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道:奴婢小时在家里常听罪父说起娘娘秀外慧中,当年风华绝代,一时无两。因而罪父在教导奴婢之时,怕是以娘娘为表率也未可知。
太后看我一眼,突然面色微变,竟一时无话。过半响才复又叹道:府上与哀家娘家原是旧交。想当年令祖获罪,哀家苦劝先皇无果,未能救你全家。这些年来每每念及,心中深以为憾。
随后她自己一挥手,叹道:旧年之事不提也罢。此次你救驾有功,哀家有意抬举。往后宫女活计自不必做,只需每日陪在哀家身边说说话,替哀家解解闷便算是尽了你心。
我忙跪下,低头说:奴婢谢太后娘娘隆恩。
太后道:你现今经此大劫,须静养时日。庄中有处名唤“荷风苑”的院子,哀家看着很好,又静,正适合养着。现赐你居住。另派两宫女并两个太监过去帮着做些事,兼照顾你。现你大病初愈,她又说:每日早上也不必按例过来。
我更是诧异,不安地辞谢道:奴婢何德何能?不敢领如此重赏。
太后闻言,脸色略显不耐。
柳荷烟只管领旨,她说:不必多言。
因太后有旨不议论刺客一事,礼亲王夫妇便是皇室中唯一知情之人。他们府上离得近,又是至亲,常过来请安并闲话。礼亲王增派手中尽数人马,庄中重兵防范,一时浣月山庄再度风平浪静,一派歌舞升平。
而我,就在这平静里,在一众宫人不同的目光之中,带领小萝等几人搬去荷风苑里。
荷风苑虽偏僻,却修葺精致,也很阴凉。从太后寝宫沿狭长的三百亩荷塘向西走至尽头,再顺着五彩鹅卵石一路过去便可到达。先入眼的是三两间白色外围房舍,房舍左右合围着的是荷风苑的红色拱形院门。院内种着成片的芭蕉,往里走临窗又种几十竿青翠湘妃竹。再往里是厅房。厅房又衔东西两房:东书房、西厢房。厅屋摆设干净简单。置一张紫檀木案几与檀木桌椅。几上置一只雨过天青的细瓷花瓶。这时节,天天有宫人采来新鲜荷花,高高低低插入瓶中。微风吹来一室清香,素淡幽幽十分怡人。
东面书房在建造时加伸出一处面塘临水的小平台。平台上围放青白色的石头桌子并四只石椅。三面围栏是大红色美人靠。西面厢房一色紫檀木雕花柜子、妆台、桌椅床品样样具全。家具雕花花样虽多却也并不重复:有梅花型、牡丹型、海棠型…床品雕花是应这苑名的荷花图案。床两旁挂着的纱帐,也是白纱底绣着水墨荷花。
我确认我是初来此地。但我心里,竟似住过多年一般。依依恋恋,中意十分。独自于厢房怔怔出神…突想起荷花暗寓,不禁飞红满面——幸得无人看见。
之后每日黎明即起。我梳洗整装,往永泰宫请安。我每日清晨,拿烟绿色玉石小瓶,采芭蕉与竹叶上露水。天天集齐一瓶,送给德仁太后煮茶。
太后初尝之下,入口既轻且浮,清香绕舌,十分欢喜。
我再随船娘入塘,收集荷花花心上晨露泡茶,亲手做出小茶果子。
不想太后吃着倒也觉得新鲜。
她赞我心思灵巧,越发喜欢。
第三章 奇怪的太监
这日,天特别热。
我又亲手做些新鲜的解暑茶点。待眼见响午已过日头西偏时,寻个小食盒装好,一路往永泰宫而去。刚至半路,正欲穿过涴芳水景处的月形如意门时,突然听门边处有人正细细交谈。
我听到她们言语之中,间或提及我的名字。
一怔,忙停下脚步。偷眼看去,交谈的两人原来是太后宫里两名年长的宫女。方脸的叫作春菱,长脸的唤作秋茵。不知为了什么,正在树荫底下闲话。
只听秋茵愤愤然地说:不过与你我一般是个宫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成日狐媚般在太后娘娘面前显摆,显得她倒能!现如今太后越发觉着你我粗笨…
春菱却在劝她。姐姐不必如此。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八字,岂能强求?再者荷烟能拼命为娘娘挡毒剑,并非常人可为。她人长得也好,娘娘欢喜,本也正常。
素喜春菱稳重大方,又听她言语回护,我不禁暗暗点头。
秋茵却仍不服气。她冷笑道:毒不毒剑我并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却明镜似的。她既那样能,今日救娘娘,明日再去御前护驾罢!
