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躲。书有些重量,抬手捂住嘴,似乎牙又松了。她慌手慌脚地给他揉脸,几乎钻在他怀里。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如名砚古墨研出的墨汁。

他以掌根顶起她肩头:“没事。给你看样好玩的。”

走到门口,将门再打开些,掀开墙边一块破毛毯,取出叠木架,搭于门顶,自左右垂下。

门的厚度面正对他脸,横出四根棍子,居于垂线三点。最高一点并排两根,直指他胸口。下面一点一根,直冲小腹。再下一点,一根倾斜的棍子,下指小腿。

四根棍子代表敌人四种攻击,对之可练习反击手法。

四棍固定安在木桩上的叫“打桩”,随挂随拆地挂在门上的叫“拆桩”。打桩还需绑上半湿毛巾,以磨练打击力度;拆桩是松松垮垮挂着,对之无法用力,练的是反击角度变化。

久玩拆桩:身形转折伶俐如蛇。

它是咏春拳秘传,因挂在半开的门上,耿良辰只在走廊无人的深夜练习,轻碰轻挨,静默无声。此刻打给她看,故意加速,手骨碰棍,一串敲核桃的脆响。

惊动了关家二女,她自楼梯走下,喝道:“傻兄弟,闹什么呢?”

“滚吧你!”掀下拆桩,关上门,正对茶汤女黑透的眼仁。

刚才是取悦她。他对女人所知不多,只是半抱不抱地碰过关家二女,忽想结结实实地抱住她。

他的手快,第一下按上她右腰眼,第二下捉住她两片肩胛中间的脊骨――这是擒拿手法,是要打她么?她小鹿般原地一蹦,两手交叉,卡住他喉咙。

她的瞳孔因愤怒,黑过了肉质极限,呈现玉石质地。

他的手滑落。她夺门而出,关家二女还在门外。

喉咙生疼,他认真思索:这是咏春拳的交剪手,她怎么会?看了拆桩,学会的?师父说过“天道不独秘”,难道是女人天生会的……

关家二女似乎对他开骂了。他关上了门。

坐在书摊前,耿良辰判定自己昨天做了件缺德事,看向茶汤摊。她瞪着他,不知是一直看着他,还是预感到他目光将至,先他一秒瞪过来。

她的瞳孔,不是昨天的玉石硬度,似宣纸上湿润的两粒墨点。

他知道,两粒墨点击碎了那块割来的旧玻璃,渗透了他。

【七】

陈识行至北海楼。转墙即是耿良辰书摊。

郑山傲不再能提供保护,武行的惩戒必来。他出身脚行,藏身于脚行运货车,是逃离之法。

北海楼共三层,一层是有名的环行围栏,出租商铺,几步便是一个门口。三位拳师模样的人自一个门口走出,拦住了他:“陈师父,中州武馆请您楼上喝茶。”

习武人活的是“强弱生死”四字,平时为养精气神,得懒且懒,所以武行办事历来拖沓。惩戒耿良辰,起码是两天以后的事,不想来得这么快。

三楼茶馆没有单间,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伙武人,茶客们悠然自得,没人在意。中州武馆邹馆长欠身作礼,请陈识落座。

陈识:“我们师徒离开天津,永不再回。能否放过他?”

邹馆长:“他离开,你留下。你徒弟踢了八家武馆,我们就连师父带徒弟地赶走――显得我们霸道,外人会说天津这地方不文明!所以你留下,我们支持你开间武馆。至少开一年,大家都有面子。”

陈识:“一年后?”

邹馆长:“你走,不拦。”

茶馆在三楼,凭窗可见书摊,耿良辰正走向旁边的茶汤摊。

邹馆长一笑:“我们是武行,不是政客,不是黑帮。他活着离开,有伤无残。”

陈识垂首饮茶,掩饰喘出了一口长气。

耿良辰不是冲她去,冲娃娃脸车夫。他来了一次便总来,毡帽下的狼眼盯着她。他还不敢跟她搭话,但已足够讨厌。

耿良辰一脚踹飞他手中茶碗。

娃娃脸扫了自己的车一眼,车夫都会在车底藏打架家伙。各行有各行的家伙,混混用斧子把,脚夫用独轮车撑杆,车夫用一截废车把子。街头打架不见铁器,都是木棒,免出人命。

耿良辰:“以后,你别再来。”

娃娃脸:“凭什么?”

