗着辽国支持,与大宋对抗,不断派军队入宋境抢掠,大宋早有用兵河东之意。不久前,在外担任节度使之职的曹彬、王全斌等名将奉旨回京,动武之势似如箭在弦上。在这个紧要关头,北汉派使者来到开封,应该是跟大战在即的风声有关。但既然皇子和王公都赶出城迎接,规格之高,从所未有,应该是北汉当权者事先已露了口风,是极好的兆头——割城请和是必须的,说不定还会就此归降,那么大宋和北汉之间免去一场大兵祸,两国的百姓都有福了。
如此看来,那些麻衣盗贼肯定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的目标不是李大员外的财物,而是混杂在商队中的北汉使者。难怪他们个个武功高强,也难怪那个散指挥都知杜延进一听到飞鹰是海东青,立即就将寇准三人当成了契丹探子,想来他也怀疑那些盗贼是辽国人派来的刺客。北汉想低调行事,瞒过辽国叔皇帝,偷偷与大宋媾和,不料消息泄露,辽国派出大批刺客明目张胆地赶来中原狙杀,行刺地点竟然选在张良刺杀秦始皇的千古名地博浪沙,可谓深具讽刺意味。
不过还是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脚夫们又是什么人呢?那些人虽然用席帽遮住了面孔,但他们的肤色、体形、甚至包括坐靠、行走的姿态都能显示出是真正的脚夫。就算是辽国的脚夫,也不可能有那么大一群人溜过边卡而不被边防觉察。况且,正如寇准之前所言,他们若真跟辽国有关联,被人收买来对付北汉使者,如何不与契丹刺客同时动手?又为何一定要劫走那辆马车?
寇准几人被押来商队时,诸人均以程羽和李稍为中心,并没有看上去像是北汉使者的人。早先那些去追赶马车的人马应该就是使者和他的手下,包括那武艺极高的银枪少年。可是推算起来,被脚夫们劫走的车中肯定没有什么要紧人物,不然李稍和程羽早就吓得亲自出动了。那么马车中的乘客到底是什么人,令北汉使者无比紧张,甚至亲自冒险去追赶,而一路负责掩护使者行踪的开封第一首富李稍却并不如何关心?
张咏还想从阿图口中套些话出来,不料那厮儿甚是精明,自潘阆提到北汉使者后,便连连摇头称什么也不知情。张咏追问不到,更加急躁,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还是寇准道:“既然跟北汉和谈的事情还没有公开,属于朝廷机密大事,我们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张咏见他严肃正经,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就听寇准的。”又道,“你知道么?我家乡濮州鄄城有一位姓王的教书先生,原是太原人氏,凡事正儿八经,一丝不苟,人们都称他为老西儿。你年纪虽小,老成持重却不在老夫子王老西之下,堪称寇老西。”寇准喜他性情豪迈随性,也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
潘阆道:“寇老西,这个别号好,既衬寇准为人沉稳,他的祖籍也恰好在陕西,可谓应人应景。”王嗣宗笑道:“咱们几个人以寇准年纪最小,偏偏他堪称一个‘老’字。”
阿图见众人终于有了别的话题,不会再行逼问,忙道:“几位郎君都是第一次来汴京么?那么晚上可要好好出去逛上一逛。今天是寒食,城里热闹得很,有好多新鲜玩意儿,可是平时看不到的。”
张咏问道:“京师什么地方最热闹?”阿图骄傲地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们樊楼!”

