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东西的父母看来还是读书人,”贵珰回头冷笑,削正的身影停顿在彤庭玉砌,璧槛华廊之间,与身后的华丽背景和谐成毫无破绽的金碧辉煌,“只是读书人犯上作乱,愈加可恨可杀。”
“曹公当真允文允武,今后口衔天宪、职同阁辅,前程远大绝非奴婢们能够想象。可惜奴婢们愚昧,一句儿也听不懂,只能心存瞻仰的敬意。”同行的司礼监监丞被经厂掌司占了半日风头,此刻插话,自觉所说的也搔不到这位骄横上司的痒处,所以语气分外加了一份邀宠讨趣,“只是曹公这么说,是太抬举他们了。——小蛮子的爷娘也是蛮子,想必名字都是随意抓来的。他若识还得两个大字,能养出这么呆蠢东西,劳动曹公千里迢迢提携回京,又加恩让他进了宫,却只会浪费朝廷米粮么。”
曹少钦的长眉微微一拧,是厌烦的神情,群侪不知哪句话不中他意,便不敢再多语,老实提步随他继续前行。已走出几丈地,忽闻身后一个童稚的声音,接着他刚才的下文诵道:“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稚嫩如恋巢乳燕一般的音色,仍带着抛舍不去、不忍抛舍的闵音,或许是因为害怕,还在微微的颤抖。曹少钦诧异回首,低贱的小内侍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身后跪直了身子,敝旧青袍下的身量明显比寻常的七岁孩童更显瘦小,一张已可想见未来俊美五官的小脸上,黑白分明的清朗双目奋力掩饰下惊恐泪水,倔强而稍带挑衅地直视着眼前满身金玉的贵珰。
曹少钦注视着这个名叫雨济深的小宦,因为稍感惊讶而微微上扬的双眉已然低落,在众人一片不知所措的惊诧中,轻轻扬手,还未曾见动作,手中那本脊穿五孔,以数股丝线绞结串联的结实书册已经张张绽裂,经厂刻书特用的上等素白棉纸纷飞漫天,其中一页白纸黑字直冲向前,柔韧的纸张,携带着凌厉的掌风,啪的一声清响,如一记重重掌掴一样,小内侍清秀的右颊已经红肿了起来。
经厂掌司愕然望着曹少钦,呆了片刻才急转过头去呵斥泪流满面的雨济深:“大胆奴才,曹公已是分外手下留情了,还不快磕头谢恩!”
貂珰的凤目冷淡地掠过仍然倔强长跪的小宦,对手执藤条的督导内侍下令道:“笞他二十,就叫他跪在这里,晚上不许吃饭。”
重重的笞挞声随即在他的身后响起,难说出乎他所料,抑或如他所料,其间并没有夹杂哭泣和求饶。雅贵的貂珰没有再回头,直至颀长削直的身影为红墙掩没。

二、银豆

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们的值房在月华门之西,此处离乾清宫仅一墙之隔,朝天陛见,承旨传宪、交通政事,提举监查南面隆宗门外同属司礼管辖的经厂值房和典簿值房都十分便利。
司礼监掌矜束礼仪的六典簿之首路小川,早已将新升随堂办事太监曹少钦的值房亲自整理妥当,此刻仍在做力图尽善尽美的完善。案上的定瓷、浙茶、端砚;架上的监书、吴纸、蜀扇;炕上的蜀锦、蟒袍、玉带,以致于存放着各类干果蜜饯的剔红漆盒都一一被他浏览,又一一被他担忧。