耿良辰:“看你不顺眼。”这是欺负人的话,也是心里话,自打第一次见,车夫便给他一种不祥之感,“不服气,打听打听,我是踢了八家武馆的耿良辰。”

说得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至于提这个么?

娃娃脸服软,拉车走了。

原想把一碗茶汤钱赔给他。但他走得急,手掏到兜里还没碰到钱,人已在三十米外。耿良辰想喊没喊出口,劝自己:街上每天都有欺负人的事,我欺负一回,又怎么了?

看向茶汤女,她气愤而立,眉尖一道花蕊似的怒纹。

耿良辰:“我不是坏你生意,那小子……你要不要回家睡个午觉?我帮你看摊。”

她:“要!”

她走了。耿良辰忽然很想练拳,哪怕只打几下。

一队脚行兄弟推货车而过。他忍住了。

五人喝茶汤,六人看书。耿良辰感叹中午生意好,转眼又见那个娃娃脸车夫。他拉车自街西而来,车上坐着一位军官,径直到来,点了一碗茶汤。

军官剑眉鹰鼻,气势压人:“书摊也是你的?还珠楼主有新出的小册子么?有,就拿来瞧瞧。”

新册才八千字,据说还珠楼主现在广西旅游,文字用电报打给书局,电报费可买一套床、柜、桌、椅共三十五件的嘉庆年间红木家具。

耿良辰去了书摊。新册在一个坐马扎的散客手中,耿良辰弯下腰:“有位军爷想看,估计就喝茶汤时翻两页,您匀他一会儿?”散客眼窄如刀,眼神不善,耿良辰补上一句:“要不这样,您今天白看了,看几本是几本,不收租金。”

散客递书,耿良辰接过。散客手指离书,一下扣住耿良辰腕子。另五个看书散客围上,人叠人将耿良辰扑倒。

被压在地,耿良辰才反应过来,猛力一挣,人堆颠开道缝。茶汤摊的六个吃客跑上来,硬底皮鞋一顿乱踹。耿良辰口鼻出血,终于动弹不得,感慨:中了算计!幸亏茶汤女走了,我这狼狈相,怎好让她看见?

街上看热闹的人里有脚行兄弟、有佩服他的混混。一辆福特轿车停住,司机下来打开后门,那伙人架起耿良辰向车走去。街面鸦雀无声。

车顶及胸。耿良辰硬是不弯腰,这伙人连骂带打,弄了半分钟也没将他塞进后座。混混们爆发出叫好声,脚行兄弟也有人喊:“小耿,要不要帮忙?”

耿良辰爽快大笑:“不用!”想起茶汤女昨夜从自己怀里挣脱的样子,身子一颠,猛地抽出了左臂。

有一只手,就好了。近距离频繁变化角度的穿透技巧,是咏春拳所长。切颈袭眼,瞬间倒下三人。

军官和娃娃脸不急不缓地并排走来。又倒下两人,余下的人仍死死挤住。

娃娃脸揪开耿良辰身前的一人,军官抢步迈上,两枚匕首插入耿良辰腹部,像在自家门前,把钥匙插进锁里。

耿良辰的腰弯下,肩膀被人一推,跌到车座上。

【八】

三楼茶馆,安闲依旧。

洋人报纸说中国饭馆、茶馆吵闹不堪,无国民素质――这是异化写法,不符事实。各国的底层饭馆都喧嚣如集市,因为本就是集市性质。中国高档场合以无声为雅,饭馆、茶馆清静如夜。

凭窗下望,见不到匕首细节。

福特轿车开走,脚行和混混随着围观群众散去。书摊和茶汤摊无人管,也无人去动,天津毕竟是文明之地。

邹馆长:“武术只在武馆里有用,在街上没用,人堆人地一压,多高功夫也使不出。”腔调空洞,游离出一丝沮丧。

陈识:“他是天津人,天津人都恋家。”

邹馆长:“别怨我,惩戒他的不是武行人,是军人。”

那位军官是林希文,抢了本该武行人做的事,在街头亲自动手,是一种表态――表明天津武行的靠山以后是山东督军。

邹馆长:“以前,是直隶督军。我们这一代习武人,都是客厅里摆的瓷器,一碰即碎,不能实用,只是主人家地位的象征。”

天津是海运大港,以走私枪支、药品闻名,山东督军插手天津,是看上这块利益。捐助武馆,不过九牛一毛,既有政绩又得口碑,何乐不为?

