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话,才子配佳人,大伙儿可都称赞傅兄有情有义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谢。我也是久闻沈兄大名,听说沈兄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来历了然于胸,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会馆的人瞎传,什么大才子,我可不敢当。”又问道:“傅兄还住在浙江会馆么?我那里倒还有几间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不妨搬来暂时栖身。”
傅春正为居处发愁,闻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义,傅某多谢了。”沈德符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傅兄今日就可以乔迁,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语投契,一见如故,自说个不停,一旁鱼宝宝早不耐烦起来,道:“你们两个倒是对上眼了,那我怎么办?”
沈德符愕然道:“什么你该怎么办?”鱼宝宝道:“我新来京师,也没有住处,你为何单单只邀请傅春,不邀请我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闻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虽然是刚刚谋面,却早闻大名,可是鱼兄你…”鱼宝宝决绝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钱!”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鱼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鱼宝宝却摆出霸道的样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里。”
沈德符见这人蛮不讲理,摇了摇头,正要走开,傅春却笑道:“既然鱼兄那么想当租客,不如就租给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适才也说过,空着也是空着。”
鱼宝宝登时展颜笑道:“还是小傅为人和气。傅兄,咱们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将沈宅当作自己的居处,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虽觉不妥,转念想道:“他们二位都是准备应试的秀才,说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读书、探讨学问,这其实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随和,见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应允。
鱼宝宝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鱼宝宝道:“呀,那可是名宦如云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这处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准确地说,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面的小巷子里,叫堂子胡同,但赶车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说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随手招手叫过来一辆马车,果然一说“堂子胡同”,车夫立即露出迷茫之色,听到“石大人胡同”后才应道:“好咧,几位请上车,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于京城东边的黄华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因为天顺年间权臣石亨曾住在这里。石亨宅邸豪华宽敞,有房三百八十间。石亨因谋反被杀后,宅子充公,嘉靖年间又赐给武将仇鸾。仇鸾生前欺上瞒下,隐瞒败绩,死后被戮尸,传首九边。这处大宅子也成为所谓的凶宅,凡是住过这里的人都是下场惨烈,且祸及家族,无人敢接手,官方索性将其地改置为宝源局。
石大人虽败,但居住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寿宁公主朱轩媁和驸马冉兴让外,威震天下的宁远伯李成梁的赐第也在这里。
李成梁字汝契,号引城,本是朝鲜人氏,其高祖李英内附明朝后,授铁岭卫指挥佥事,李家从此世守明关。李成梁本人骁健善战,颇有将才,镇守辽东三十年中,与女真作战多次奏捷。朝廷对其极为器重,“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岁赐稠迭。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为大帅,贵震天下。
但这位辽东总兵因位望益隆,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其辽东家院附郭十余里,编户鳞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院中畜养有两千余名美妓,尽以数十香囊缀于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花费多至三四十金,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穷奢极丽至此。为了满足个人私欲,李成梁将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私囊。边关将帅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万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六十五岁的李成梁遂被罢官免职,闲居在京师赐第中,迄今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后院分出来的一处偏院,名为“藤花别馆”。本来按照国子监制度,太学生都须住在监内号舍,不可随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后,皇帝怠于朝政,学制也随之松弛,对学生管制放松。许多监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只是挂名,根本不在国子监就读。而一些家里有钱的贡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师租了单独的住所,一是图个清净,可以安心读书,二是日常起居有仆人照顾,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别馆的大门开在北边的堂子胡同,正好与的李宅后门相邻。傅春和鱼宝宝认得了门户,便各自回会馆、客栈去取行囊。沈德符独自进来巷子时,正见到李府管家站在门边翘首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他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出入权贵之门,深知大户人家多有隐秘之事,便佯作不见,自行推门进院。