橐橐的脚步声,是他素来熟悉的,属于这屋子的新主人。还未待他迎候至门外,身着天青色顺折的曹少钦已经升阶入室,径自走到堂中椅上坐下,将头戴的真青刍竹胎纱帽摘下放在一旁,素丝网巾上是一顶金累丝嵌猫睛石的束发小冠。路小川在一旁细细观测,见他对周围摆设未露明显不满,这才暗松了口气。吩咐答应去沏茶,自己上前去将桌上妆奁支起,取出鬓抿,沾着小银海所贮的桑汁,一边为他掠鬓,一边提醒:“兴公刚才差人来过,说万岁爷宣召,他便先至御前侍奉去。他要曹公回来,径去东暖阁见驾即可。”曹少钦在桑汁清香和他熟练轻柔的动作中闭目凝神,许久才懒懒“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丝毫没有不俟驾而行的打算。这一贯做派,也是路小川素来熟悉的,所以并不催促。只是再三纠结,还是问道:“曹公虽是几日前就交割了经厂内书堂差事,可司长还在私宅休沐,要过两天才会进宫,曹公今日就这么去么?”曹少钦端起茶碗皱眉喝了一口,拽拽衣袖:“就这么去自然不行——你去取件红色的来。”
他的态度既己明确,路小川便不再劝阻,待将他鬓角整掠完毕,开箱去寻出一件辍正四品本等补的红色曳撒,替他换下身上青衣,跪下身为他将袍褶一一轻轻抚平理顺。
“新浆的领子,还硬得很,曹公勿怪。”路小川笑道,“还有一事——曹公如今是随堂太监,按制便该有家臣。奴婢想去内书堂挑几个聪明孩子过来,还得讨曹公的同意。”
曹少钦低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笑:“叫你一个正六品的内侍郎做这答应官人的事情,原本不该——也罢,人不必多,你去选吧。”
“奴婢服侍恩主,心甘情愿。”路小川突然改变了称谓,为他理好衣摆,暂不起身,“奴婢只怕照顾不周,让恩主受委屈。”
“今后二十四衙门的纠察,你要多留心。经厂那边的事情,也不要放下。”曹少钦伸手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脸上是一副被坚硬领口惹得不快的神情,但并未驳斥他的改口,“常言笑如今虽然管着精微科,他这人能干,做事却有些不稳重,要他常找你商量。”
“恩主放心,奴婢明白。”斯文清秀的年轻典簿得到了长官默许,放宽了心,站起身来替长官将纱帽戴正,左右端详,“有什么事,奴婢们自然会先请恩主的意思。”
“事事要我躬亲,我拿几份俸禄?”曹少钦提脚出行,又想起一事,“你去经厂走一遭,看看吴彩鸾写的唐韵在哪里放着,找他们提一卷出来。——还有,一个叫做雨济深的人,顺路一道提来。”
传说为女仙吴彩鸾手书的唐写本《刊谬补缺切韵》是龙鳞装帧,此等唐代装书,即便是宋以来的内府收藏,也不过二三部,所以弥足珍贵【1】。 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寿辰临近,路小川自然而然的询问:“是要奉给印公?”
“书和人都是我要。”曹少钦冷哼,看部下的眼神是朽木不可雕的感慨。
典簿知道这神情已是长官最亲狎的表现之一,也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切,因此精神一振,笑应道:“是。”
“还有,干脆叫他们把前宋的蝴蝶装也都改做线装【2】,”对书籍版本颇有研究的新任随堂太监,在临走前丢下的是没来由的一句话,“线装确是结实多了,文明存世,将大有益。 ”
今上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前,气氛正十分热烈。这位一年前还是监国亲藩的英主,在国难时被群臣推举,由太后宣诏,接替了亲兄的大位后力排南迁议论,重用英俊,刷新吏治,安顿民心,整理边防,终于引导大明渡过危难,使中华免于沦陷,亦使国人免于披发左衽。这样的成绩,自然是群臣有目共睹,有声同赞的。
