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李凌等人行近。李凌一见李言面,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身后裴玄静乘坐的马车,竖起了大拇指。李言以为堂兄夸赞新娘美丽,心中甚喜,但毕竟有外人在场,不便表露,便只是微微一笑。又见裴玄静已经掀起了车帘,不及与李凌多交谈,急忙上前询问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绍了尉迟钧相识,大致交待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静微微点头,只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凭君等安排。”再无别话。新娘素有沉静少言之名,李言一早已经知晓,也不以为意。倒是尉迟钧觉得新娘的这份气度颇为熟识,有似曾相识之感。
简略寒暄过后,众人立即各自上马,赶着进城。其实此刻才是酉时,离一更时间起码还有大半个时辰。但李言心中总压着块大石头,不断催促众人快些赶路,直到进了通化门,才长吁了一口气。尉迟钧赶上来笑道:“少府,时间还早呢!你这样子着急赶路,也不怕累坏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头一看,裴玄静正从车窗中露出了半边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长安城。她乘坐的是传统婚礼所用的墨车,车马门窗一应全黑,衬托得她的面容愈发莹白如玉。其实早在定聘的时候,李言已经在裴家见过裴玄静不只一面,此刻一望,仍然有当日初见的心惊感觉,一时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热流涌上了心头。
只听见尉迟钧又道:“少府,我命昆仑先快马赶回亲仁坊做准备,我们几个带着新娘子绕一趟务本坊,如何?”李言回过头来,问道:“为何要绕道务本坊?”话一出口,便明白过来,“殿下是有意想从太学(注:长安太学位于务本坊)门前经过?”尉迟钧笑道:“这只是其一。如果不绕道务本坊,势必要经过东市,此时正快要到夜更,进出那里的人极多,车马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耽搁了,你我犯禁被抓进京兆府倒不打紧,难不成让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监狱里度过?”李言也笑了起来,道:“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全,绕道务本坊并不费事,就依殿下的计议。”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叫道:“李凌兄,你们终于到了!”李凌回头一看,正是三乡驿有过一面之缘的黄巢,急忙上前致谢。黄巢哈哈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尉迟钧笑道:“怎么,你不安心在胜宅中做客,又跑出来逛了。”黄巢笑道:“新逛了逛东市。”原来黄巢将信送到尉迟钧处后,二人都是豪迈之人,一见如故,是以尉迟钧便留黄巢在府中做客。
当下众人互相厮见过,李言、尉迟钧、黄巢领先而行,裴玄静乘坐的墨车居中,李凌与牛蓬断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来到长安,悄悄掀开帘子打量,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很是新鲜,街道之宽广,建筑之雄伟,均为自己生平之未见。街道的路面更是以白沙铺成,据说是为了防止下雨时黄土泥泞。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两侧的临街建筑,竟然没有门,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忍不住问了李凌,才知道长安自唐朝立国以来,一直采取封闭的坊市体制。一个坊区便是一个单独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围墙,设下大门,居民出入均须经过坊门。住户即使临街,也严禁在房屋和围墙上开门开窗,违犯者要按照违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处罚。
黄巢虽早来了长安几日,也很不喜欢这项制度,不无惋惜地叹道:“临街却不能观赏街上的风景,跟锦衣夜行毫无分别,岂不是十分可惜?”顿了顿,突然豪气干云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废除这项制度。”
这话照李言听来,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黄巢一眼,却见他正兴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这小子刚才说了要掉脑袋的话,还不以为意,看来不过是无心之语。”但心中有所警惕后,不愿意再与黄巢并骑,便有意落后,改与墨车并行。
尉迟钧本是于阗人,对政治又没有任何兴趣,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接着黄巢的话头道:“你别说,黄巢兄,还真有胆子大的,冒险在临街的楼上开一扇小小的窗户,以便观望大街上的风景。人们称这种小楼为‘看街楼’。不过,这种人家都是有来历背景的,不是贵戚,就是宰相,要么就是内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不怕被御史弹劾。”顿了顿,又道:“大中年间,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楼。后来李景让上任御史大夫,其人刚直自持,不畏权贵。宰相们久闻其名,都惧怕被上书弹劾,主动用泥封住了看街楼上的窗户。”黄巢道:“这倒也是一件奇谈。”尉迟钧道:“你可知这李景让是谁?”
