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条长长的积雪的青石板甬道,许妈拖着她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进入正屋。宽大的屋宇内略显幽暗,给她的感觉充满神秘,还有些恐怖。在那儿,她第一次见到了许绣怡。她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光亮细碎的秀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头上,淡淡的双眉,弯在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上,一张小巧的嘴不点而红,一身粉嫩的皮肤白得像雪,由于没有生养过,她显得十分年轻而美丽,还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婉秋站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许妈暗地里捏了捏她细瘦的胳膊,说:“叫哇,快叫太太。”她被捏疼了,皱着眉头怯怯地喊:“太…太!”许绣怡看着她,和蔼地说:“以后要改口了。我既然认了你作女儿,你就该叫我一声姆妈。”许妈又捏了她一下:“快叫姆妈!”婉秋却有些迟疑。她的姆妈不是死了吗?怎么现在又多了一个姆妈?她嘴巴张合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叫出口。
许妈正想教训她一顿,被许绣怡阻止了:“第一次总有些不习惯,你别为难这孩子。”她冲婉秋招招手:“来,你走近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婉秋乖乖地走上前,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别说,她长得像我小时候。看来,我们两个真的有母女缘分。”许妈在旁边附和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不过,这婉姑娘还要好好调教,长大了能赶得上太太一半,就好了!”“你别奉承我。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能生,还能算好?”许绣怡幽幽地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哀怨。“太太,这种事多想也无益,你千万要放宽心。再说,婉姑娘进了府,从今往后你不也有指望了吗?”
正说着,走廊上一阵喧哗。接着,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甜腻的声音:“绣怡姐,听说你收养了个女孩儿,我特意来瞅瞅。”婉秋抬起头,那说话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穿一身银红色的旗袍,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身材苗条,面目姣好,只是气质与端庄华美的许绣怡截然不同,是那种时髦靓丽、风情入骨的女人。后来婉秋才知道,这位二姨太叫紫裳,原是上海滩的红舞女,可说是花容月貌,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白凤岐把她娶进门后,对她百般宠爱,千样依顺。加上她又为白家生了个儿子,许绣怡就越发被打进“冷宫”了。
紫裳那双灵活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啧啧赞道:“瞧这小模样长得多水灵,长大后准是个美人胚子。绣怡姐,你真是好福气!”“我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二姨太你呀!”许绣怡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男孩说,“你生的云儿不但聪明,而且俊俏,把二房家皓天的风头都给抢光了。”紫裳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说:“云儿,这个是你妹妹,从今天起她就住在我们家了,你喜不喜欢?”
听紫裳这样说,婉秋不由自主地低垂了头,带着女孩儿天生的羞涩。但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便偷偷地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骨溜溜转着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高耸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这就是白皓云,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孩子,像天上的太阳般耀眼,任何人跟他站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
发现她在偷窥自己,白皓云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婉秋慌忙垂下了睫毛。皓云转过头,冲自己的母亲说:“我喜欢!”屋里的大人一阵哄笑,在笑声中,婉秋的头俯得更低了。
现在,当婉秋坐在窗前,回想起这一幕时,只觉得冥冥中皆有定数。十年前,紫裳无意中的一句问话,就决定了她和皓云彼此纠缠的一生!

第四章

紫裳说得没错,婉秋以后便在白家庄住下来,成了皓云的妹妹,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
记得第二天傍晚,皓云一散学就到后院来找她了。婉秋住在祠堂后面的西小院里,那儿一溜三间房,西边一间是书房,中间一间堆着杂物,东边一间是婉秋的房间,她暂时跟许妈住在一起。许妈一见皓云便恭敬地问:“二少爷,你来了?”谁都知道这二少爷是大老爷的命根子,她哪敢怠慢?“嗯!”他把头往东边的屋子里探,“婉妹在吗?我想找她出去玩!”“在,在。”许妈冲屋里高声叫唤,“婉姑娘,二少爷找你!”“哦,来了。”婉秋应声而出,皓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穿了件绛红带白点的小棉袄,两根乌黑的发辫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映得那张苹果小脸红通通的,双目盈盈如秋水,双眉如画,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哦,”他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叹道,“你好漂亮,像个小仙女一样!”