然而今年刚刚二十二岁的英主,如同多数的君王,在莅中国抚四夷的壮志之外,一样孜孜不倦地追逐着采色、声音和便嬖的耳目之欲与肢体之安。并且因为他的青春,这种追逐便变得格外的热情和卓有成效,也格外使群臣忧心,并为他们诟病。
皇帝在早朝御门听政和午朝造膝访问之后【3】,正在从事的就是一项其后被礼书杨宁和编修杨守陈诟病的声色奢侈。不过在皇帝看来,他是在效法他的父皇——大明的宣宗皇帝,包括宣宗的英明还有宣宗的娱乐【4】。
皇帝命令银作局打制了一批金银豆,又命人将薄如纸片的银壶用剪刀剪碎,一起装在丹匣中进奉。他本人则在无聊时抓取,随意抛洒在乾清宫御阶前,观看宫人和内侍争相拾取哄笑,以为乐事。内侍宫人善争取者,常常能捡满一袖,一颗豆子不重,不过二钱余,但是十颗便是二两,因为众人也同样乐此不疲。
两厢有益的娱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今日已经抛出十几把金豆银叶,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朱函,直接将匣中的剩余尽皆洒入半空。
景泰元年初夏的乾清宫前,漫天清风中翩翩飞舞着银蝴蝶,千粒珠玑如急雨一样敲打着玉阶。天颜大悦的皇帝,在明明灭灭的幻动光影中,在清脆悦耳的琅琅坠落中,看见了一个清朗身影拾阶而上,对四周的一切哄闹和混战视若无睹,一身就走出了一场朝会的肃静和稳重。
他一直走到玉墀之上,天子的面前,这才缓缓弯下腰去,中指和食指漫不经心地拾起了离他前无菱角,金线缘缝的皂靴最近的一粒银豆,就势将双膝放落在乾清宫门前的青砖上,向皇帝叩头行礼。是恭敬得无可挑剔的礼仪,皇帝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出一种敷衍的淡漠。
“奴婢谢过万岁爷赏赐。”他擒着那粒银豆,抬起头来。
年轻天子的目光,由淡淡的不快转为惊艳,最后转为惊喜:“朕记得你——去年十月,由御道驰马直入乾清宫前,向朕报告于司马首战大捷消息的,就是你。”
“万岁爷天恩,奴婢受宠若惊。”这张铅粉修饰的英俊面容上有清浅的笑意,圣心顿时欢愉,即使也注意到了他平静的凤目中并没有他所谓的若惊。
“那时候朕实在太高兴了,又要着急去报告皇太后,没顾得上问你的名字。”重忆旧事、重逢故人的皇帝忽略掉关于他神情的种种细节,兴奋的催促。
低沉而清净的声音回答了天子的询问:“奴婢曹少钦。”
“原来你就是新提的随堂办事,”皇帝笑着看看他,又看看侍立在身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 ,“兴太监,你推荐的好人才。”
宣德末年便入司礼监的兴安【5】,对皇帝躬身,评论曹少钦时话语中多少有些前辈自居的意味:“京师保卫战的时候,万岁爷让奴婢协同于司马一同督办军务,当时同去的还有李永昌和他,让他驰马回报陛下也是奴婢的派遣。奴婢当时便觉得他为人忠谨,颇具才能,这才向陛下举荐。况且他先前在监内已经做到了提督的位置,论才干功劳资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婢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朕在郕王藩邸时就知道兴太监素有廉操,办事绝不循私心,”皇帝点头称许,“兴太监说你有才干,那定是真有——京师保卫战胜利,你和兴太监李太监当是同功啊,怎么回来之后没听你们掌印提起过?”