 

第二章 樊楼灯火
樊楼位于皇宫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坐南朝北,西临东华门大街,北朝大货行街。这里最初是大商贾贩鬻酒肉和白矾的交易点,后来有精明商人看中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在此盖起了酒楼,称为白矾楼,又称矾楼,日久天长则讹传为樊楼。外地来汴京的人不太明了其得名的来由,想当然地以为“樊”是酒楼老板的尊姓,其实樊楼有两位大老板,一位姓李名稍,即大名鼎鼎的开封第一首富,一位姓孙名赐,均与樊姓无干。
樊楼有五座楼宇,灰瓦青砖,雕梁画栋,分别称东、西、南、北、中楼,各高两层,巍然耸立。东、西、南、北四楼的高处搭有飞桥,与中心的中楼明暗相通,是以五座楼虽各自独立,楼上酒客却能借助桥栏在不同楼间往来游弋自如。
阁楼里面的陈设既富丽又典雅,底层的主廊是散座,酒楼行话称其为“门床马道”,档次不高,凡是有身价有来历的客人都往楼上招呼。二楼天井的两廊均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包厢,称为“小阁子”,五座阁楼加起来总共有三、四百个小阁子。
东京时兴以妓伴坐侑酒,又有数百名酒妓浓妆艳抹,聚于主廊檐面上,等待酒客呼唤。每每夜幕降临,樊楼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笙簧聒耳,鼓乐喧天,望之宛若神仙洞窟,成为开封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京师蜡烛价格比油灯贵出许多倍,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官僚家里也点不起蜡烛,以致皇帝常有赐臣僚巨烛之举。樊楼却是财大气粗,消费惊人,每晚仅蜡烛一项,便是一大笔开销,为其供应蜡烛的商铺也因此发了大财。
此刻正值灯火凝眸之时,五座楼顶的每一道瓦楞间各燃放了一盏莲灯,将樊楼点缀得分外明媚。樊楼主人李稍白日在博浪沙遭遇的凶险搏杀竟没有投下丝毫涟漪,酒客如蚁,专门负责换汤斟酒的妇女往来穿梭,忙得没有丝毫空闲。大酒楼习惯用女子作酒保,个个腰系青花手巾,绾着高髻,称为“焌糟”,虽不及酒妓们妖娆美艳,却别有一番风情。
一名二十来岁的绛衣女子正站在中楼散座堂前说书。她名叫庞丽华,是专事说书的路歧人,身材娇小玲珑,模样还算端正,只是比起廊下那些十五、六岁的妙龄酒妓来,年龄明显要大出许多,在这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中,多少显出了几分强颜欢笑的老态。
只见庞丽华将手中鼗鼓“咚咚”摇了几下,曼声道:“那秦蒻兰号称江南第一美人,有着绝世容貌,更能弹一手好琵琶,她主动投怀送抱,陶尚书如何能不受诱惑?当即坠入韩熙载事先安排好的美人计中…”
她所讲的正是本朝已故礼部尚书陶谷数年前出使南唐、为南唐大臣韩熙载设计戏弄的故事——说的是大宋礼部尚书陶谷奉命出使南唐,见到国主李煜时态度甚是倨傲无礼,南唐君臣都很气愤,却因不敢得罪大宋而无可奈何,只有大臣韩熙载说他有办法整治陶谷,于是派侍妾秦蒻兰装扮成驿吏之女到驿馆接近陶谷。秦蒻兰容貌绝世,又有意编造悲苦身世,陶谷又爱又怜,遂入圈套。他怜悯秦蒻兰“际遇”,甚至有意娶其为妻,还填了一首《风光好》的艳词以表心意。几日后,南唐再设宴会招待陶谷,陶谷不肯饮酒,颇有正人君子派头。韩熙载于是唤秦蒻兰出来劝酒,陶谷这才知道中了美人计,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段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名为《赠词记》,是汴京酒客最爱听的一段说书。虽说陶谷作为有损大宋国体,然而自古以来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秦蒻兰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才色双绝,如何不让人心动?只可惜红颜命薄,这位人见人爱的尤物最终卷入了一起离奇命案,落了个投河自杀的下场。
每每讲到秦蒻兰最后的结局时,庞丽华都会怔怔落下泪来,她不但完全投入了情节,而且从女主人公的际遇中忧虑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而听书的酒客们见到这一幕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拍桌大叫道:“有巴!有巴!”然后照例掏出几文钱来交给一旁伺候的焌糟,打赏给庞丽华。
