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吹灭灯烛,取了绳索,来到院落中。四人先不着急出门,在门口静候了一盏茶功夫,果听见一队武僧轻轻巡过,继续往西,望翠华楼去了。几人忙悄悄溜出院子,也不敢走中院院门,那里有武僧把守,见众人夜晚外出,势必要追问,何况段僧奴目前亦不可露脸。不过从她居住的小楼径直往东五百步,便是隔断前院与中院的高墙,翻过这道墙,刚好就是回光院的院落。
众人虽然是第一次摸去回光院,但翻墙却是轻车熟路,先躲到墙根下。高浪将飞钩取出来,在头上扬了几下,瞄准位置后,手上使劲,蓦然甩出,那飞钩带着绳索飞上墙头,钩紧东墙面的石缝,率先拉着绳索爬上墙头。段僧奴第二个爬了上去。再次是高潜,抓紧绳索,段僧奴与高浪在上面使劲一扯,便连拖带爬地上去了。第四个是伽罗,她丝毫不会武功,又是弱质女子,手臂无力,只能另用绳索绑住腰间,杨宝在下面托,高浪、高潜在上面拉,饶是如此,还是颇为费力。
回光院中靠近石墙的位置刚好有一棵梨树,段僧奴沿墙头走近,跃到树身上,先溜了下来。
回光院坐南朝北,北面是处三开的房屋,为普照禅师住处。东面则是两间石屋,一间堆放些杂物,另一间本是侍奉普照的小沙弥的住处,但普照不喜旁人打扰,凡事宁可自己动手,将小沙弥逐了出去,遂一直空着,日常饮食茶水自有僧人定时送来院中。
只见院中悄然无声,唯独正堂灯火通明,一高大身影映在窗上,赫然便是那神秘的怪和尚普照禅师,似正在禀烛读书。
正欲走过去瞧得清楚些,忽听见背后墙头伽罗惊叫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到了墙头,一时头晕,站立不稳,差点摔下墙来,幸好高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腰间绳索。段僧奴忙“嘘”了一声,回望室内灯光人影,依旧在一页一页地翻书,看得极为仔细,并未觉察室外动静。
好不容易将伽罗吊下来,高浪从墙头一跃而下,低声埋怨道:“伽罗,你可比上次重了许多。”伽罗笑嘻嘻地道:“是么?说明我长大了。”
正说着,杨宝、高潜也顺着梨树滑了下来。几人一齐溜到廊下,高浪伸手将窗纸戳破,果见普照禅师正席坐在蒲团上读书,神情极是专注。
段僧奴悄声问道:“那口箱子在哪儿?”伽罗道:“在怪和尚的卧室里。”
正犯愁如何在普照禅师的眼皮底下溜进他的卧室,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有人命道:“注意四下警戒。”赫然是羽仪长施宗的声音。
段僧奴惊得嘴巴都张得大了,这施宗是施秀的兄长,也是她父亲最亲信的羽仪长,每每他一出现,就意味着段功也要出现。又听见有数人低声应道:“是。”各自分散了开去,似已将回光院围住。
五人登时猜到今晚来见普照禅师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亲——大理总管段功,大惊失色下,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树丛中。
不料施宗却始终没有进院来,只守在门口,众人料到他是在静候段功的到来,大气也不敢出。
杨宝心道:“信苴摸黑来到无为寺,事先竟不令宝姬姐弟知道,可见不想泄露一丁点行踪。既是如此神秘,当是为明玉珍使者而来,只是为何众多羽仪不去隔壁南禅房警卫,却来回光院门口呢?”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盏茶功夫,又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骛骤而来,施宗抢上前道:“信苴!”段僧奴听到父亲到来,心中“砰砰”直跳。她已经有半月未见父亲,多少有些思念,此刻却是矛盾不已,既想见他,又不愿意他出现。
只听见门外段功淡淡“嗯”了声,问道:“禅师在里面么?”施宗道:“是。”又听见员外郎杨智的声音道:“张判官饭前已经将信苴要来的消息告知禅师了。”他是段氏家臣,足智多谋,素为段功倚重。
段功便不再多问,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而入,朗声道:“有客夤夜拜访,还望禅师赐见。”回光院东面即是南禅房,明玉珍使者便住在一墙之隔,他不肯报“大理总管段功”的名号,自是不愿意张扬,也是怕旁人听见。
茶树丛中几人听得段功进来,埋低了头,不敢多看,只有段僧奴忍不住从花间窥探——只见父亲头戴次工,一身白色便服,看上去不像个威震西南的大理总管,倒似学馆中的教书先生。