邹馆长:“民国初建时,军人声誉好,民众早已不相信士绅、官僚,希望军人能改变世道。二十年来,我看着军队一步步败坏,看着习武人沦为玩物而不自知。”

“军人的底牌是抢钱、抢地盘,不办实政,只搞运动。以运动迷惑百姓,所谓振奋民心。张作霖搞拜祭孔子运动、吴佩孚搞恢复古礼运动,得了乡绅支持,也遭了学生骂。所有运动里,提倡武术最保险,无牵无挂,四处卖好。”

习武人在清朝是走镖护院的穷苦底层,武馆是民国才有的新事物。“我师父一代人,绝想不到我这一代人会如此富裕。我们有钱了,回不了头啦。”邹馆长举杯饮茶。

陈识也饮。入口,才知茶凉了很久,但两人都咽了下去。

福特轿车出津向西。林希文摘掉军官帽,亲自开车。后座,娃娃脸和另一个乔装的军人夹着耿良辰而坐。

插入腹部的匕首,柄长六寸,刃仅四寸,刺不破肝胆。这样的匕首,本不为杀人,为将人制住。匕首不能拔,否则肠子会流出,伤口捂上了手绢,血已凝结。

耿良辰老实坐着,沿途唯一说过的话是“开稳点”。林希文回答:“路面不好。”天津西方,是廊坊。廊坊有火车站,可北上南下。

未至廊坊,车停下,离津二十里。耿良辰被架下车,三百米外有座青砖教堂,隐约可见墙体上的双狮子浮雕,不知是哪国标志。

林希文:“教堂里有医科,去求医吧。走快了,匕首会划烂肠子。你打伤我五个人,逼你慢走一段路,算我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小意思。”

林希文:“治好伤,到廊坊坐火车,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这是武行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我哪儿都不去。”

林希文:“我在山东杀人二百,土匪、刁民。”

耿良辰:“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吓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还算个人么?到别的地方,我能有脸活么?”

林希文手指天津方向:“天津人讨厌,是光嘴硬。你要让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

娃娃脸绽出揶揄的笑,暗赞林希文有政治天赋。耿良辰望向天津,一片铅灰尘雾,似一无所有。

他是一户穷人家的长子,生于天津,十五岁被父亲赶出门,要他自寻活路。这个家,再没回过。后来听说,父母带着几个弟妹去了更容易生存的乡下。他是他家留在天津唯一的人。

林希文感到无聊,开门坐到车里。两个手下忙松开耿良辰,跑上车。

沙屏腾起,轿车掉头驶向天津。娃娃脸开车,另一手下坐副座,林希文独在后座。车内残留着血腥味,让林希文很不舒服,他从不吸烟,命副座手下点根烟,破破气味。

生命如此无聊,令每个人都变得下贱。林希文也二十六岁,还未见过一个高贵的人。督军不是,师父也不是,他俩是强者和聪明人。

头枕靠背,只想睡去。娃娃脸却叫起来:“头儿,看那是什么!”

后视镜中,一个渺小人影正奋力追来。

林希文扭头,从后车窗望去,耿良辰摔倒在土尘中。

娃娃脸:“头儿,要不要停车?”

