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驿吏如此谄媚,这张直方确是个大有来历的人物。他本是卢龙留后张仲武之子。自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割据一方,相当于独立的小王国,朝廷政令多有不及。张仲武手握重兵,实力雄厚,雄霸河北,朝廷也不得不大加笼络。张仲武病逝后,张直方被卢龙将领拥立为留后,后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卢龙节度使,威风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父亲。可惜他在边关军营中长大,粗率豪放,洒脱不羁,根本无心于政事军务,要么成天出去打猎,要么终日饮酒,不醉不休,倘若有人拿军务烦他,他便发酒疯鞭打士卒,由此逐渐引发了军中不满。张直方听说后,一不改邪归正,二不杀将立威,干脆地抛弃了显赫的节度使之位,借打猎为名,一路直奔长安,大有视权势如粪土的味道,令所有人大吃了一惊。于是朝廷封他做左金吾大将军,位高名尊,以示抚慰。不过,他回到京师任职后,性情依然故我。他喜欢打猎,经常不顾职责所在,独自出游,多日不归。朝廷表面说念他父亲功高,对他的失仪之处置之不问,其实是忌惮张氏在卢龙的威名和势力。张直方无人管束下,更加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好在他并无其他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劣迹,反而因其个性直爽豪烈,在朝中有着极好的人缘。不过,他似乎并不大喜欢眼前这个大拍马屁卑躬屈膝为自己擦靴子的驿吏,将脚缩了缩,皱紧眉头道:“不必擦了。”夏亮却道:“请将军稍候,即刻便好。”
一旁的李凌见夏亮如此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与之前对待自己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心中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便不再理睬,径自走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还未休息么?”裴玄静道:“适才邻房有位叫黄巢的年轻公子四处找阿伯不到,便来敲我的门,让我带话给阿伯,说他有要紧事,须得连夜走了,信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的房间,就让给阿伯住,免得阿伯与下人共挤一房。”她不急不缓,一气说完,简明扼要。在李凌印象中,这大概是她听到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了,只不过有些愕然,不明白黄巢为何要半夜离开,心中不免嘀咕送信的事交给他是否妥当。
却见夏亮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忽想起还没有自报姓名,又道:“卑官夏亮,是这里的驿吏。驿长今晚回家去了。将军有甚么需要,尽管向卑官吩咐便是。”张直方也不客气,命道:“我要一间上厅。另外,我的马在外面,你派人好生照料。还有挂在马上的猎物,让厨下收拾好了做成下酒菜,连同酒一起送到上厅来。”
他每说一句,夏亮便应一声,又召过来几名驿丁,吩咐他们立即去办。张直方又道:“记住了,做下酒菜前,先要用鸡蛋洗锅具。”夏亮一愣,暗骂想:“这是甚么臭毛病。”心中如此想,口中却连连道:“是,是。”
张直方正待转身,突然留意到垂手一旁的李近仁,冷冷问道:“你是谁?”夏亮忙陪笑道:“他是李近仁李君,在京都做丝绸生意。”李凌听了暗想:“原来他就是江东富豪李近仁,曾经听尉迟王子提起过,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张直方横了夏亮一眼,不满地道:“我问你了吗?”夏亮道:“是,是,卑官知罪。将军,卑官这就带您去上厅,这边请。”一旁的僮仆丁丁忍不住叫道:“吏君,那我家主人的房间呢?”夏亮看了一眼李近仁,又看了一眼张直方,有些尴尬,显然这间上厅已经是这驿站的最后一间房。
张直方见此情形,怫然不悦,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将军,你一介平民,凭甚么与我争房?这里可是驿站!驿吏,你来讲,朝廷是不是有明文规定,只有官员和差役才能入住驿站?”夏亮忙道:“是,是,当然是。上厅肯定是将军的,李君也绝对没有与您争的意思。”向李近仁使了个眼色。李近仁会意,当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这个自然。在下只是个商人,这上厅自然是像将军这样的贵人住的。下人不懂事,还请将军不要介意才是。”
似乎这个时候起,张直方这才开始仔细留意李近仁,望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突然问道:“你这盒子里装的甚么?”他这一发问,在场所有人都觉意外。李近仁愣了一下,才答道:“是一位朋友托在下带去广陵,送给另一位朋友的礼物。”
张直方点了点头,挥挥手道:“这就走吧。”夏亮道:“是。”忽然想起一事,走近李近仁,低声道:“李君先等一下。”又叫住正要走开的李凌:“李公子…麻烦你也等一下。”语气已然是客气了许多,这才领着张直方进去。
李凌犹自一头雾水,喃喃道:“驿吏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裴玄静道:“他有求于阿伯,想要阿伯将黄巢公子的房间转让与这位李君,当然无法再盛气凌人了。”李凌一愣:“娘子如何知道?”裴玄静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走将进来。李凌见她身形颇为眼熟,似乎便是适才在茅厕外遇到过的国香。他心中犹自记挂意外遇到李亿一事,迟疑问道:“小娘子,你是不是…”国香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道:“噢,我知道,你就是刚才在茅房的那个人,对不对?”李凌点点头,问道:“小娘子是不是要找适才那位与你交谈…”国香愤然道:“我不找他!”扬声叫道:“喂,有人吗,我要一间空房!”