婉秋的脸刹时涨得通红,那两排长睫毛闪了几下,她低声地问:“你见过仙女吗?”“当然,你不就是一个?”他欢快地说,上前拉住她的手,“走,我们去后花园玩!”她顺从地跟着他。自从昨天见了面以后,她就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开朗的性格、欢快的笑声是那么具有感染力。
从此以后,他们几乎天天玩在一起。他教会了她许多过去没玩过的游戏:放风筝、掷骰子、斗蟋蟀、养小鸟、钓鱼…在她眼里,他真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能。跟皓云相处的日子是快乐的,她也渐渐没了那种初到异地的拘束感。皓云从小就是个知道为自己找寻快乐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叫他开怀大笑。婉秋为了适应他,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变得开朗了。然而,童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并不总是笑声和欢乐,也有泪水和痛苦。婉秋在进白家庄的第三个月,就为皓云大哭了一场,也是那次她见到了白家的另一位少爷——白皓天。
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积雪渐渐融化,整个白家庄充满绿意,连拂面而来的风都带着春的气息。那天皓云正好不用去上学,一大早便把婉秋拉到了后花园。后花园的湖边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皓云指着那高高的树冠说:“婉妹,你看,那是什么?”婉秋仰脸看去,树上有个鸟巢,鸟巢里不是麻雀,也不是黄莺,而是一种长着绿羽毛、红嘴巴的小鸟,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呀!”她惊叹,“好漂亮的小鸟!”“你也觉得漂亮是不是?我老早就想领你来看,可是一直没有空。”“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皓云搔搔头皮,黑眼珠骨溜溜转了几圈,说:“有了!我把它们掏下来,再去问我大哥,不就知道了吗?”“你大哥?他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他在城里念中学,你当然见不到。过几天学校放寒假,他就会回来了!”
皓云抬头盯着那美丽的小鸟,说:“我上树把它们掏下来,等大哥一回来就去问他!”婉秋看着那高大而粗壮的树干,有些担忧地说:“这么高,你行吗?”“当然!”皓云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就爬给你看!”说着,他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走到樟树底下,顺着树干爬了起来。婉秋站在那儿,紧张而又担心地看着他。在她的注视下,皓云越爬越高,也越爬越快。不一会儿,他已经爬到树顶,抓住那根支撑着鸟巢的树枝了。正当他胜利在望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呀,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快点下来!”婉秋回头一看,许妈正站在月洞门口。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一声尖叫:“哇呀!”就见皓云从高高的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哥哥!”她苍白着脸跑上前,看见他的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血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许妈见状,赶忙去前院叫人。婉秋吓慌了,伏在皓云身上号啕大哭。哭声把皓云吵醒了。他看着她,咧咧嘴说:“我没事呀,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但是,他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复元。这半个月里,许绣怡不准婉秋去看皓云,紫裳更是视她如灾星祸水。白凤岐得知事情经过后,勃然大怒,要罚她在祠堂里跪个三天三夜。后来还是许绣怡求情,他才答应放了她,却命令她以后不许再接近皓云。
从祠堂里出来后,婉秋一个人躲在后花园的树林里哭。她想起死去的妈妈,想起过去在常山的日子,想起妈妈每逢立秋都要做粉蒸肉给她吃,想起有时梦醒,妈妈还在灯下替人家缝补衣服,想起她六岁生日那天,妈妈在厨房为她做粉蒸肉,边做边咳,一直咳出了血。她一个人跑出去找大夫,等她找到时,妈妈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厨房的地上。妈妈死了,她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现在皓云伤得这样重,他们却不让她去看他…她越想越难过,就越哭越伤心。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个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好了,婉儿,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的眼睛会哭坏的!”她惊愕地仰起头,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那是个身材颀长、面目清俊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正冲她温和地微笑着。看见她停止了哭泣,他从身上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细心地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痕。她迷茫地、困惑地望着他,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婉儿?”他对她微笑:“我是你的大哥,白皓天。”
“哦,”她咬咬嘴唇,是了,皓云说他这几天就回来的。她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得太久,她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整理着她那散乱的、拂了满脸的头发。他眼光亲切、温柔,带着抹鼓励的笑意:“婉儿,不要再哭了。瞧,你把眼睛哭得肿肿的,像核桃一样,怎么见人呢?”“我不要见人。”她哽咽着说,“我要躲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地问。“你?”她停了停,“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说呢?”“看样子像好人。可是,”她想到皓云,一阵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他们是坏人,不让我去看他!”