黄巢未及回答,尉迟钧一指后面,“即是李言和李凌的伯父。”他本以为对方会惊愕甚至钦佩,不料黄巢心中正想着其他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尉迟钧心想:“这位黄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绕过东市,刚到务本坊东门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声,由远及近。片刻后,全城都响起了鼓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裴玄静不明所以,愕然问道:“这鼓声是要做甚么?”李言道:“这表示就快到夜禁时间了。”
原来唐朝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后,坊里、东市、西市的坊门都要关闭,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门才可打开,让居民进出。夜禁时间从一更到五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灯会(正月十五)当日及节日前两天,朝廷才会开放夜禁,准许开放长安夜市。
裴玄静出生后,一直跟随致仕的祖父和母亲闲居山野,祖父只喜舞枪弄棒,母亲仅好谈玄论道,她于乡里长大,只大约听人提过西京长安繁华似锦、金银如海,从未听说甚么夜禁。李言见她更加一头雾水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夜更前,长安城中会开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听见,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时间了。敲四百下后,城门关闭;再敲四百下,坊门关闭。”裴玄静奇道:“关闭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门、坊门一旦关闭,负责城防治安的金吾卫士就会纷纷涌上街头巡逻,四处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静还待再问,前面尉迟钧已经催促起来:“快点!快点!不及时赶到亲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一行人总算及时赶进了亲仁坊西门。黄巢四下打量了下,好奇地问道:“咦,这边我怎么没来过?”尉迟钧笑道:“你每次均走东门或南门,这是西门,当然没有来过了。”
西门坊正王文木正守在西门听着鼓声,预备鼓声一歇便按时关门。见到李言和李凌先领着一辆墨车进来,却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料到又是去于阗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计算着要不要拦住盘问下,尉迟钧已经进来,打了一声招呼:“王老公!他们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愿意与王文木多交谈,话音未落,双脚一夹,催马疾行,立时擦肩而过。王文木这才反应过来,追在背后叫道:“哟,这不是王子殿下吗?殿下今日怎么改走西门了?”尉迟钧恍若未闻,急急策马向前。
黄巢知尉迟钧素来和善可亲,没有丝毫王子的架子,对他此举颇为纳罕,拍马追上去问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迟钧微微一笑:“黄巢兄新来还不知情,王老公是个酒鬼,喝醉了爱骂人,是我们这亲仁坊里头一号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甚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右首。
黄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是一座道观。门联的横梁悬挂着一块黑色竖匾,上面写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点画激越,粗细相间,虚实相伴,随势而就,章法犹如潺潺流水一贯直下。只是黑漆剥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现出斑驳之色,显见经历了不少年头的风刀霜剑,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气息。大门的两个铜环上,尚插着两束枯黄的茱萸,似是重阳节日的留痕。紧闭的大门两旁,盛开着大片黄色的菊花。那黄色并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黄,仿佛经年的黄麻纸,暗暗淡淡,却也柔柔和和,融融冶治,与古色黝然的道观相得益彰。
只听得“吱呀”一声,咸宜观大门突然开了。浓郁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轻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约摸三十余岁,一身便服,衣饰甚是华丽,但脸上却满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着甚么伤心之事。女道士则二十岁出头,着一身交领却跨的碧绡道袍,伫立于薄暮当中,眉目如画,人淡如菊,天然绝丽。黄巢一见之下,只觉得胸口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立时便呆住了。
只听见那男子抑郁地道:“我走了。”言语中颇为不胜留恋之意。女道士却只是淡淡道:“嗯。”似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觉到甚么,抬起眼帘,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黄巢。一刹那间,黄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对自己笑了一下,顿觉一种脉脉幽情,从心底深处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来。他尚在发怔,她却已经转身进去,重新掩上大门。
黄巢一直紧盯着女道士从视线中消失,直到大门关上,依旧有些茫然而迷离。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华服男子还站在道观门口,几乎要怀疑适才的佳人丽景惘然如梦。
华服男子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意外看到了尉迟钧,迟疑了下,才勉强招呼道:“王子殿下。”声音却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悦耳之极,与他深沉忧虑的面容很是不符。
尉迟钧急忙下马回礼:“李将军!”黄巢不明对方身份,也跟着下了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将军态度十分漠然,仅仅是大模大样地朝尉迟钧点了点头,也不理睬黄巢,便自顾自地向西门走去。
鼓声便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尉迟钧急忙叫道:“李将军,坊门已闭,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简陋,就请去将就盘桓一晚。”李可及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前行。尉迟钧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他有圣上钦赐的金牌,畅行无阻,不必受夜禁限制。”转头却见黄巢依旧紧盯着咸宜观的大门,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尉迟钧却以为他在看咸宜观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宝初四明狂客贺知章所题。”黄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只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刚才出来的那位炼师…”尉迟钧道:“她就是鱼玄机。”
黄巢一听尉迟钧言中之意,这鱼玄机不仅貌美异常,还似乎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可为何自己偏偏从来没有听说过?又听见尉迟钧道:“那位李将军就是李可及。”
“甚么?他就是李可及?”黄巢当即大吃了一惊。他虽然长期以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李可及他还确确实实听说过。
当今皇帝喜好音乐,日夜听音乐看优戏,不知疲倦。乐工李可及善于谱写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辞宛转曲折,听者忘倦,京师长安的市井商贾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为“拍弹”。由此备得皇帝宠幸,得赏赐不计其数,更于本年三月被封为左威卫将军。左威卫将军官阶正三品,与侍中(宰相)、中书令(宰相)及吏部尚书等中枢重臣级别一样。昔日尉迟钧先祖于阗国王尉迟胜以一国之主身份入唐,献名玉良马,玄宗明皇帝极尽笼络,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职也不过是正三品的右威卫将军。唐朝立国后,太宗文皇帝确定朝廷文武官员六百余名额,曾立下制度:“以官爵委任给天下贤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杂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开唐朝之先例,成为以乐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确曾极力劝谏,但皇帝不予理会。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热,是皇帝跟前最红的人,可为何偏偏在女道观里出现呢?