你仍然那样要强!春菱摇头笑道:你这嘴里再饶不过人去。
秋茵冷笑道:我倒有要强的心,只没有那要强的八字!总不过是做一世宫女,服侍人的命。只是那一位也不必在你我面前拿模做样,明日能当上正经主子,我再服她不迟!只怕那时越发上脸,眼里可还不知有没太后娘娘呢——那时娘娘再悔可晚了。
春菱摇头叹道:越说越奇!就算是荷烟日后得蒙圣宠,眼里岂能没有娘娘?可见你是个糊涂人。
秋茵定要争个胜负。我糊涂?!她挑眉瞪眼道:妹妹今年二十一,我二十二。咱俩同一年进的宫,算算怕不也有七八年?咱们什么事没听见过?不说别人,只说那位主子,当年风光时又放谁在眼里?进宫当日坐象牙雕花七宝床;乘云锦内制流苏辇;暑天要吃冰镇百年葡萄酒;冬日要盖天山白狐腋毛被…吃的用的全要最好,恩宠长盛不衰。她又放当年太后在眼里?可见得小人最是得不得志的。
春菱闻言脸色大变。
姐姐提她做什么?!她失声道:还不快些禁声!姐姐好歹是宫中的老人,说话也没个计较,不怕犯这宫里忌讳么?
我看春菱如此紧张,不由对她们说的人与事十分好奇。正好奇着,突闻一声粗大男音旱天雷般猛喝道:好大胆的奴才们!竟公然在背后议论主子!
我也被那声音吓着。扭头看去,原来皇六叔礼亲王过来。此次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太监。料想春秋二人谈得入神,竟没发觉。此时两人见是礼亲王过来,也吓得脸色苍白。秋茵身子一软,颤巍巍跪倒。春菱随后跪下。
奴婢不敢。秋茵说。她一连迭声央求道:奴婢错了,求礼王爷恕罪。
礼亲王却不为所动。他冷笑地俯视着她们,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杖毙。
我大吃一惊。正想出去求情,却见他身后的小太监已先一步出声劝道:礼王爷息怒。这两名奴婢是太后娘娘宫女,是不是先去向太后娘娘禀奏,然后再…
也有道理。礼亲王说。他眯起双眼,皱眉喝道:两个大胆的奴才去日头下跪好了。不等旨不得起身。
两人不敢不依,只得一路跪去日头底下。
我暗自长嘘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白色月门。走至礼亲王面前微微行礼,说:奴婢永泰宫宫女柳荷烟参见礼亲王爷。
嗯。礼亲王鼻中哼了一声。略看我一眼,挥手道:罢了。
谢王爷。我微笑着说。还想说话,突然礼亲王身后的小太监开口询问我。
你是太后娘娘的宫女?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咱家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我亦暗暗吃惊。好个大胆的小太监。我想,礼亲王素以家风严格著称朝野,他竟敢在这主子面前如此放肆无状?!虽然诧异,我仍低头笑道:奴婢入宫时日尚浅。此次是首回来山庄,公公不认得奴婢也情有可原。
我一面回答,一面偷眼看礼亲王。却并未见他脸上有何不愉之色。礼亲王只命我前面开路,一起去太后宫中。本想为春菱求情,又怕那黑面王爷正在气头之上,不肯轻易饶过。
于是三人沿荷塘边黄绿色成排岸柳,一路前行。
说是荷塘,却也不完全布满荷花。池水原为活水,有暗流直通庄外。远方水面开阔处波光粼粼,近岸处、白玉桥下或人工分隔出的九曲弯渠里,才有密集荷花。微风拂过,粉白荷花如凌波仙子翩翩起舞。三两只绿色蜻蜒飞过微皱水面,有只大蜻蜒窜起身子,歇于一朵含苞欲放的雪色并蒂莲花心上。
正觉好看,突听礼亲王轻喝:不好好走路,为何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我忙停下,低头微笑道:回王爷,奴婢只想记清楚蜻蜒驻足的并蒂莲花,明日好让人采来给太后娘娘煮茶吃。
礼亲王还未说话,又是那小太监抢先问道:荷花能煮茶吃么?你倒不妨说来听听?
再看一眼礼亲王,他黑着脸不作声。于是我抬起头微微笑道:公公难道未听说新鲜荷花可以入茶?趁清晨薄雾将散未散之时,鲜鲜采下荷花。洗干净并着当时一起收集的露水珠子,同入小银茶壶,旺火煮至水沸腾起色,可以以此水泡茶。
那小太监又问:吃这种茶有什么好处么?为何定要采并蒂莲花?