“他是指皓云吗?”他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皓云没有事,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要难过。还有,他们不是不让你去看他,而是要等他病好了,才能见你。这是大夫说的。”“是吗?”她闷闷地说,“你没有骗我?”“当然,大人从不骗小孩。”他抹去她的泪,轻声地说,“好了,婉儿,时间不早了。我们到前面吃饭去吧。”“不,”她摇摇头,“我不去!”“为什么?”“我,”她怯怯地望着他,微带羞涩地说,“我的眼睛真的像核桃吗?我很难看吗?”他轻轻一笑:“不,你很好看,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儿。”
“真的?”她可怜兮兮地问。“真的。”他点点头,眼睛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脸庞,“大哥不会骗你。”她终于站了起来:“我要跟你去吃饭。”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接着,他低叹了一声,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我应该早一点回来。”
她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握紧了她的手:“别问为什么,跟我走吧!”他的手温软而舒适,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婉秋不再说什么了,随着他一块儿到了前院。快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忽然问:“你叫婉秋,是立秋那天生的吧?”她又惊又喜,问:“你怎么知道?”他笑了笑,却不答。
在皓云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婉秋本来是很孤独的,但现在皓天回来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到西小院来看她,教她写字、背唐诗。虽然皓天不像皓云那样开朗,有时候甚至是严肃的,但婉秋却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用低沉、温和的声音给她讲故事,喜欢看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更喜欢听他吹笛子。那时候,他总爱吹一些《鹧鸪飞》、《采茶曲》等明丽欢快的曲调,悠扬婉转,响彻云霄。在婉秋心目中,皓云是她的玩伴儿,皓天才是她真正的大哥。不仅仅因为他比她大了十岁,还因为他对她有一种兄长般的体贴和关爱,害得他的亲妹妹皓月常常为此而吃醋。
不知不觉,寒假过去了。皓天要重返学校上课。走的那天,他找到了大伯母,向她建议让婉秋去学堂上课。他说她资质聪明,好好培养,以后一定会有出息。许绣怡收养婉秋,只把她当宠物似的养着,从没想过要在她身上花大力气。反正,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皓天可不同意,他说女孩子也是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不能成天呆在家里。皓月过完年后,就要去新式学堂上学了,不能因为婉秋是养女,就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许绣怡终于被他说服,把婉秋送进了学堂。
皓云、婉秋在同一所小学,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婉秋的功课不会做,皓云帮她;皓云在学校跟人家打架,婉秋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还好。只有一次,皓云对婉秋生了气,只因为她对同学说他是她哥哥。“谁是你的哥哥呀?”他满心不高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别扭,“我是皓月的哥哥!”“你是皓月的哥哥,不就是我的哥哥?”她非常不解,“我们不都是你的妹妹吗?”皓云第一次对她吼叫:“她是,你不是,你又不姓白!”他们正好走在田埂上。被皓云这一吼,婉秋身子往后一退,“扑嗵”一声掉进了池塘里。
皓云用力去抓她,他抓住了她的手,却抓不住她陷进泥塘里的身子。她喊叫挣扎,身子陷得愈深。“皓云!”她惊恐地大叫,声音凄厉。“不要怕!我拉你出来…”皓云拼命地拽住她,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整个被泥塘吞没。他拼命、拼命地拉她,用他那细瘦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出来。婉秋爬出池塘,瘫软地坐在田埂上。除了苍白的小脸,她浑身都是污泥,鞋子也掉了一只。他帮她洗去身上的污泥。两人不敢马上回家,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晒干湿淋淋的衣服。树上的鸟鸣刮噪,知了正卖力地嘶叫,他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仿佛在刚才的一霎间,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八岁和十二岁的小孩了。
回家的时候,皓云替她脱下仅存的那只鞋,随手一扔,说:“我背你回去!”伏在皓云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婉秋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次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那天回家后,婉秋生了场大病,迅速转成肺炎,差点要了她的命。幸亏皓天从上海请来了西医,又送她到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三天,都是皓天陪着她。因为白凤岐怕肺病传染,不许皓云去医院探望。而二老爷白凤峄是从来不管皓天的。据说,老太爷生前非常喜爱皓天,那时皓云还没出生,他是白家唯一的男孙。白凤峄生了一儿一女,按理说,对儿子应该视若宝贝,却正好相反,他对皓天从来都是冷冷淡淡,倒对女儿皓月娇宠得不得了。
皓天从早到晚守在婉秋的床边,为她念书,逗她说笑,还到街上买小点心给她吃。婉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朱古力糖的味道,还有花生米、糖炒栗子。这些东西让她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而皓天总是坐在一旁看她吃,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每次打完吊针,她从昏睡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温雅和煦的笑脸,对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好好睡吧!”于是,她又在他温暖的目光中睡着了。那时的他,就像是残冬里的一抹暖阳,照亮了她周围灰暗冷寂的世界。
婉秋出院那天,皓天却病倒了。白家上下一片惶恐,都说他是被婉秋传染的,要将她隔离起来。前来诊治的医生说:“白少爷不是生病,而是累坏了。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屋子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婉儿得的是肺炎,根本不会传染。”皓天带笑的眼眸在婉秋脸上一闪,随即转开去。婉秋的心紧紧一缩:他都累成这样了,还想着为她避谣!