忽听见室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答道:“请进。”
段功自头上取下次工,交给身后的杨智,大踏步走进室内。普照禅师放下手中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请坐。”
外面茶树下几人望见窗上映影,均是一般的心思:“这普照禅师好大的架子,信苴亲到,他竟是不起身迎接。”
只听见普照禅师缓缓道:“八年前的活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一直未有机会当面向信苴道谢。今日得以亲见信苴,果是龙章凤姿,我这个‘谢’字,也终于可以讲出口了。”段功道:“些须微劳,何劳禅师言谢。”又道,“禅师来大理八年,足不出户,还没有喝过我大理招待贵客的三道茶吧?”普照道:“确实没有尝过。不过听信苴言下之意,似有离别之意。”段功微笑不答,只朝外叫道:“上茶。”杨智一挥手,三名羽仪将茶送进室内,旋即又鱼贯退出。
段功拎起第一只木盘中的小陶罐,往两只茶杯中注入茶水。陶罐保温极好,倒出来时竟还是腾腾热气。段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师请用。”
普照见那茶杯本小,还只注了小半杯,几乎一口便可以喝完,料来此茶必有讲究,便端起茶杯,却不饮用,只慢慢品玩那茶的气味。
段功笑道:“第一道是清茶,用的是大理特产沱茶。我大理习俗,酒满敬人,茶满欺,因而这道茶只有小半杯。请禅师品尝。”当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普照也学着他的样子,轻饮一口,只觉得茶水又浓又酽又苦,他本是蒙古人,自小到大一直喝白酥油、牛奶煎煮的砖茶,当然喝不惯这种讲究清雅的清茶。
段功又端起第二只木盘中的陶罐,往杯中只注入六、七分满,道:“这是第二道蜜茶,用茶叶混合蜂蜜、果仁、乳扇煎制而成。”普照尝了一口,鲜甜中有股羊奶味道,甚合自己口味,当即一口饮完。
段功道:“第三道是盐茶,顾名思义,茶中放了盐粒、花椒、桂皮等物。”普照端起来一饮而尽,味道跟咸汤差不多,更多了一股辛辣之气,过了一小会儿,才感觉舌尖微有麻辣之感回旋,当即道:“信苴这三道茶,先苦,再甜,后回味,想来必有深意。”段功道:“禅师苦尽甘来,如今朝廷中赦免禅师的诏书已正式下达,禅师终于可以回去大都与家人团聚了。”
二人声音甚低,然毕竟只有一窗之隔,廊下茶树丛中段僧奴几人听得一清二楚。杨宝心思机敏,最先会意过来,暗道:“原来普照禅师就是前丞相脱脱!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脱脱八年前在腾冲被朝廷赐饮毒酒而死,不知道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无极寺中。难怪…难怪云南行省要在这个时候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到大理来,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脱脱未死,此举隐有威胁信苴之意,虽然朝廷现下赦免了脱脱,毕竟信苴当年私救脱脱是违抗圣旨的大罪。”转念又想,“自与梁王孛罗交恶以来,我大理违抗朝命的事多了,单说与梁王几场大战,也比救一个脱脱严重得多,哪用惧怕区区云南行省之威胁。何况此时蒙古人正有求信苴,想请他发兵抵抗明玉珍,岂敢轻易开罪?看来脱脱一事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是想趁机请脱脱回去辅佐梁王,甚至是辅佐蒙古皇帝,挽救危局?瞧他饮三道茶的样子,毫无出家人淡泊之心,可见豪情壮志犹在。”
正沉思间,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转头一看,却是段僧奴,正焦急地指着室内,似也意识到普照的真实身份非同一般,有询问证实之意。他微微抬头,见杨智还带着羽仪站在庭院中,距离这边仅十余步远,忙朝段僧奴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可妄动。段僧奴本是个急性子,此刻被情势压制不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心急如焚。
室内静默无言,那普照禅师果真是前中书右丞相脱脱,喟然长叹道:“唉,太迟了。”