僮仆丁丁哼了一声,嘟囔道:“哪里还有空房?没见我们比你先到,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国香顺口问道:“那怎么办?”丁丁有意玩笑,故意打趣道:“只好委屈在驿厩中睡一宿啰。不过那里可都是马粪的味道。你一个小娘子,恐怕极不方便。”国香一呆:“甚么?”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如果小娘子不嫌弃,今晚可与我共挤一房。”国香尚在迟疑:“这个…”李凌再也按捺不住,直接问道:“小娘子是否认识李亿员外?”国香道:“当然认识啦,我们既是乡邻,两家又是世交。”随即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李凌:“你是…”李凌道:“在下是李亿的旧友李凌,我们有同科之谊。”国香摇头道:“没听他提过。”李凌正待问为何李亿突然来到此地,国香突然发了怒,“不准再提李亿这个名字!我权当没认识这个人!”
李凌猜她大概恼怒李亿没有在茅厕外等候,因而生气。他心头疑惑甚多,却不便多问,因道:“如此,便不提了。此时夜色已深,驿站又无空房,小娘子不如与我新弟妹裴家娘子暂挤一室,如何?”
国香当此境地,本无主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裴玄静,只见她娴静有礼,又是一身黑色吉服,便点了点头,又笑道:“原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裴玄静上前挽住她的手:“多谢。来,我领小娘子进去。”
李凌正待与李近仁招呼,夏亮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忙不迭地道:“李君,不好意思,怠慢了。”李近仁依旧是一脸和气,笑道:“没事没事。不过,驿站可还有空房?夏亮笑道:“有是有,不过得与这位公子爷商议一下。”说着一指李凌。
李凌一听,不由得对裴玄静的先见之明十分佩服,暗想:“难怪我这弟妹能助她父亲裴县令破了几桩奇案,果然是观察入微,料事在先。”他自然不愿意与下人共挤一室,但这房间本来室黄巢意外让给他的,何况李近仁与尉迟钧是朋友,看在于阗王子的面子上,这房也是该让的。当下表示愿意将黄巢让给他的房间转让给李近仁主仆。
夏亮本来以为要大费口舌,哪知丝毫不费周章,大喜过望,对李凌态度更加热情。又道:“这个房间,包括李公子定的两间房,那位黄巢公子均已经付过账了。”李凌这才恍然大悟,夏亮之所以前倨后恭,定然是黄巢离开前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缘故。
李近仁忖道:“如此,我就将房钱退给李君。”回头示意僮仆丁丁取钱。李凌急忙摆手道:“不必。这是黄巢君的恩惠,我不敢掠人之美。黄君赴京赶考,李君时常滞留京师,他日若有机会遇见,李君可亲自向他道谢。”见李近仁执意给钱,干脆舍下众人,掉头奔回驿舍。
这一夜,李凌难以成眠,一则心中记挂李亿之事,二则睡在榻上的车者万乘鼾声大作。他脑子里盘算了很久,绝计不再理睬李亿之事。李亿不肯与自己相认,恰好证明他此去长安不是为了公干,而是旧情难忘,要去与昔日堂下妾鱼玄机相会。多半也是因此对妻子裴氏借口说要回家乡鄂州,不知怎生又扯出这个国香来。不过人家既然不愿意自己知道,又何苦再自讨没趣?他如此想着,心中便觉释然了许多。但辗转反侧中,耳中依旧是如雷的鼾声,心情不免烦闷,便干脆批衣出房,欲到外面随意走走。
此时已过四更,正是夜深人静之际。一出门,便听见邻房有窃窃笑语声,似乎是国香正在讲述着甚么,不觉惊诧万分,倒不是因为国香口直心快,而是新娘裴玄静纤弱文静,沉默少言,竟然能与直率的国香交谈甚欢,实在是件奇事。他摇了摇头,径自下了楼,来到驿庭中。
夜凉如水,秋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马粪和苜蓿的混杂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难闻。李凌站了会儿,又觉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厕走去。他绕过驿舍,打算抄个近道,刚走出数十步,突然听到有异动之声,回首一看,一个黑影正爬到驿舍二楼窗外,身手极为敏捷。那窗口犹自有灯光,正是裴玄静的房间。
李凌一惊,大叫道:“是谁?”那黑影万料不到背后的苜蓿地竟然还有人,一惊之后,迅速沿廊柱攀援而下,离地面两丈时,一跃而下,随即翻入了一楼的一扇窗户,倏忽不见。李凌也顾不上再去茅厕,转身便往驿舍跑去。刚到驿厅门口,便见李亿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见到有人,急忙用衣袖将脸遮住。