那焌糟名叫唐晓英,忙用木盘一一接了赏钱,走过来交给庞丽华道:“有二十好几文呢。可惜得有一半交给樊楼当作进酒楼说书的楼价钱。”
庞丽华凄然一笑,将铜钱一枚枚拣起来,收入一个小小的钱袋中。唐晓英见她面色甚是疲倦,忙道:“丽华姊姊,不如你先回去。今日寒食,你等的那人怕是出城扫墓,不会来了。”
庞丽华也觉得今日酒客实在太多,灯光人影纷纷济济,晃得她头晕眼花,便道:“也好,若是他来了,你告诉他我先回家了。”招手叫过正坐在台阶下仰望楼上灯火的女儿,道,“小娥,咱们先回家吧。”
那小娥约摸五、六岁年纪,甚是乖巧,跳过来问道:“那位叔叔不是还没来么?”庞丽华道:“小娥乖,叔叔有事,来不了了,咱们回家吧。”
唐晓英忙道:“正好今日看大门的小厮是个熟人,我跟姊姊一道出去,跟他说说,看他能不能不收你今晚的楼价钱。”庞丽华迟疑道:“好是好,只是不合规矩,万一被人知道告发,你可就惹下麻烦了。”唐晓英笑道:“我不说,你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
正说着,一名焌糟奔过来叫道:“丽娘别急着走,我刚在西楼斟酒,一间大阁子的官人提到想听人说书,我特意推荐了你,他叫你上去陪酒呢。你也知道寻常百姓上不了西楼,运气好的话,随赏的钱可就够了你好几个月的说书钱了。”
因为从西楼俯瞰下去即是皇宫大内,出于安全的考虑,樊楼从不对外开放西楼,也不准普通士民登楼,能上西楼阁子饮酒的不是达官,即是显贵。庞丽华在樊楼说书已久,自是清楚这一点,只是今晚凑巧带了女儿进来,不免有所踌躇,道:“丁丁,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是酒妓啊。”
唐晓英也道:“是啊,你不知道么?丽华姊姊是沾不得酒的,碰一点就会全身起疹子。”丁丁笑道:“放心,我已经说过你不能饮酒了,那官人只想听你的说书。”
庞丽华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丁丁道:“主人是位极年轻的郎君,顶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丽娘还怕他对你怎样么?你若还是不放心,我跟晓英换班,让她上西楼服侍,如何?”唐晓英喜道:“这样子最好。”又问道,“能带小娥一道去么?”丁丁道:“没问题,我跟把守的罗锅儿说一声。不过小娥不能进阁子,你可以留她在我哥哥那里。”
庞丽华为女儿刘娥治病欠下了巨债,急需一笔钱还债,心中确实对丁丁所称的巨额赏钱有所期待,又听说能带女儿同去,便应承了下来,牵着女儿的小手,与唐晓英一道跟随丁丁往西楼而来。
西楼有许多阁子灯火通亮,不时有觥筹交错声传下来。一楼散座中分坐着不少人,不过只是静静坐着,不敢轻易走动,应该是楼上达官贵人的随从。相对于其它四楼市井一般的喧嚣鼎沸,这里可以说得上十分安静冷清了。
丁丁向门前把守的小厮罗锅儿说明了情形。罗锅儿压低声音道:“原来是八号阁子的那位小官人,他姓李,并非中原人氏。你们可得小心伺候了。”
唐晓英奇道:“姓李,又不是中原人氏,莫非是南唐的使者?”罗锅儿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第一次来樊楼饮酒的时候,陪同的是鸿胪寺判寺事。”
鸿胪寺是主管民族、外交事务的机构,既然是最高长官判寺事陪同前来,那么这人在本国的身份一定相当尊贵了。
唐晓英道:“不对呀,先前南唐国主的弟弟郑王李从善出使汴京请和时,已经被官家下令扣押,软禁在汴阳坊中。难道那国主李煜傻呼呼地又派了一个弟弟来?”
旁人可没有她这般联想和见识,丁丁也不耐烦听下去,见庞丽华正往脸上扑粉,忙催道:“丽娘别再扑粉了,快些上去吧,别让李官人久等。晓英,你可千万别再犯火爆娘子的脾气,又做出冒犯客人的事。记住了,你现在的身份是焌糟,不是酒妓,可别老窝在阁子里不出来。”
东京惯例,酒妓陪酒是自愿行为,只管伴坐陪酒,不涉及买欢和肉体交易。然而当那些酒客喝得满脸通红、分不清方向时,手脚往往就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美貌的酒妓身上摸去求欢。虽然酒妓可以明里拒绝,可又有绝对不能开罪客人的规矩,为了保住饭碗,往往只能忍气吞声。当然酒客云雨后也有钱物赏给酒妓,两下并不吃亏,这已经是樊楼公开的秘密。唐晓英原本是一名酒妓,只因忍受不了酒客时不时的动手动脚,才改行当了收入低微许多、也辛苦许多的焌糟。偏偏她为人正直仗义,在看到一些酒妓极不情愿地被酒客扑倒时,总是忍不住上前相助,由此落了“火爆娘子”的名头,差点因此被赶出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