林希文:“这么跑,活不成了。”耿良辰未爬起来,渐去渐远,近乎车窗上的一个污点。身子转回,林希文嘀咕声“蠢货”,却感到有些难过――或许,他是个高贵的人。

在副座手下眼中,林希文睡着了。

街灯亮起,茶汤女还未收摊。

她中午没睡觉,给耿良辰做了饭,回北海楼时听他被捉走,心存万一的可能,想他解决纠纷后即会回来。

有过几次倒地昏厥,但二十里路毕竟不长。耿良辰走回了天津,腰包一条破毡布,掩着匕首。每日有七百多吨蔬菜进津,毡布是沿途运菜车上抽下来的,盖菜筐的。

走回天津的动力,是想一直走到茶汤女跟前,要一碗茶汤,喝完说:“拆桩是咏春拳秘密,帮个忙,去我家把它劈了吧。”语音未落,倒地身亡。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生于天津,死于天津”的最好结局,但真见到她,却觉得这个想法多么不适合自己。

他在距北海楼七十米远的街口,扒着墙边望着她。他知道自己脸色灰黑、五官走形,这样子不配死在她面前――男人何必死在女人面前?

不吓唬她了。

耿良辰狠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她是这辈子记下的人,下辈子碰上,要认出她。

走得越远越好,直走到卖炸糕的耳朵眼胡同。能走这么远,很容易产生“难道活下来了”的幻觉。耿良辰捂嘴,松的牙似乎长牢了。

街面上,八九个脚行兄弟推着五米长的木架车,车上绑着三层货箱,是正兴德茶庄拒收的“疲货”,要连夜退给茶厂。

正兴德鉴定茶叶分“奇、鲜、厚、疲”四个等级,疲货是不堪入口的下品。“我是疲货了。”耿良辰自嘲一笑,赶上去,在车侧挤出个位置。

有个脚行兄弟认识他:“小耿,你不是我们的人了。”耿良辰:“我今晚离开天津,就让我推一会儿吧。”

推出百米,他自车侧滑倒,如张纸飘落在地。

【九】

北方习俗,未结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凶之事,不能出殡。

耿良辰是在夜里埋的。坟场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产螃蟹。多数脚行一辈子无妻无子,死后都埋那。脚行终将耿良辰认作了自己人。

邹馆长通知,林副官申请下了陈识开武馆的经费,劝他搬离贫民区,找个像样点的住宅。陈识说:“住惯了,不想动。”

邹馆长劝他:“北上扬名的壮志,得来一个装装样子的结果,换作我,也对什么都没兴致了。但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你有女人,全当陪女人玩了。”

或许是对耿良辰之死的补偿,林希文给陈识定下的武馆开在繁华的东门里大街,临街大厅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号药店,后身是两重院落,二十二间房。药店要存货制药,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交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枪炮,也造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一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药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一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交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肉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踢馆吧。谁接呢?今日我是馆长,只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场面不祥。总有自以为是人物的人,一馆长起身打圆场:“哈哈,您这是逗哪门子的乐子啊――”旁座人制止了他。

陈识:“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馆,我想打第九家。邹馆长,你接么?”邹馆长陪坐在林希文左侧,笑笑,不接话。

陈识:“哪位接?”馆长们皆沉默。

陈识走到林希文面前:“你是打败郑山傲的人,你接?”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没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气势不足,一人挑战全武行的壮举,并不令自己佩服,反倒显得古怪。

林希文:“别不识抬举,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有着锋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额头,似乎在人种上优于一切人,占据着历史的高点。陈识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恶行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手段,谁也猜不透历史的终极,所以谁也没有评判权。善恶是无法评判的……

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壮举都有一个自惭形秽的来源,许久以来,在我心中,耿良辰只是扬名大业的一个牺牲品,和眼前这些人一样,期盼他早日毁灭。

与一年前谋划北上扬名一样,谋划了一个月的开馆日复仇,事到临头,便显得可笑。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只属于临睡前的热血沸腾,难道真要砍死砍伤眼前这些人么?

邹馆长离座,走到陈识面前,试着将手伸向刀柄:“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

陈识后腰冒出一层汗,有着大战过后的乏力感。邹馆长安慰:“林副官也不会在意。”余光中,林希文点了下头。

邹馆长取下他手中的刀,将他送回座位。

日月乾坤刀两端都有刀头,邹馆长不知该如何摆放,靠墙,放桌子上,似乎都不对。陈识:“得拆开。给我吧。”伸出手,邹馆长犹豫一下,把刀递给他。

陈识低头拆刀,旁座人片刻紧张,随即放松下来。林希文好奇观看,脖颈几次凑到刀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