老仆沈琮闻声迎了出来,问道:“公子回来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还是要先吃点东西?小人这就去厨下烧些热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将厢房收拾一下,咱们家有客人要来。”随口吩咐了沈琮,正要进堂时,忽听见门前有车马声,随即有人叫嚷着跳下车来,口中说的分明是女真话。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动:宁远伯李成梁与女真人来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虽闲居京师多年,迄今仍能遥控边关局势,尚有大批生意在辽东。稀奇的是,这些女真人拜访李成梁为何要乘马车、走后门,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中往东首望去——李府后门果真站着三名体貌彪悍的女真人,其中一人伟躯大耳,他居然认得,正是统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
沈德符在京师出生,一直长到十几岁,少年时常常跟随父亲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勋戚家。他曾经到西四北七条泰宁侯陈良弼府上做客。陈良弼时任总督京营戎政,除掌有关京营操练事务外,还负责接待前来京师朝贡的少数民族首领,时常奉命设宴款待蒙古鞑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辽东女真部落等。不过当年沈德符在陈府见到努尔哈赤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领,而今却已经统一了女真,被大明封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十余年过去,努尔哈赤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沧桑成熟了许多,不再年青,脑后拖着的长辫中间杂有不少华发。他虽然已成为辽东实力最强的女真首领,但对大明仍然相当恭顺,每隔几年便会亲自来京师朝贡。他的人出现在北京的胡同中并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李成梁的后门口。须知他跟李成梁有两段难解的冤仇。
一段是夺妾之恨。努尔哈赤年少时出入辽东总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抚之如子,教其读书识字。后来努尔哈赤成人,与李成梁宠妾喜兰有染,李成梁得知后欲下杀手,努尔哈赤侥幸逃脱,喜兰悬梁自尽。
另一段则是杀父深仇。努尔哈赤脱离李成梁后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亲姐姐,正好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在古埒城探亲,城破时一并被明军杀死。虽然李成梁后来令努尔哈赤承袭都督指挥的官职作为补偿,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努尔哈赤怎么可能轻易释怀,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场之时登后门拜访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将努尔哈赤等悄然迎了进去。沈德符一时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当日傍晚,鱼宝宝和傅春先后脚搬进了藤花别馆,住进西厢房中。二人都没有多少物品,安置起来不算太费事。
沈德符道:“二位还需要什么,直接告诉老仆人就是,无须客气。”傅春笑道:“沈兄这里实在方便,离景云寄居的粉子胡同极近。等日后我们安顿下来,再好好向沈兄道谢。”
沈德符道:“这不值什么。”又问道,“寒舍简陋,鱼兄可还满意?”鱼宝宝大大咧咧地道:“还好啦。”
吃过晚饭,沈德符与鱼、傅略略寒暄几句,便回房读书,一直到深夜。临睡前往窗外一看,鱼宝宝的房间还亮着灯,大约也正埋头苦读。虽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语也往往蛮横无礼,但沈德符对他印象并不坏,觉得他身上颇有姑苏人的灵秀之气。想了一想,批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鱼宝宝早些安歇,哪知道开门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头发呆。
见到沈德符出来,傅春颇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过来坐。”
沈德符走过去坐下,也如傅春一样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见的,只有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树木缝隙,欢快地跃动着,给人以安慰、希望与勇气。
二人就这般枯坐着,别有一番情怀,安详如海面上轻轻吹袭的和风,喜悦如青山上透射过林木的晴光。
许久后,傅春忽然开口问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是说,你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迟疑,即应道:“当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严实的记忆闸门被打开了,奔泻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强烈的要倾述的愿望。就在这个怪异的黑夜里,他向第一次见面的傅春讲出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并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他十几年来都无法忘记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后,沈德符先去了趟国子监,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鱼宝宝均已出门,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后取了玉杯,出门赶去礼部尚书冯琦府邸,为其母冯老夫人七十岁华龄贺寿。
礼部尚书冯琦宅邸位于仁寿坊铁狮子胡同。这是一处官房,并非私宅,但却是北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好宅子,院落多达五进,又分东、西两部,正应了明代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说法:“大官人须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达时,冯府大门前已经停了许多车马仆从,看来今日到访的宾客着实不少。这也难怪,冯琦为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家事,像今日这般为母亲公然操办寿宴还是第一次。他长居中枢之位,又久有入阁一说,除了亲朋好友外,想要赶来巴结这位未来宰相的京官不在少数,寿宴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是冯琦的堂弟冯瑗和冯琦的门生公鼎。冯瑗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任户部员外郎,虽然年青,却是朝中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时,每每大计为最。
冯琦嗣子冯士杰则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脸上,完全没有世家公子该有的俊秀倜傥之气,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晒太阳的闲汉。直至见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来勉强笑道:“德符你总算到了,父亲大人已经催问过两次了。快些随我去书房见客。”
沈德符听说堂堂礼部尚书连续两次催问自己到了没有,虽然明知对方是看亡父的面子,仍很是受宠若惊,忙将做为寿礼的玉杯递给冯瑗,跟随冯士杰跨进大门。