李凌叫道:“李亿兄,是我啊。”李亿却不理睬,快步擦肩而过,突然又想起甚么,回身抱拳做礼道:“李兄…”李凌哈哈笑道:“你小子,终于肯认我了!”李亿踌躇道:“这个…小弟还有急事…咱们回头再叙。”转身便走。李凌问道:“你是要去长安,还是回广陵?”李亿迟疑了下,答道:“广陵。”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凌心中记挂裴玄静,急忙往房间走去。只见国香迎面赶来,一见他就问道:“你看到他了么?”李凌心下揣度“他”必是指李亿,便答道:“看到了,他说要立即回广陵。”国香一愣:“广陵?去广陵做甚么?哎呀!”话音未落,人已急追了出去。李凌也不及细想,进得楼廊,只见裴玄静正提剑站在房间门口,神色甚是疑惑。李凌忙上前道:“娘子受惊了。”裴玄静道:“我没事。”
原来裴玄静一直在听国香讲述一些趣闻,尚未就寝。适才李凌在窗下的一声大叫,立时惊动了她二人,但在窗口一望,只有黑漆一片。又听得门口似乎有动静,开门来看时,便望见一名男子匆忙往楼梯口而去,不过只见到了背影。裴玄静见他鬼祟可疑,便回身取了桑门剑。正欲追出门之时,国香却突然悟到了甚么,跺了跺脚,叫道:“裴姊姊不必再理会!是他!”自个儿径直追了上去。这“他”,自然就是李亿了。
李凌心下估摸多半是李亿爬到窗口,欲窥测国香,便未提及黑影爬到窗口一事。裴玄静犹自担心国香,问道:“她就这么追出去,会不会有事?”李凌见国香与李亿态度暧昧,关系肯定不只乡邻那么简单,更加不便多管闲事,便道:“他们是…旧识,应该没事。”话虽如此,心头疑问却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随即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捋不开。
正费思时,邻房的门“支呀”一声开了。只见李近仁的僮仆丁丁伸了半边脑袋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李凌生怕惊扰了驿吏,平地又弄出一场风波来,忙道:“没事没事。”
丁丁刚从布褥里钻出来,仅穿着一件薄褂子,楼廊的过堂风一吹,便感到微微寒意,正欲缩回房内,突瞥见裴玄静手中长剑,立即睁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出门来,奇道:“娘子看上去娇娇弱弱,原来也会武艺。”
裴玄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李凌却忍不住夸道:“我这弟妹的祖父和伯父,可都是大唐的武状元。”丁丁当即刮目相看,咋舌道:“原来如此,娘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顿了顿,又不服输般地道,“不过,我家主人武艺也相当了…”一语未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登时鼻涕直流。只听见李近仁在房内沉声叫道:“丁丁,快进来睡觉!别吵到旁人休息。”丁丁吐了吐舌头,摆出一招“白鹤亮翅”的架势,指了指房内,似在夸耀李近仁武艺也是不凡,这才依言进去。
当下众人各自回房休息,但国香却是一夜都没有回来。次日清晨出发之时,问及驿丁,方知道李亿和国香都已经连夜离开了。李凌犹有满腹疑云,但他本就性子粗疏,也顾不上想得太多。
到达陕州之时,刚好遇到一支回城的军队,还裹带着二十余名的俘虏,个个衣衫褴褛,愁眉苦脸,被反剪了双手,莫名增加了城中的紧张气氛。后来才知道这是奉命前去硤石堡缉拿盗匪的官兵,俘虏们正是那些传说中当道抢劫的山民。
当晚城内传言纷纷,说那些山民拦路抢劫本是受盐贩煽动,当官军闻讯赶去时,盐贩却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说在这之前,有一年轻男子连夜飞骑赶来,与盐贩头目一番声色俱厉的交谈后,盐贩才呼啸散去。关于这男子的来历,无人知晓。其座下骏马,迅如闪电,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李凌在客栈中听旁人描绘形貌,突然感到这神秘男子的座骑似极了黄巢自夸的“飞电”。
次日,李凌等人离开陕州的时候,看到城门贴出告示,说是抓获的俘虏已经于昨夜如数处决。只不过在告示上,山民的身份变成了盐贩。回望城墙上那一排神态各异的人头,李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但他也知道,在现今的时世,杀民充贼早已经不是甚么罕见的事儿。