真是奇怪。我暗自打量他,这下看得明白。这小太监生得好俊!他约摸十七八模样,脊梁笔挺,气宇轩昴。虽身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太监服饰,他那通身上下的一股华贵气质,却难以掩藏。这粗布衣服,更称得他象一块土布包裹着的无双美玉。
唯一不同的是,美玉没有波光,而他有。
他眼波明亮清澈,一如天山山巅将要融化的积雪。
那小太监用含着积雪的眼波望向我,微微含笑。之眼神相触那一瞬间,我的脸突然一热,忙扭过头去。
荷花全身可吃。我说。
我一边走,一边微笑道:荷花花茶主要有清火、去热、消脂之功效,年长之人也有一时积食的时侯,它能帮助消化。荷叶还可蒸米饭,做菜。荷花汁加酥油与面粉可制荷花酥…至于奴婢看上这并蒂莲花,只是取它的好彩头,并无它意。
好一篇荷茶论!那小太监笑道:咱家只知道用荷酿酒,还是头次听说用其煮茶的。又说:素看宫女太监们个个不苟言笑,木头人一般。只不想永泰宫还有你这样的宫女。太后娘娘能有你这小宫女天天陪伴,确也算是件赏心乐事。
我一笑作答。三人一路行至永泰宫。
德仁太后刚刚睡起正在梳洗,命礼亲王厅房吃茶等待晋见。
我问了问,太后并无不妥,便放下心来。唤过一名稳妥宫女,交给她食盒。又交待她说:这里面有四样新做的小茶果子:一样冰糖绿豆糕;一样酥糖荷花酥;一样蜜汁糯米藕;一样玫瑰梅子干。
待要走时,又不放心。回头嘱咐道:娘娘用过这些甜糯之食,须得吃几口热茶消腻,以免积食夜里睡不安稳。
那宫女一一记下。我说罢回头,却见门口站着那小太监,正眼睁睁看我说话。
我的脸又一红,忙扭过头去。他见状却并不说话,转身离开。
因记挂春菱安危,我并不按原路返回。远远找块树下石头坐着,不时打量宫门口动静。此时日头尚未西沉,地上暑热未消,头上知了叫个不停。
礼亲王进去已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
我就有焦急起来。人更觉得热,伤口隐隐有些许作疼。鼻尖上冒出一些细密的小汗珠。正准备拿了帕子拭汗,突见那小太监一溜小跑出宫门。他看见我,迎面过来。
我忙站起身。他上下打量我,点头笑道:可找着你了!咱家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你就是那个吃了浩王爷雪蛤的小宫女儿。
嗯?我诧笑道:公公此言何意?
呵,他笑。他打量我说:你可知那雪蛤是浩王爷寻了整八年才得来。原有一公一母两只,平时稀世珍宝贝般放着——寻常人看一眼可都不行——只防着哪日有大病时可续命——偏被你吃掉那只母的。
停一停,他又说:礼王爷才刚跟太后说起,要咱家过了明日便服侍浩王爷去。咱家若见了浩王爷——哼哼,少不得可要说遇见吃了他雪蛤之人。
原来,雪蛤竟珍贵至此。我心下好生感激,忙道:多谢公公告之。请公公见浩王爷时,代荷烟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且说荷烟深感皇恩浩荡。
谁知我一语未完,那小太监脸上早已不耐。他叹口气,笑着挥着手说:罢了。又是这几句话儿。咱家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我又是一怔,向他笑道:公公原非俗人,竟看不出荷烟是真心感激?
那小太监闻言来了些兴致。宫里也有真心?他笑道:依咱家看,你这话说得可未必有诚意。
我诧笑道:公公何出此言?他笑道:你刚来宫中,可曾见过浩王爷?
没有。我说:都说浩王酷爱游历,行踪不定。奴婢还无福得见。他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不了解咱家主子,妄下结论——怎知那王爷不是强不过太后之意才交出雪蛤来?
我听他此问,不由得怔住。歪着头,细细想了半日。抬头时,正见那小太监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慌,正色道:公公,荷烟断定浩王爷不是这小气之人。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你既如此说,想是知道咱家主子为人?不如说来让听听。日后咱家行事说话也能摸对主子脾气,不至于枉送性命。
我心念一动,笑道:此话说起来有倒些费功夫。若是平日里闲着,说说也没有什么,只如今我两个姐姐还在日头下罚跪,荷烟哪里有心情与公公闲话?