黄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迟钧问个明白,只听见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头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来了。这样一来,黄巢自然不便再相问,当即退让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迟钧,迟疑问道:“王子殿下,确如你所言,坊门已经关闭。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扰一晚?”尉迟钧大喜过望,连连道:“方便!方便!不叨扰!李将军大驾光临,寒舍定要蓬壁生辉了。”微一犹豫,又说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场欢宴,言下之意其实是想邀请李可及也出席宴会。李可及全然不在意,只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急不可待地当先而去。
尉迟钧刚要转身,却见邻居侍御史李郢正从西门方向走来,当即恍然大悟:适才李可及本来是要闯出坊门,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优伶身份得任将军,树大招风,朝臣、士人均是愤愤不平,现在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宠而骄”的罪名参上一本,难保不会掀起一场倒李的大弹劾。在唐朝,御史台掌监察和执法大权,得罪御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御史不但有权独立弹事,弹劾确有犯罪证据的大臣,还可依风闻、传说、嫌疑对百官进行弹奏,不管对方的地位和等显赫。是以尽管李可及的官阶比李郢高出许多,背后又有皇帝撑腰,但依旧有所畏惧,不得不主动避开李郢。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迟钧多次参加宫廷宴会,知道李可及为人极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话,并非传说中那般骄横,只不过多受了圣人的宠幸,导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了。仔细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着浅绿的官服,大概是刚从御史台办完公事回来。腰间围着一根九銙的银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余岁的样子,面黑须黑,一望便是个老辣的人物。据说他与宰相刘瞻私交极好,在朝中很有声势。不过最奇特的还是李郢的个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时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艳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坚决反对男子纳妾,对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极为反感。这一态度在当时殊为罕见,李郢也被视为异类。尉迟钧对这位邻居素来敬而远之,只是微微点头同他招呼,转身向黄巢使了个眼色,各自牵了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均是沉默不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共同之处。实际上,李可及和黄巢这两个完全不同来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个女子。就连尉迟钧,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这些邻居们。
亲仁坊住户不多,主要的人家只有四户:郭子仪的后人郭家占据了整个西北角还多;东北角则是侍御史李郢家;东南角为尉迟钧住处。此处原本是安禄山最得宠时,明皇帝为其在京城修筑的豪宅,花费巨大,极尽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乱时,于阗国王尉迟胜将国政交给弟弟尉迟曜,自己亲率五千兵马,赴中原之难。安史之乱平后,朝廷将安宅赐给尉迟胜,改名“胜宅”。在亲仁坊中,胜宅虽然规模不及郭家,却是最为气派。尉迟胜余生未再返回于阗,而是娶唐朝宗室女为妻,终老于长安。尉迟钧便是尉迟胜后人,名为于阗王子,实则在长安长大,与一般中原人无异;西南角则是咸宜观,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殿上窗间真人,均为画圣吴道子的亲笔。殿前东西二神,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东头东西二神、西头东西壁,为吴道子和另一大师杨廷光合力所为。窗间写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画。举遍京城道观,荟萃如此多名家者,独咸宜观一家而已。
不过,虽是一巷之隔的邻居,这四大户之间却从无往来。郭家先祖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史称对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为功高盖主而倍受猜忌。郭子仪为了避嫌,立下家规:凡郭氏子孙,不得私下与王侯将相大臣往来。百年来,郭家均严奉祖先严训,绝不轻易与人相交。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李郢为人刚直沉郁,不苟言笑,上朝只谈国事,下朝后清廉自守,与只喜好饮酒宴饮的尉迟钧作风有天壤之别,当然也不会有往来。咸宜观为清净之地,尉迟钧历来敬慕,不过自从鱼玄机入主咸宜观后,情况大有不同。对这位一度名噪京师的奇女子,尉迟钧总感到她除了美貌及传说中的诗才出众外,还有一层荫霾笼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于阗家乡昆仑山上的茫茫迷雾一样,神秘莫测。