又行了一日,终于入了潼关。一到关中,裴玄静便发现了这一带地形多有奇特之处——远远望去一个突兀高起的土丘,高约数十丈,阔约数十里,却是四面陡峭,顶上平坦。土丘上面林深草茂,被秋风染成了大片的金黄色,看上去十分眩目。询问了李凌才知道,这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塬地,大名鼎鼎的龙首原、乐游原都是属于这种地形。
凝视着那一片片在萧瑟秋风中翻腾荡漾的翳芸丛林,裴玄静心中突然升腾起了奇特的渴望和向往。自此,塬便作为一种别致而幽深的意象留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氤氲缭绕,经久不散。

第二章 夜宴
帝国京师长安位于龙首原以南。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完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共十四条,街衢宽广,绿树成行,人工开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分成一百零九个里坊居民区和东、西两个集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朱雀大街还是京城所治二县的分界线,其东为万年县,其西为长安县,合称为“赤县”。
不过,如此磅礴壮丽的城市,一到夜晚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景——宁静漆黑,惘然莫测。这是因为长安实行里坊管理制度:坊里的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而皇城南边四列三十六坊只开东西两门;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并实行宵禁制,犯禁者一旦被巡逻的金吾卫士发现,便要遭到拘禁鞭挞。因而有许多人热爱长安,唯独不爱长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个。
李言时任鄠县县尉一职,本待亲自前去缑氏迎娶新娘,但时值金秋九月,正是秋游的大好时节。鄠县风光秀丽,自古以来便是王子公孙的偏爱之地,昔日汉武帝刘彻甚至还准备在这一带扩建上林苑,幸得为东方朔谏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亲国戚都在鄠县拥有大庄园。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着忙乱一番。凑巧的是,京师长安近来出了个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专门偷窃有钱人家的贵重财物,不留任何痕迹,号称“飞天大盗”。京畿各县均为追捕此盗而焦头烂额。李言职责所在,一时难以脱身,只好请堂兄李凌代己前去河南迎亲。前几日接到山东贡生黄巢捎带的信后,李言已经按改约的时间赶到长乐驿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静一行。
长乐驿位于长安城通化门外东七里的长乐坡上,地势颇高,风景也好。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斜阳的余晖汹涌着洒向天地,给万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连人都多了几分光亮。不远处的浐水粼粼闪烁,波光中夹杂着点点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条光洁而华丽的锦带。南边的终南山本已经为秋风妆点得五彩斑斓,浓淡不一,被夕阳一照,更是呈现出一种馥郁得化不开的姹紫嫣红——红的更红,如同燃烧的火焰;黄的更黄,泛出金子一般的夺目光芒。灿烂辉煌如此广袤宽阔,无边无际,着实令人惊叹,虽画工设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来得及穿早已经预备好的黑色吉服,依旧是平时一身深青色的圆领缺骻长袍,看上去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素来精明干练、遇事冷静,此刻却忧心忡忡,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焦急,不停地张目远眺。原来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新娘子一行却还未到。要是一行人错过了戌时夜更时间,到时长安城门关闭,他们无法进城,便只能在长乐驿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来的还有昔日在长安太学的同窗尉迟钧及其随从昆仑。按照事先的计划,迎到新娘一行后,今晚便是要在尉迟钧位于长安亲仁坊的胜宅中留宿。