果然,那小太监不屑一顾。什么难事!他笑道:礼王爷只怕早记不得。我们只须说是礼王爷之意,找人去叫她们起来。
公公说得轻巧,我抿起嘴儿笑道:礼王爷的意思是你我能假传的么?
第四章 雨夜
那小太监闻言果然犹疑。他抬头一会儿望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看着我说:刚被罚的两个宫女除对太后娘娘不敬外,议论的不是你么?我微笑点头。他见状微微冷笑道:罢了。本性难移。宫中若要杜绝这背后损人恶习,只怕真须动用重典。
公公,我忙道:她俩个言语不敬,原因荷烟而起。并非直冲太后娘娘。这次已得教训,哪里有下次?做下人的滋味你我原比别人明白。因此求公公体谅,帮去王爷面前求情。也是公公功德一件。
那小太监有些疑惑地看我。过了片刻,他点头道:好罢。下人也是人。咱家也不在乎多救她们一次。礼王爷若要责怪——你不要怕,有我。
他一言既出,便不耽搁,招手叫过一名太监,假传礼亲王话,如此这般交待一番。那太监因见他随礼亲王一同前来,其服色比自己高出级别,答应着忙不迭的去了。
我们眼见着那太监远远走过一处假山,消失于视野。
荷烟姑娘,那小太监问道:你心里真不想出这口气么?我展颜笑道:民口如川。自古可引、可导而不可堵。从来背后议论人者,从乡村至皇宫,谁能禁住?闻者自嘈:“闲的是他,恶的是我,争什么?”
那小太监听说,本来就明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也笑,他说:你倒是“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我们相顾莞尔。
他点头轻叹道:咱家现才明白,果然人之胸怀,不能以身份名气论判。如雷贯耳的真名士里有鸡肠小肚之人;而深宫里的小宫女,也有胸襟广阔之辈。
我听得脸儿一红,轻轻的扭过头去。那小太监看我红脸,一时呆住。过了半日,他突然拍手笑道:差点忘记大事!咱家从没未见过浩王爷,总担着心,怕服侍不好丢掉性命。所以想多听些新主之事,以便想多了解些个,以后当差才不至于出差子。你快些与咱家说来。
他是未雨绸缪——但只有本身够聪明的人,才能如他这般想到与做到。
公公果然聪明,我轻叹。装出管教姑姑气派正色道:只是你太过活泼。有话说各花入各眼。礼王爷虽喜公公机灵,却不能指着浩王爷也一定欢喜。我停一停又道:不过浩王爷胸襟宽广,公公应不会有性命之忧。唯今之计,当以不变应万变。须时时死守我们做下人的规矩——就算别人有心害你,只怕也无机会。
那小太监又笑。
你不必语出安慰。他说:你并不认得咱家主子,什么“胸襟广阔”之言,想必只是凭空想出的赞美之辞。
我额上又沁出汗来。天很热,被他这样询问,更热。
我拿出白色绣花丝帕拭汗。感念他两次出手相救春菱,因向他轻笑道:公公大可放心。你主子十岁那年,先皇三弟罪王“恒叛”扬言得到传国玉玺,说他才是真命天子。他聚集一些盲信的追随者造反逼宫,一月攻陷数十座城池。先皇为磨砺各皇子,曾让你主子随定远侯平定“恒王之乱”。在我军成功破取首个城关后,定远侯原意要杀尽城内民众以示军威。你主子却说,他们是我隆泰皇朝子民,不过迫于“恒叛”淫威不得以而随之。人人皆有父母,人人皆会有子孙,何故忍心屠城?又说,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上。定远侯一听之下,深以为然。于是善待降民,发消息进其它被叛军占领城镇,说凡投降者一律厚待,有取叛军首领首级者重赏…那些被逼进叛军军中造反之人,纷纷阵前倒戈。平叛之战从此势如破竹…可叹世人只知定远侯英勇无双,却不知有浩王爷一句话加速获胜时间。
我看见那公公怔怔出神,又笑道:你主子当年便如此仁爱,现如今只怕更是爱民如子。公公一颗心,大可放回肚中。
谁知他偏不放心。他又说: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当小孩时,自是见不得恶,却不知长大后心性又如何?