段功道:“禅师在我大理蛰伏八年,雄心不减当年,何有‘太迟’一说?”脱脱先是一愣,心道:“看来我暗中绘制‘万里江山图’,还是没能逃过这段功的耳目。”又见对方态度平静,似并无敌意,当即摇了摇头,道:“我所言‘太迟’,是说目下天下局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非人力所能挽回。”
杨宝听了更是暗暗心惊——这脱脱足不出户,竟能知道天下局势,当真不可小觑。此人聪明绝顶,为中书丞相时便有“精干老练”之名,又在大理八年,尽知虚实,若他果真去了梁王身边,岂非对大理大大不利?
却听见段功道:“即便如此,禅师应该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须得作出选择。”言语中饶有深意。脱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信苴请稍候。”起身走向室内。
外面五人趴在茶树下,也不知道室内二人还要谈多久,偏偏杨智等一直如木桩般站在院中不走,无法动弹下,大有度时如年之感。伽罗心中早后悔了千遍万遍,真不该如此辛苦地爬墙来偷看这怪和尚的箱子,换作平日,她早主动站了出去,信苴为人宽厚,即使知道他们在外面偷听,也不过轻言训斥几句,偏偏此时宝姬正在逃婚当中,丝毫露不得行踪。正苦闷处,忽觉头发上有一只虫子蠕动,大惊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他帮忙。高浪不明所以,随口问道:“做什么?”
声音虽轻,顿时有羽仪惊觉,也不作声,只走到门口向羽仪长施宗指了指廊下。施宗微一点头,做了个手势,几名羽仪各自手扶兵刃,分成左右两队,悄悄朝茶树丛中包抄了过来。杨宝早已经瞧得真切,反应极快,急忙起身走出来,道:“是我,杨宝。”又回身叫道:“你们三个还不快出来?”高浪、高潜、伽罗依言走出,只剩段僧奴依旧趴着,不敢动弹。
施宗乍然见到几人从茶树后走出,当即上前,沉声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杨宝支吾道:“嗯,也没什么,就是想翻墙出去玩,结果刚巧被你们堵在院子里了。”
施宗知道这群孩子在寺中顽皮胡闹,时常还会翻墙出院,做出各种惊人之举,而要不惊动武僧溜出中院,翻墙走回光院确实是最为便捷的线路,因而丝毫不感到惊讶,只低声斥道:“还不快些回去睡觉。”杨宝忙应道:“是。”
高浪大方地走到墙角,将挂在墙头的绳索收了,这才昂然离去。施宗见他一副无法无天的派头,大有自己当年的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杨智一直默不作声,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嘱咐道:“你悄悄跟住他们,说不定他们几个知道宝姬的去处,会暗中与她联络。”那羽仪道:“是。”应命而出。
茶树丛中段僧奴隐约听见,不禁大为气恼,暗道:“杨智员外可真是狡猾,难怪大家都称他是总管府的‘智囊’。这下可好,我连无为寺也呆不下去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动静,虽然并不如何响亮,室内段功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生性沉稳,只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却见脱脱抱着一口箱子出来,打开来看,却是装满了卷轴。普照指着那箱子道:“这是我在这八年内所绘的中原州域形势、山川险隘之图,还真要多谢信苴允准我借阅翠华楼藏书。”段功道:“何足挂齿。”
脱脱见他不动声色,讶然道:“很少有人能见到这一箱子图卷后还无动于衷,信苴难道不是为它们而来么?”段功笑道:“禅师误会了。我今晚前来,只为见禅师一面,顺便告知赦免诏书一事。”
脱脱一向桀骜骄傲,即使是段功对他有救命之恩,言语也甚是冷淡,如今见对方一无所图,这才真正折服于对方的胸襟气度,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段功见他不语,以为他还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道:“之前我说作出选择,是说禅师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去中庆,只是北上大都要麻烦得多——中原烽火狼烟,南方尽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险起见,禅师须得走海路。”脱脱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罗那里。”