于阗王子尉迟钧身材低矮,面容平平,连鼻子也扁塌了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于阗人,样貌有别于中原,但还是与中原人有七分相像。昆仑则一头黄发,深陷的眼眶中一双绿色的眼珠,鹰勾一样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时被拐卖到长安做奴隶。主仆二人都穿着一身色彩浓重的胡服,尉迟钧翻领窄袖外衣加五彩条纹裤,昆仑则是一身红绿相间的过膝长袍,头上还戴着顶褐色的卷檐胡帽,在如血的残阳中格外引人瞩目。
尉迟钧显然也跟李言一样,在担心时间的问题。他知道下月即将在尚书省举行科举考试,各地赶来长安参考的贡生和生员源源不断。加上正值长安商旅贸易的黄金季节,来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门为东来第一门,长乐驿为长安城外距离通化门最近的驿馆,如果不早去驿馆定房,一旦城门关闭,来不及进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长乐驿定会人满为患,要想歇宿,就只能去更东面的灞桥驿,不但多了二十来里的路程,而且灞桥东就是大市集,商旅云集,恐怕等到赶去时也无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征询地问道:“少府(注:唐朝对县尉的称呼),是否需要先派昆仑赶去长乐驿定房?”
李言一时沉吟不语,定房事小,他另隐有一层担忧:今晚尉迟钧特意预备了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请了几名在京的太学同窗,打算借为新娘子接风洗尘的机会小聚一下。万一不能及时进城,岂不是要让他们空等?
尉迟钧见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张地吩咐道:“昆仑,你先赶去驿馆定下六个房间。”昆仑操着生硬的官话答应了一声:“是的,殿下。”未及走开,便听见马蹄得得,一骑飞驰而来。昆仑眼尖,一眼认出了马上的骑士,惊讶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迟钧定睛一看,果真是与自己交好的江东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于东市的丝绸铺刚好毗邻尉迟钧手下经营的葡萄酒庄,二人颇为熟稔,多有来往。不过,几天前李近仁才离开京师,赶回江东办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迟钧抢上前叫了一声:“近仁兄!”
李近仁绝料不到会在此遇上尉迟钧,生生将马拉住。那马一声嘶鸣,高高挺起两只前腿,登时扬了李言一脸尘土。李近仁也顾不上许多,跃下马急问道:“殿下,你怎会在此?”尉迟钧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李近仁失声道:“原来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适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问道:“足下可曾见过一队迎亲的队伍,其中有辆墨车?”李近仁点点头:“嗯,适才过浐水桥时见到过。”尉迟钧急忙叫住昆仑:“不必去了。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处,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声“多谢”,奔上长乐坡高处。果然见前面有尘头扬起,一小队车马正迤逦行来。当先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凌。
尉迟钧性喜热闹,也不及细问李近仁为何半途折返长安,便直接邀请他参加晚上为新娘接风的宴会。李近仁点点头:“正好。”尉迟钧一愣,问道:“甚么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还有急事,回头再说。”抱拳作别,飞身上马。尉迟钧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时间就快到了!你的事还来得及办么?”李近仁也不作答,仅挥了挥手,便打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