那一刻,她深深庆幸,在白家庄有这样一位大哥。

 

第五章

那次肺炎落下了后遗症。以后,每逢变季,婉秋都会发烧咳嗽。虽然,白皓天竭力澄清她的病不会传染,但白家庄的人还是避她如蛇蝎。人们从许妈嘴里得知婉秋的父母都是得痨病死的,便说她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还说大太太什么人不好养,偏偏领个“药罐子”回来。这些话传到婉秋耳朵里,她那幼小的心灵根本难以承受。这天晚饭后,她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坐在凉亭里发呆。
正是黄昏。潋滟的湖水映着夕阳,分外美丽,却令她的心一阵阵惊悸。她会死吗?像父母一样短命?死了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丽的夕阳了。太阳一点点往下坠,天地一片昏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这么孤寂过。
天黑了,皓天来后花园找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婉儿,你为什么要哭?”他抹着她的泪水,温存地说,“你答应过我不哭的。”她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的脸,和含忧带笑的神情。“皓天哥哥,我会死吗?”“你的病已经好了,不会死。”“我爹爹妈妈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皓天哥哥,我好怕…好怕跟他们一样…”
皓天一阵颤栗,紧紧抱住婉秋,把她黑发的头按压在自己肩上。“不会的,”他说,“我绝不会让你死去!”“你骗人!”婉秋大声说,由哽咽变为嚎啕,“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我会死,你也会死。”“至少,皓天哥哥不会让你先死。”
婉秋觉得鼻子酸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是你的皓天哥哥呀!”听到这句话,婉秋并没有高兴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她哭累了,偎在皓天怀里睡着了,梦中听到他说:“婉儿,我一定会让你健健康康地活着。”而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不见踪影。
不久,白皓天不顾父亲的反对,上了外地的医学院。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带给婉秋一份精美的礼物,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她听。但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要离开。等皓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上海时,婉秋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两条长长的辫子,修长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简直吹弹得破。白家庄的人都说,她越长越像大太太许绣怡。揽镜自照,婉秋也知道自己好看。和皓云在一起时,他经常会对着她发愣,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她。
那年,皓云十七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穿着一身学生制服,俊秀挺拔,仪表堂堂。他即将从中学毕业,按白凤岐的意思,毕业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紫裳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龄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白凤岐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先送他到香港去念书,等熟悉了英文环境再出国。
而婉秋呢,许绣怡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该学着料理家务了。”学校的门不再为她开,婉秋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母的恩惠了。
那天,婉秋正在自己屋里绣花。她把针衔在嘴中,对着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叹息。每个女子出嫁前,都要绣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巾。而她什么时候能给自己绣呢?她未来的丈夫又是谁?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正想得出神,忽觉屋里一黑,抬头看见皓云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不用去上学吗?”“学校今天放假。”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藏在身后。“我看看,你给谁绣鸳鸯戏水呢?”他从她手里抢过绣品。“许妈要我照着样子绣。”她微微红了脸,“绣得不好。”“等我们结婚时,你就会绣得很好了。”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谁要和你结婚?”婉秋跺着脚,脸更红了。“当然是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他诚挚地说。“我告诉养母去,你又欺负人家!”她说着,就要往外面跑。他追上去,一把拽住她:“别走,我送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转过身,狐疑地问。他把一张白纸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上面是他用毛笔抄录的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她拿着那首诗,心头一阵激动。过完生日,她刚好十四岁。天,多好的一首诗!
抬起头,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说不出话来。两人对视着,屋里的空气暧昧危险,似乎一触即发。“婉儿!”门外一声呼唤,皓天闯了进来。看见这情景,他呆了呆,说:“皓云,你也在这儿?”“大哥,你回来了?”“嗯,刚进门。”他看了兴冲冲的皓云一眼,又转过头去注视着婉秋。她站在那儿,脸上布满红晕,表情有些异样。他立刻醒悟:“哦,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谈?我待会儿再来。”“也没什么。”皓云很快地说,“我抄了首诗送给婉妹。”他从婉秋手里拿过那张纸,交给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