段功大为惊讶,道:“禅师适才不是说‘太迟了’么?”脱脱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是太迟,也须得尽力而为。”段功道:“那禅师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当派人护送。”脱脱摇了摇头,道:“日前汉人气盛,我朝大将又各起内讧,自乱阵脚,中原腹地已是难保,西南却可独立于中原之外。只要助梁王孛罗守住云南,进可攻,退可守,与北方成呼应之势。将来我蒙古大军反攻中原,云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道:“此人眼光谋略果是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罗一臂之力,或许可以反败为胜,阻止红巾明玉珍势力进入云南。”他胸怀坦荡,不似脱脱那般阴鸷深沉,当即道:“禅师远见卓识,果非常人。凑巧梁王派了使者来大理,现正住在城中五华楼…”脱脱道:“梁王是派人来向信苴求救的吧?”言中颇有揶揄嘲讽之意,似是对梁王很不以为然。段功答道:“正是。”
脱脱道:“信苴如何答复?”段功道:“嗯,我还没有召见使者。”他不愿意谎话欺人,道,“不敢有瞒禅师,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脱脱点头道:“信苴是个坦率之人,襟怀夷旷。孛罗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云南以来,数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义之举,信苴忌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段功缓缓道:“我并非因为忌恨梁王才不愿意发兵。”一指那口箱子,“禅师沈胸怀韬略,既有经世治国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结其中,想来这些图卷非同小可。”脱脱傲然道:“有心夺取江山、称霸天下者,得我图卷,可谓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在我眼中,这些图卷不过是普通的地图而已。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创立‘大理’以来,一直只固守本土,从无向外扩张之心,更谈不上要去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脱脱是蒙古人,自小便是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段功叹道:“若真被大理得了云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军围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脱脱道:“这么说,信苴是决意要坐山观虎斗了?”段功道:“并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来,僻地自守,只以清平为国策。”脱脱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庆,下一个目标便会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的话,我段功自当亲自率军抵挡,力保境内百姓晏然安稳。”
脱脱见他绝然果断,顿时想起一事来,惊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来与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而今局面复杂,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责。”脱脱料他已决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万难劝动,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之风光?”
外面段僧奴听见,忍不住勃然大怒,心道:“这普照好生无礼,哪壶不开提哪壶,蒙古人明明于我大理有灭国之恨,何来恩惠一说?”
