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图》作者:吴蔚

第1章 蒲津风云


万里黄河上,大小渡口数以十计,最要害之处莫过于蒲州蒲津关。唐代立国后,实行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两京制度,蒲津地处长安、洛阳以及龙兴之地太原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扼天下之咽喉,处天下之胸腹,愈发凸显战略地位。
蒲津关架有浮桥,横亘百丈,连舰十艘,是唐时黄河上仅有的三座河桥之一。
浮桥的驻军也很特殊,有别于传统的军队,称为“水手”,除了守卫之责外,还要负责检修维护浮桥。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峥嵘,是水手们最忙的季节——上游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钩子将浮冰一一拨去船与船之间的空档,助其流往下游,以减轻冰块对浮桥船侧的冲击。
水手火长傅腊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太阳快些下山,这样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与相好幽会。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发了笔横财,在浮桥船板夹缝中捡了一件宝贝。浮桥时时刻刻上下左右晃动,水手们倒是经常能在桥上捡到各类行人落下的东西,可像这样上好的值钱宝贝傅腊还是头一回撞见,他觉得自己好运来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过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时还没有决定——贞娘温柔美貌,娇羞妩媚。素素虽然姿色差些,可床第之间的那一份狐媚妖娆却令他爱之不及。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难以取舍。嗯,反正长夜漫漫,他明日又不当值,不如今晚两个一起上,先去找贞娘,再去找素素。
傅腊双手摩挲玩弄着那件宝贝,正想到得意之处,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一行十余人来到桥头,预备过河到东岸去。领头的是名戴着顶帷帽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马时,雪白的帽纱被河风扬起,露出清瘦的面容来,颜若舜华,光艳逼人。傅腊只觉得“嗡”的一声,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傻傻盯着那女郎不放。
那女郎纤细中流露出一股英气,气派极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抢上前为她挽马。她并不着急过河,举手揭开帽纱,眼波不经意地流转,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腊,不过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宝贝。傅腊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她不放,浑然没有觉察到对方似也看上了他捡到的宝贝。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对那女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郎点点头,这才不再理会傅腊,驻足朝桥上翘望。她心有所感,伫立良久,才微喟一声,扬手道:“走吧。”率领众人缓步走上浮桥,杂入人流中。到得桥中央时,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回头望去,却见西岸尘头大起,有许多戎衣武士正策马赶来。
一名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军万骑营。”突厥男子冷笑道:“他们追来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拦住他,道:“阿献,你不可轻易露面。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摘马鞍边的兵刃。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抚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这些羽林军自神都洛阳来,未必就是冲着咱们。咦,俊叔叔,你瞧那领头的一男一女…”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阳王武延秀和永年县主武灵觉。他们两个怎么会来这里?”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道:“应该是去并州文水办什么要紧的大事。”见随从宫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别着急动手,他们不是冲咱们而来。阿献,你和俊叔叔赶紧戴上胡帽,以防被人认出来。”
她年纪虽轻,言语间却有一股凛然气度,不容人不遵从。突厥青年阿献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声嘱咐众随从让在一边。
那一队羽林军大约百人,瞬间驰近,个个身着黑色圆领长衫,腰束革带,脚下露出黑六缝靴,手持枪矟,斜背长弓,马鞍边挂着佩刀和插满箭矢的胡禄。领头的年轻公子白皙英俊,玉质金相,女郎却是面目浮肿,又黑又丑,正是当今女皇宠信的武氏亲属武延秀和武灵觉。
按照惯例,通过浮桥时骑者下马,行人缓行,以减轻对船板的压力。不料那武灵觉甚是骄横,虽然看到桥头警示的木碑,却丝毫不予理睬,娇声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赛,看看谁先过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着青骢马抢先跃上了浮桥。
一旁傅腊“哎呀”一声,奔过来叫道:“你们…你们不能骑马上桥!”