我叹口气,苦笑道:三岁看老。荷烟虽进宫时日不长,却常听说你主子视钱权为轻,只素爱游名山大川,游戏人间。这样人物,又岂是人间凡品?你且收心,好好服侍罢。
说罢微微展颜,我也不等他再问,转身步履轻快地往前走去。隐隐地,好象听见那小太监在说着什么,也装未听见,不再理会。
刚走得百米路,远远听那小公公背后高声叫:柳荷烟,王爷吃中你做的小茶果子,明日咱家再来拿些。
我只答应一声。仍不回头,一路去了。
这日傍晚时分,天特别的闷。远处天空,有大片乌云正迅速往头顶压近。视线渐渐模糊。风起,暴雨将至。再去永泰宫时。有宫女说,太后自礼亲王离开一直无语。略一思索,我便立在宫门外没有进去。众宫人相互垂手,都感气闷。良久,里屋传膳。伺膳宫人忙不迭送入。不一刻出来,说太后只略吃了些白粥。
雨仍未下。
头顶有惊雷滚过。
春菱踩着滚滚雷声出来。
太后娘娘已睡。她说:大家各就其位,该干嘛还干嘛去。正说着,雨柱突然哗啦啦泼下。地面冒起丝丝热气,鼻子里呼着夹杂水与花草泥土混合的青气。我们忙拿出雨天点的琉璃宫灯,一字挂于屋子及回廊檐底下。隔着水幕远远看去,人与红灯恍惚迷离,平增几分伤感凄艳。
毕竟是太后贴身宫女,我虽不当值,还是在屋外站立一会儿。估计酉时已过,仍不屋里有异常动静。加之雨声已由哗啦啦改成淅沥沥,那被刺客刺伤的伤口也隐隐觉得略有痛疼——于是支会一声,一手拿黄油布雨伞,一手提小绣球宫灯,返身回去荷风苑服药。
我刚走至回廊尽头假山处,突见两黑影闪过。刺客?!心里暗暗一惊。又怕是自己眼花,不肯叫人。壮起胆,提灯慢慢照去。轻声喝问:谁?
两黑影迎着我过来。当前一人,竟是白日所见、礼亲王府的小公公。
待我看清他面容时,没由来的心里一轻。长舒口气道:可不吓死人了?!这又不打伞又不穿斗笠的,差点当公公作刺客呢。
雨幕之中,好象那小太监神情微怔。他并不接我话,只小声说:你快去禀奏太后,说小三儿求见。
什么?我问。雨声沥沥,听得有些含糊,拉他至回廊底下向他笑道: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避一避?太后今日略感不适,酉时已歇下。公公有事明天再来罢。
小三儿闻言,有担心,也有失望。太后娘娘有何不适?他问: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安寝?
此时听清他的声音,不觉一怔。不对!我迟疑地想,他这声音好象与白日那小太监不同。再看他时,也不见这小三儿穿着太监服饰。
不好,我心里一沉。难道刺客要鱼目混珠么?眼前的这位小三儿,莫不只是长得象那小公公?
悄悄看一看左右,又并无他人。
不肯表示疑惑,我强笑道:娘娘只是有些闷。你明天赶早来罢。
那小三儿却不肯。
我有要事。他说:你且与我俩在这庄中找在间屋子住下,再去拿点吃食来。记住,不得声张。
我更疑心。微微笑道:荷烟不过只是个宫女,无权安排二位吃住。不如这就回了庄上总管事张公公,再作安排如何?
不好。小三儿说:我们明日见过太后娘娘便走。我们此行,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闻言我已狐疑万分。假作为难状,思考片刻。眼里心中将小三儿与那小公公比较不下几十回。
果然不是同一人。
唯今之计,我心暗忖,须带他们远离太后娘娘。于是向小三儿等两人笑道:不如这样,我那处静,也有茶水果子。二位若不嫌简慢,跟去我屋里如何?
小三儿略略迟疑。可能他也并无他法,于是点头同意。
我微微一笑,拿起宫灯前面引路。一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雨渐小,渐无声。四周沉寂黑暗,一如我此时心情。再试探小三儿,果然他放着更快更方便的大路不走,偏偏选择坐船去听雨轩。
再加深一层疑虑。
走至池塘入水处,小三儿身后之人,手脚麻利地解开系船缆绳。我站在他们身后,手中黄色宫灯的灯光可以照亮他们全身。我看见他们身着黑色夜行衣与脚上黑色骑马靴,衣服下摆与靴子上均沾有少许泥泞。
很明显他们是远道急施而来。
再看小三儿身旁的另一个男人。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虎背熊腰,黑脸蟒须的大汗。他双眼睛圆睁睁小灯笼般,令人望之生畏。不消细想,这大汉明明白白是个从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