冯士杰与沈德符年纪相仿,是冯琦堂弟冯璲之子。冯夫人姜敏是太医姜岚之女,婚后一直无所出,因而过继了冯士杰为嗣子。按照惯例,既是正室夫人姜敏名下之子,冯士杰就有了嫡长子身份,该享受尚书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来事情却起了变化——
几年前,冯母蒋氏做主为冯琦娶了一名年轻美貌的小妾,姓夏名潇湘,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父亲死后无力安葬,遂当街下跪,卖身葬父,正好冯老夫人去寺庙烧香撞见,心生怜悯,便帮她安葬了生父,带她回来冯府。做了几个月婢女后,冯老夫人喜欢她勤快本份、忠实可靠,坚持要将她许给冯琦为妾。本来冯琦与姜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当抗拒娶妾,但听到夏氏名叫潇湘,暗合他书房的名字,心念一动,破天荒地应允了。夏潇湘倒也争气,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士楷、士榘,虽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却在血缘上比冯士杰更亲近一层。冯琦老来得子,欣喜异常,愈发宠爱夏潇湘母子,冯士杰的地位于是有了危机。他性格柔弱平庸,倒也无所谓,可嗣母姜敏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夏潇湘一方得势,多有借主母身份压制刁难之举,一向平和的冯家陡然变得气氛紧张起来。
而今日这场寿宴,既是为冯老夫人贺喜七十大寿,也是要庆贺夏潇湘次子冯士榘一周岁。冯府行事一向低调,如此公开举办宴会还是第一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冯老夫人或者是冯琦本人有意为之,目的在于抬高夏潇湘母子的地位。
冯士杰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与沈德符相识,一路走到东院的竹苑时,沈德符已经从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冯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书府书房是一处独立的建筑,位于东院的竹林中,号称“万玉山房”。“万玉”即“万竹”,君子比德于玉,已而比玉于竹,“山”则是因为书房修建在一处高岗上,故得此名。这里万玉森森,既是冯府地势最高处,也最为僻静。
冯琦字用韫,号琢庵,山东临朐人。曾祖冯裕以戍籍中进士,至冯琦一代,已是四世进士。他于万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时,年仅十九岁,随后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当时执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性情严峻,对人少有称许,居然也称赞冯琦道:“此幼而硕者,国器也。”
之后冯琦仕途一番风顺,授编修,进侍讲,充日讲官,升少詹事,晋礼部右侍郎,又升尚书。其人明习典故,学有根抵,宽厚平和,内外称誉。当今万历皇帝对其品学极为赞赏,若不是内阁首辅沈一贯多方阻挠反对,冯琦早就入内阁为辅政大学士了。
沈德符与冯士杰联袂进来书房时,冯琦正与两名五十来岁的长袍老者正围在案桌前指指点点,似在品评着什么,交谈甚欢。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国子监遇到过的中书舍人赵士桢。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见礼,又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冯琦奇道:“你不记得了?这位是辽东巡抚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沈德符“啊”了一声,道:“小侄实在糊涂。李世伯的名字总是铭记于心,只是不记得样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记得,老夫一直外放为官,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诏书不得私下返京,辽东巡抚又是边关大吏,位高权重,事务繁剧。沈德符见李植一身便服出现在同年家中,颇为惊异,问道:“李世伯何以会突然返京?”李植登时收敛了笑容,叹道:“还不是因为马将军和高税监闹不和!”
“马将军”即是现任辽东总兵马林,“高税监”则是皇帝派去辽东收税的心腹宦官高淮。
当今万历皇帝爱财如命,为了方便搜刮民财,听从锦衣卫正千户郑一麒、羽林左卫中所百户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和税监。所谓矿监,即指某地一旦发现金矿、银矿、朱砂矿等矿产,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持,官衔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而朝廷税收本由户部主持,户部有自己的税务机构,但皇帝却另外设立一套征税系统,由他指派的宦官负责,称为“某地某税提督太监”,简称为税监。矿监和税监仗着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横行不法,四出扰民,引发了极大混乱。多年来,上书请求裁撤矿税宦官的奏章不计其数,万历皇帝一律不听,只以求财为首要目标,凡是涉及矿税监与地方官员纷争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员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者。
辽东是饶产之地,又设有多处与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万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辽东的税监。他到任后畜妻养子,大肆侵饷渔夺,强行索取厚馈。原先宁远伯李成梁任总兵时,任凭他胡作非为,丝毫不加干预。等到李成梁罢职,高淮依然故我,私养死士二千余名、骑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猎,发黄票龙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向朝鲜、女真索要冠珠、貂马等珍稀之物。新任总兵马植却是个鲠介的军人,看不起高淮这等狐假虎威、不学无术之辈。二人起了激烈冲突,势如水火,遂各自争相上书弹劾对方。万历皇帝还是老一套的消极办法应付,佯作不闻,置之不问。
李植道:“辽东是边疆重地,而今却因为一名税监乱成一团,老夫身为巡抚,也难以居中调停,遂自请回京述职,一是想请圣上召回高淮,二来也要与赵中舍商议一下噜密火器的改进。”他轻轻喟叹了一声,转忧为笑道,“今天是冯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谈公务。老夫这次回来赶得巧,正好遇上冯老夫人七十大寿,又听说沈北门的儿子新入了太学,可是等不及要见上一见。”
几人寒暄一阵,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记忆力极佳,对少年时听到各种人物事件、典故逸闻烂熟于心,谈起来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冯琦几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
李植笑道:“贤侄有这等本事,今年乡试一定是高中桂榜。”沈德符忙自谦道:“李世伯谬赞,小侄后学晚进,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记得几本书罢了。”
正好冯府管家奉冯老夫人之命来请冯琦出去见客,说是东宫太子朱常洛派了亲信太监王安来贺寿,几人遂一道往宴厅而来。
冯琦命嗣子冯士杰引众人先行,自己特意落在后面,叫住沈德符问道:“尊慈母可还好?最近可有信来?”