他虽不识得武延秀、武灵觉二人,但也知道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军,绝不该去招惹,可当真任他们骑马通过浮桥,追究起来,他不但做不成水手,还要被治罪。不料才刚刚举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扬起马鞭,朝他当头抽了下来。傅腊甚是敏捷,微一侧头,那鞭子落在肩头,“啪”地一声,受力甚重,登时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声,双脚一夹马肚,去追武灵觉。后面羽林军纷纷跟了上去。
那浮桥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面上,蓦然上来了百余名骑士,桥体立即一沉,剧烈摇曳动荡起来。靠近西桥头的几名行人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桥两边结有上下两道粗圆缆绳,才没有人掉入河中。
武灵觉也不勒缰减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桥上策马飞奔。那浮桥仅宽两丈有余,来往行人塞路,她大声呵斥,脚下丝毫不停。众人见她肆无忌惮,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又惊又怕,纷纷避让一旁,原本井井有条的浮桥上顿时一片混乱。
一名商贩推着满车果子往河西而来,忽见前面大乱,人群争相闪避,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板车靠边停下,朝前张望。却见一名红衣女郎骑着高头大马直冲过来,桥身愈发摇晃得厉害,那车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河中冲去。车身被缆绳挡得一挡,满车的果子尽数滚入了黄河中。板车则歪歪扭扭地挂在缆绳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车子!你的车子!”商贩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将板车拉住,果子却是一个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乡下老农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预备运到河西去卖,全家老小全等着卖果子赚钱来养活,而今全泡了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四娘等人虽离得尚远,经过情形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阿献怒道:“好个刁蛮跋扈的妇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带,上前一步,站在桥中央,预备等武灵觉过来时将她扯下马来。李俊忙将他拖回来,道:“他们人多势众,你不是对手。况且我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切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武灵觉已然驰近。不知道因何缘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献,擦身而过后犹自扭转头来望着他。
四娘低声问道:“她认得你么?”阿献道:“我一直在长安,极少在洛阳,她应该不认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别惹事。”阿献不敢违令,只得道:“是。”
须臾之间,武延秀又领着羽林军飞驰而过。马蹄如雨,浮桥上下颠簸得厉害,众人头晕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紧马缰,一手扶住桥边的缆绳。
忽听得前面有人惊叫一声:“啊,娘亲!”声音极是惊惶凄厉,随即便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阿献本来性情火爆,强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冲过去一看——一名白发老妇人不知如何被挤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岁模样的白衣男子伏在桥沿缆绳上,捉住了她半只衣袖。
阿献“哎哟”一声,几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妇人上来。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衣袖撕裂开来,那妇人不及呼叫一声,即没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见踪影。
白衣男子急叫道:“娘亲!”甩脱阿献双手,爬起来就要翻过缆绳跳下河去救母亲。
那黄河水湍急无比,他下去救人无异送死。四娘已经赶到,叫道:“快拦住他!”宫延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极为敏捷。
那男子使劲挣扎,不断叫道:“放开,快放开,我要去救我娘。”四娘走到他身边,婉言劝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来了,公子请节哀。”
那男子只觉得身体被一道铁箍牢牢圈住,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便点头道:“好,你们放开我。”
哪知道宫延刚一松手,他便垂首往两道缆绳间的缝隙钻去,竟似要跳河追随母亲而去。阿献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骂道:“堂堂男子汉,不思为亲人报仇,倒学人自杀。你死了又能怎样?”
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这才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他虽未强忍着不哭出声,泪水却从指缝中汩汩渗出,情形极是悲切。
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挤了过来,朝那男子作揖谢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
众人这才知悉因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丑的武灵觉多看了几眼,被她发现,有意圈马逼近,他后退时正好踩在两船接驳处的板缝中,身体失去平衡,摔向河中。凑巧那白衣男子扶着母亲站在他身后,见状忙抢过来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骑士驰过,船身上下来回颤动不止。男子的母亲早有病在身,一阵晕眩,竟被颠进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只抓住了半只衣袖,还不及援救,衣袖断开,便不见了母亲踪影。
大伙儿闻听了事情经过,无不咬牙切齿。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桥上发生这等老人坠水、尸骨无存的惨剧,那队羽林军却早已呼啸过河上岸,扬长而去,竟无一人回过头来。
那男子蓦地抬起头来,沉声道:“不,是武灵觉、武延秀害死了我娘亲,不是你。”他虽然泪痕满面,语气却是异常的冷静,浑然不似刚刚遭缝丧母之痛。
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暗道:“这人如此气度,又认得武灵觉、武延秀相貌,应该不是普通人。”一面想着,一面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见多识广的他亦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得这男子。
忽有数名突厥胡人排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过来,为首的却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人,极有刚毅英武之色。他抢上前扶起白衣男子,问道:“堂兄,出了什么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见亲人,顿时又泪如雨下,道:“伷先,你来得迟了。母亲她…她…”一时哽咽不能言语。
那伷先听一旁胡商讲完经过,脸色如铁,面朝黄河,似在缅怀亲人音容,良久才举拳重重砸在缆绳上,咬牙切齿地道:“我与伯母十年未见,想不到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杀了她,我非杀了她不可!”他虽然没有说“她”是谁,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祸首武灵觉。
四娘上前劝道:“这里人多眼杂,公子请慎言。”伷先却似毫无顾忌,冷笑一声,回过身来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这里,我也是…”忽见四娘容颜美丽,气度高贵,实乃生平所未见,一时呆住。
跟随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随从依稀觉得那突厥青年阿献十分面熟,忍不住上前问道:“郎君莫不是兴昔亡可汗的大公子?”