她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国自第十二任国王段廉义兴起,相国高智升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巩固高家势力,后来更是发展到高家世居相国,专擅政柄,段氏形同虚设,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大理国灭亡前——国王段兴智毫无实权,事事受为相国高泰制约。大理精兵本战斗力极强,丝毫不弱于蒙古军,却被蒙古忽必烈率大军直奔阳苴咩城下,就是因为相国高泰祥将绝大部分军队调在他的封地善阐周围,王城防守极其虚弱。可以说,高氏对大理国的速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蒙古人杀相国高泰祥,扶持段兴智统治云南,大理虽然灭国,但段兴智却由此摆脱高氏欺压,对蒙古感恩戴德,主动献大理国地图《大理图志》,并率大理军队充当蒙军前锋。高氏在大理国擅权的这段历史,对段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后世段氏总管除了对高氏严加防范外,很少对子孙提及,况且高氏子孙兴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光之母高药师便是高泰祥嫡系后人,就连段光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兰为妻,再重复这些往事只会激化高氏与段氏子弟的矛盾。但无论如何,确实如脱脱所言,段氏重掌大理军政实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蒙古人。段僧奴不了解这些恩怨,段功却是知道,一时难以回答,沉吟不语。
脱脱又道:“况且中原汉人蛮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被张士诚、明玉珍、朱元璋之辈得了江山,西南还有信苴立足之地么?”段功道:“禅师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国后,曾与中原宋朝和平相处三百余年,其间常常互通有无,友好往来。”
脱脱曾经任都总裁官,主修《宋史》、《辽史》、《金史》,对中原这段历史远比段功熟识,当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爱仁慈么?宋朝自宋太祖赵匡胤开国起,杯酒释兵权,导致举国武功极弱,北部燕云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无所屏障,边患危机极其严重,先后面临辽国、西夏、金国的铁蹄威胁,三百年来,西北边境上几乎没有停止过战争,若是再在西南向你大理开战,岂不是要腹背受敌?况且中原之地不利养马,宋人没有马源,还须借助你大理。反观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虽然杀戮不少,然从无失信一说。当初大理国灭,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封令祖段兴智为摩诃罗嵯。换作汉人得势,以其历朝历代作为来看,信苴扪胸自问,大理还有立足之地么?”
段功自是知晓脱脱这番长篇大论,目的在于说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汉人,然则对方学识渊博,引经据典,着实难以反驳。
脱脱见段功一直缄默不语,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触动,续劝道:“即便放开陈年往事不谈,信苴当是知晓,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这些反贼尽是不讲信义之徒——张士诚穷途末路时,本已经投降归顺我大元,后来困境稍解,立又复叛,如此反复几次,倒是真应了他的名字——士,诚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红巾将领,如今羽翼丰满,以下犯上,挟持小明王韩林儿作威作福,哪有丝毫君臣之礼?他杀掉韩林儿自立为皇帝是早晚之事;陈友谅身为徐寿辉部属,贪图权势,弑主自立,更是为天下英雄不耻;明玉珍也是红巾部将,奉徐寿辉之命进据四川,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主后,他本该继续奉韩林儿为主,结果他也学陈友谅,登基称帝。这几人对待他们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无忠义友爱之心,结盟如同放屁,信苴谦谦君子,如何能与其相处?”
段功道:“禅师坦诚相劝,段某深受启发。今日我不妨告知禅师实话,我们白族人最讲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归顺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为大元子民,绝不会再生二心。”脱脱喜出望外,赞道:“好个有信有义的民族!如此说来,信苴是断然不会与明玉珍结盟了?”段功道:“正是。然则拒绝与明玉珍结盟是一回事,发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正说到关键之处时,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南禅房有“乒乒乓乓”桌椅摔倒之声,正当夜深人静之际,甚是响亮。


第二章 刺客
院中施宗反应极快,朝身后两名羽仪一努嘴,道:“过去看看。”二人尚未及应声,便听到又传来一阵惊呼声:“呀,呀,来人,快来人…杀人了…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大略自东面院中西厢房中传来,声音虽弱,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施宗听了大吃一惊,这邹先生便是明玉珍使者邹兴,无为寺号称皇家寺院,坦绰、宝姬等重要人物长年在此生活,守卫之严密不下城中总管府,竟有人能潜入寺中刺杀了红巾使者,这是从所未所之事,想来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亲自赶去,又担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召入数名羽仪,命他们陪同杨智紧守在普照禅师门口,不得擅离信苴一步,安排妥当,这才率人赶去隔壁。
刚到达南禅院门口,便遇到一小队巡逻武僧,亦是闻声赶来。领头者正是达智和尚——他四十岁出头,自幼出家,是无为寺首座无依的大弟子,功夫极为了得,除了负责寺内巡防警卫外,还教习世家子弟武艺——一见到施宗便问道:“施宗羽仪长,里面出了什么事?”施宗道:“我也才到。”达智问道:“信苴人呢?”施宗低声道:“还在隔壁回光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