到达胜宅时,李言一行早已经到了,李凌正指挥牛蓬和车者万乘将几口箱子一一搬下车,那里面装着新娘的嫁妆和随身衣物等。
裴玄静刚刚下了马车,静静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为秋凉的缘故,又在外面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领和袖口镶拼着红色的绫锦,庄重又不失妩媚。她没有盘时下女子流行的高髻,只是如同道士般将头发高高绾起,用一支银钗插住,可能是为了旅途方便,倒也显得简练而清秀。尉迟钧上前与裴玄静正式打过招呼,又引见了黄巢和李可及。裴玄静始终不发一言,只以微笑见礼。
尉迟钧的侍婢苏幕、甘棠听到声音,赶出来迎接主人。二女均只是二十岁出头,容颜姣丽,梳着时下长安流行的高髻,额头上还用朱砂描着斑红的花佃。苏幕头上戴了一大朵黄菊花,妍丽多姿,正应时节。甘棠的发端则插着支步摇,一步一摇,更见妩媚妖娆。
牛蓬一眼瞥见那步摇上面的垂珠来回晃动,垂珠旁的如花容颜更是仿佛画中人一样,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搬着一口箱子。他脚下正要上台阶,这一走神,立时一滑,趔趄中,怀抱中的箱子脱手而出,摔在了台阶之下。
李言和尉迟钧见状急忙赶过来,生怕摔坏了甚么东西。但见那箱子甚是结实,又刚巧摔在台阶下的泥面上,并无损伤,不过箱盖摔开,几本书册和一尊塑像滚落了出来。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重新装回箱子。尉迟钧好奇地捡起那尊长不过尺的银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萨,束着高髻,头戴蔓冠,下着羊肠大裙,双手捧着荷叶型托盘,左脚弯曲,右腿跪于莲花座上,发象极为庄严。
尉迟钧问道:“呀,这尊银菩萨是从哪里得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李言素知老友不爱珠宝器物,但他既有于阗王子的身份,自然阅物无数,能令他如此动容者,料到绝非凡物,不自觉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静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家母心爱之物。”
尉迟钧摇头道:“这是尊捧真身银菩萨,决非中原之物…”此时天光已暗,他又将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细察看莲花座上的花纹。一旁的苏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让客人们在门外赏月么?”尉迟钧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礼了,实在该打!我们进去再说。”转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若不见怪,能否将这尊银菩萨借我一观?”裴玄静微笑道:“殿下请便。”
尉迟钧十分喜欢她的娴静有礼,致谢后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问苏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吗?”苏幕答道:“韦保衡韦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经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尉迟钧心中奇怪:“李近仁适才匆忙离开,似乎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转念心下释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来不及办事,所以干脆直接来了我这里。”
又听见苏幕迟疑道:“不过,杜少府还未到…”尉迟钧与李言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言叹道:“我早说有韦保衡在,杜智一定不会来的。”连连摇头,表示对韦保衡与杜智二人交恶深为不解。
韦保衡、杜智、尉迟钧、李言四人均是太学同窗,韦保衡与杜智关系则更进一层,同是去年丙戌温庭筠榜的进士,有同科之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去年同中进士以后,二人突然翻脸绝交,不相往来。偏偏二人及第后还均在京城为官,韦保衡进中书省当了右拾遗,杜智则在京畿万年县当了县尉。虽然均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其实地位大有分别。拾遗是谏官,即专门规劝天子改正过失的官,奇字面的意思是把皇帝“遗”忘的东西“拾”起来,免得因遗忘而做错了事。这种官官职不高,却能够亲近天子的言官,至少也是中央官员。而县尉则是地道的地方官,在京师这种皇亲国戚密布的地方,地方官往往有许多可想而知的难处。不过,毕竟是同城为官,韦保衡与杜智照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尉迟钧一直试图做个和事佬,但问起交恶情由,双方谁也不肯明说,以致无法居中调解。借李言结婚之机邀请二人同来赴宴,本也隐有说项之嫌,但哪知道杜智竟然是连老朋友的面子也不顾了。尉迟钧、李言二人均感失望。却听苏幕又道:“不过杜少府本人未到,却派了他的堂弟杜荀鹤君来送贺仪给李少府。”李言闻言一愣,尉迟钧也微感惊讶,见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安顿好,便挥手道:“走,进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