兴昔亡可汗是指内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被武则天召入朝中为官,封左威卫大将军,不久前因洛阳令来俊臣告发他欲举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处死,其子阿史那献也被流放。来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当世有名的酷吏,时人均以为阿史那元庆谋反是一桩大冤案,许多突厥人由此心怀不满。朝廷大敌吐蕃亦针对这件事大作文章,指责武则天蔑视虐待异族,还立阿史那献兄长阿史那俀为十姓可汗,以争取西域突厥民众人心,达到全面控制的目的。
阿献正是阿史那献,他在流放途中为四娘等人所救,毕竟是逃亡身份,见有人认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来。
水手傅腊也赶来挤在一边看热闹,听闻与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兴昔亡可汗之子,立即会意他是个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当水手守浮桥了,忙挤出人群,向桥头招手叫道:“喂,来人,快来人,这里有朝廷在逃的…”
话音未落,只觉得有一柄利刃顶住了他背心,一时脊背嗖嗖发麻,牙齿不自禁地地打起颤来。
蒲津浮桥东北二里即蒲州州治河东县,古名蒲坂,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称舜城。河东城西黄河洲渚上有一座鹳雀楼,为北周时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原只是一座用来暸望敌情的军事戍楼,因时有鹳雀栖息于楼顶而得名。楼高三层,东面可俯瞰河东大地,西视则可尽揽关中,甚至连潼关、华山也可远眺入眼。
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楼楼顶欣赏河山。五人均是并州晋阳人氏,去年四月联袂壮游,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扬州,再往神都洛阳,又自洛阳到西京长安,一路游览观光已一年有余,半月前才离开关中,动身回去家乡。
辛渐叹道:“难怪此楼能成为河关胜概,遐标碧空,倒影洪流,龙踞虎视,下临八洲,不由得人有振翮凌云之志。”他腰悬长刀,衣着打扮朴素随意,外表在几人中看起来最为粗旷,豪侠之气十足。
肥头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无诗,喜好做诗的才子们赶紧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同伴。
那位同伴不到二十岁年纪,仪表堂堂,一身忍冬纹翻领胡服华丽精致,愈发显得风姿潇洒,俊朗不凡,眉目之间更有一股凌人的高傲之气。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众人的首领,尚不及答话,辛渐已然笑道:“可别指望王翰,眼前没有美酒女人助兴,他未必灵光。”
王翰微笑道:“不错,还是辛渐最知道我。”转头见王之涣轻摇折扇,意态悠闲,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涣,还是你这位大才子来吧。”
王之涣字季凌,与王翰同族,年纪虽轻,却是文才出众,诗名远扬。他外貌看起来也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书卷气极浓,闻言将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渐刚才那句‘振翮凌云之志’。”晃了晃脑袋,漫声吟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话音刚落,王翰、李蒙、辛渐几人便大声鼓掌喝彩。辛渐道:“好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男儿就该奋发向上,志在千里!好!好!”王翰也赞道:“确实是景象壮丽,气势磅礴!诗因楼成,楼借诗传,之涣,你这首诗当可与鹳雀楼日月同辉,足以流芳百世了。”
王之涣心中品度,也极是得意,却还是客气地拱手笑道:“过奖,过奖。”
李蒙转头见一旁狄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忙叫道:“老狄,之涣做出了这等气壮山河的好诗,你竟还能无动于衷?”辛渐笑道:“他就是爱这样不动声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狄郊摇了摇头,道:“之涣这首诗有毛病。”李蒙问道:“什么毛病?”狄郊道:“之涣说‘白日依山尽’,日正西下是没有错,山却是在东南面。”李蒙“呀”了一声,道:“还真是。”
王之涣不服气地道:“诗言志,歌永言,谁说做诗非要写实景物?”辛渐也笑道:“老狄心细如发,事事严谨,不过诗里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这可是较真了。”
王之涣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面站定,指着远处的蒲津浮桥道:“难道要我说‘白日依桥尽,黄河入海流’么?照你的意思,我们眼下人在最顶层,‘更上一层楼’一句也有毛病,因为再没有楼层可上了。”狄郊见他着了急,忙道:“之涣,我不是说你诗写的不好,只是说…”忽想到对方才气纵横,最爱与人滔滔辩论,自己与他讲理无异自讨苦吃,忙闭了嘴。
王之涣却还是不依不饶,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说个明白不可。”狄郊无论如何不再发一言。
李蒙笑着解围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谈诗论道,回去逍遥楼坐下再慢慢说不迟。”
忽见蒲津浮桥上尘土飞扬,一大队黑色戎服骁骑正策马过河,朝蒲州方向而来。那浮桥是用铁链铰结巨船而成,马匹急速驰过,船只来回晃动不止,拉动铁链轧轧作响。此时太阳落山,多有行人来往于浮桥上,骑士这一番搅动,桥上登时大乱。虽看不见真切情形,却隐隐有哭叫声传来。