沈德符不觉心中暗暗纳闷,这本是初次见面的套话,可他就读国子监后已几次三番登门拜访冯琦,问候沈母这句早在第一次拜见时冯琦就已问过了,第二句则更有些意味深长。一时难解其意,还是答道:“前日刚收到一封家母的亲笔书信,家里一切安好。”
冯琦道:“沈夫人可有在信里提及什么特别的事?”沈德符道:“家母只命小侄安心读书,力争早日成就功名。”
冯琦沉默了一会儿,道:“嗯,男儿志在功名,报效朝廷,自然是好的。不过如果你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治学,也不失为人间美事。”
沈德符祖父沈启原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因简慢抚台被弹劾,遂自行解任归乡。沈氏为当地世家大族,建有万书楼三楹,沈启原返乡后进一步积贮图书,将“万书楼”扩建为“芳润楼”,终日读书,足不入城。沈自邠病死京师后,沈德符随母亲迁回秀水,即由祖父沈启原教读。
沈德符听了冯琦的话,心中一动:对方的话似是在暗示他该放弃科考,学习祖父的林下之风,闲居山野,可这不合常理呀。而且他新入太学的时候,冯琦还极力勉励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争取早日金殿题名,入翰林院修史治学,方能弥补其父英年早逝的遗憾。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口气就完全变了呢?莫非冯琦认为他才学不够,预料到他此次乡试必然会落榜而归?
心头既是疑惑又是惶恐,正想问个清楚,冯琦却只是饶有意味地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便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李植等人了。
冯府寿宴的地点设在妙香苑。为了举办寿宴,冯府特意在临水的亭子边搭建了一座戏台,女眷和宾客则分坐在园墙边的廊道中,中间隔有屏风和竹帘。鸟语花香,春光怡人,别有情趣。
冯琦一行到来时,台上的花旦正嘤嘤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晨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缠绵婉转,颇应暮春的时景。
李植很是诧异,问道:“这是什么戏?”
冯琦也是头一次听到,只觉得文辞优美,嘴角噙香,正要招手叫人询问,沈德符忙道:“这是临川名士汤显祖汤老先生的新作,名曰《牡丹亭还魂记》。小侄不久前在浙江会馆中听过。”
北京虽是京城,但却少有公开演戏的场所。反而是外地人创建的会馆大多建有戏楼,也请有专门的戏班子唱戏。冯府今日请来助兴的戏班,恰好就是来自名气最大的浙江会馆。
李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汤,难怪能写出这等好词。”
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万历五年亦跟冯琦、李植等人一同参加了会试,其时声望极高,冠世博学,才思万端,似挟灵气,号称“绝代奇才”,大有独占鳌头、一举夺魁之势。权相张居正久闻汤显才华横溢,倾心笼络,令其与儿子张嗣修交往,以抬高身份。汤显祖性情耿介,不愿意攀附权贵,由此得罪了张居正。结果当年发榜,张嗣修高中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直到张居正去世后才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但又不满朝政腐败,便干脆挂职回乡,建书院,写戏文,操觚染翰,竞创新曲,又得了“千秋之词匠”的雅号。
李植忍不住叹道:“一直没有老汤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写戏剧,居然也做得有声有色,果然不愧是绝代奇才。老冯,你真该找机会向朝廷举荐老汤,不能让这等大才子白白沦落民间。”冯琦轻叹一声,低声道:“老汤…他怕是再也不会理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