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几人立时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规定不准车马在浮桥上疾驰么?”辛渐道:“看装束打扮,这些人是洛阳来的禁卫军。”狄郊道:“是左羽林军的左万骑。”
李蒙素知狄郊谨慎精细,观察入微,没有把握不轻易出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狄郊道:“他们手中枪矟上的纷带是红色。”
原来羽林军下面分左右飞骑、左右万骑四营,枪矟纷带各用绿、绯、红、碧四色。众人听说,凝神查看,果见那些骑士手中长矛上有鲜红色的缎带迎风飘舞。只是羽林军是天子禁军,地位非同小可,向来只负责保卫皇宫安全,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蒲州?想来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这些羽林飞骑赶路这般急,莫非是要去并州?”他如此推断,自然是因为当今女皇是并州文水人氏的缘故。
辛渐点头道:“多半是那帮姓武的又要搞什么花样。”言下很不以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则天虽已执政多年,不过只知道铲除异己,全仗酷吏兴武灭李,以高压手段维持统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尽是粗鄙贪婪之辈,政治上毫无作为,自然难以赢得人心。鹳雀楼在蒲津东北面,辛渐等人并未看到浮桥南面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还会更加愤怒。
王之涣最好议论时事,当即接口道:“不错,自从女皇在文水立五庙以来,并州是非不断。我早说过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嘘,小点声,那边有人。”
几人回过头去,果见一对年青的男女正探头朝这边望来。女子不到二十岁年纪,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圆领袍衫,头上挽着惊鹄髻,甚是清爽干练。男子跟她年纪相仿,,也是一袭圆领袍衫,斜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王翰生性放荡不羁,见那女子容貌端庄,颇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讪结识,只是不知道适才王之涣的话对方听进去多少。当今女皇帝大开告密之门,天下因为一句牢骚戏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这一男一女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万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为把柄讹诈,将会是一场大麻烦。他微一权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个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五人有意避开那两人,匆忙下楼出来。鹳雀楼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车三正怏怏收拾摊子,忽见过来几位华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动,忙上前拦住笑道:“几位郎君好兴致!游完鹳雀楼,再算个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彻底尽兴了。”
王之涣听他说得有趣,便顿下脚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们几人的来历,如果说得对了,我们再请先生占卜前程不迟。”车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么?好…”指着王翰道,“你这位郎君神情高迈,气宇轩昂,一定是几位的首领了。”
李蒙道:“这个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来,算不上稀奇。”车三道:“嗯,不过他虽是大富大贵之相,却时常遭人嫉妒,最终要穷困病死。”
一旁几人闻言相顾而笑。李蒙道:“先生这话说的也对也不对,他遭人嫉妒是没错,我都时常嫉妒他,谁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钱?不过,就算天下人都穷死困死,也轮不到他王翰头上。”
车三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晋阳王公子?”王翰只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还是李蒙道:“正是。”车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王翰见他一身道袍肮脏污秽,胸前染了几大块油污,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换,打从心底里瞧不大起这邋遢道士,见他得知自己身份后态度瞬间转变,料来不过是那类靠危言耸听来吸引主顾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将手指拢在嘴唇边打了个呼哨,台基下等候的两名彩衣僮仆慌忙牵马过来。
王之涣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赚不到卦金了。”车三叫道:“哎,几位郎君…”几人却是睬也不睬。他在鹳雀楼前坐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不但未能赚到一文钱,还平白错过了结交晋阳王氏的机会,不免愈发沮丧起来。
辛渐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递了过来。车三虽则贫困,倒也颇有骨气,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贫道可不是路边的乞儿。”辛渐道:“那好,就请先生给我算上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