“京师保卫战,全赖万岁爷圣明烛照、拨乱反正,于司马公忠体国、翦除腥膻,奴婢不敢自居尺寸之功。”曹少钦回答时,哄抢的结果已经呈现,有几个眼力敏锐手力敏捷的内侍满载而归,先后回到皇帝身边。
皇帝有些怅然地看看拈在他修长手指间的那粒银豆,这才想起来忘了件事情:“只顾着说话了,曹太监快起来。”
曹少钦谢恩后起立,是皇帝去年记忆中那骏马上颀长修正的身姿。
“适才兴太监说你是司礼监提督,那么内书堂从前是你掌管?”皇帝笑问。
兴安在一旁代答:“正是,内书堂这几年颇教养了些人才,也多亏得他提举有功。”
皇帝感兴趣地看了曹少钦一眼:“朕手里正好有桩差事——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清贵要紧的,自宣德以来,改票批红,传旨宣诏,交通内阁也多赖本衙施行。如今光是内书堂,教小珰们读几句经书,将来选拔入司礼怕还是才能有限。朕想效宣庙使修纂刘翀、大学士陈山授课内侍的故事【6】,从内书堂学成者中再择优异者另辟一学,也和宣德年一样设在文华殿东庑,将来用人从中简拔,只怕更有的放矢些。朕想先试试看,学生也先不必多,命二十四衙推举,有七八人即可。这桩事情便交你和兴太监一起去办,你们去拟定讲师人选、考核办法和学堂规矩,回来报朕。”
曹少钦被粉白隐淡的眉稍微微动了动,听着旨意,眼神忽然漠然。
“万岁爷圣虑长远,此举当真是家国两便,奴婢自当尽心办差,不负圣望。”兴安大概知道其中缘故,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一同谢恩,毕竟还是兴安的声音大一些,说得更周全一些。
“曹太监今天头一回来,东西却遭他们抢尽了,朕也没什么可赏你的,”皇帝见他们领旨,又笑道,“学生里头,曹太监可以推荐一二个私臣,算是朕给你的恩典。”
按皇帝适才说的意思,这确是一个绝大恩赐,曹少钦再次跪拜如仪:“奴婢叩谢天恩。”
这一次,皇帝听出了他谢恩的声音和领旨的声音并无区别,疑心或许他觉得这恩典和那颗豆子一样微不足道,没什么区别,又有些淡淡的不快:“既是这样,曹太监就先去办这件事吧。”
看着他挟旨离去,皇帝又站立了片刻,才察觉出热闹过后的无聊,带着兴安和一众两袖金银朝天去的内臣回到起居的东暖阁,一路走一路问:“朕记得这个曹少钦,当时一身戎装而来,马上和马下的姿态都很是漂亮。听你说的他也算是个干练之才了,怎么就一直没有让他预机务呢?”
“他年纪还太轻。”兴安笑道,看见皇帝正皱眉怒视自己,忙又撇清,“奴婢是说在司礼监内,从金司长往下,哪个不大他二十几三十岁?不过这人可不光是骑马好看,当时大司马和武清伯遣兵排将守九门,倒还有他的参谋在其中。再就是前年他借了御马监的头衔出剿作乱的闽贼,和守备处州监察御史朱瑛一道分守闽浙【7】,擒了贼党周明松,又平了渠首陈阿严,郑茂七能在正统十四年初就得剿灭,也多是此役的功劳。”
“司礼监论资排辈的风气太重,”皇帝道,“我看是人才就不要压着,这点上金太监有责任。”
“其实也不全干司长的事,万岁爷大概不知道,他在太宗皇帝设东厂那年——就是永乐十八年【8】 ——进宫开始,就是司长身边的答应了。”兴安说。
“为什么金太监也不大和朕提这个人,难道是举贤避亲的忌讳不成,朕看你们并不是在乎这一套的人啊。”皇帝问道。
兴安尴尬笑笑:“金司长必然有金司长的打算,他是宣宗时候的老司礼了,改帖批红的规矩流程都是他们那一代人草创的,他还有宣庙御赐的免死金牌。——奴婢虽然大他几岁,入监时间比他晚,就没赶上这些好事。己庚之际,以万岁监国、立皇太子的旨意也是叫他去传的。金司长向来老成谋国,为何不肯重用自己的私臣,奴婢可就猜不出了。”
“你要羡慕那个什么牌子,朕也可以给你一个。”皇帝惠而不费,无所谓的慷慨,“那东西有什么用处,能免去一死,朕想杀你找两个死罪不就成了。”
“那奴婢还是不要了,”兴安且笑且补充,“不过这个曹少钦脾气有点硬,平素不肯奉承尊长,想必也是缘故。”
“他还有这么个毛病,”皇帝背起手,想到些什么心情莫名又好了些,“不过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也不奇怪。”
“他的本事不止这点,万岁爷适才说办学,这实在是万岁爷圣明,安排对了人选——他就是在宣庙设的文华殿东庑绩学读出的书,当时便是个铁中铮铮的人物,很得陈学士的赞许,”兴安干脆是一副为人作嫁的姿态,娓娓道来,“他提督经厂,版本上很有些研究,还写得一笔好字。”
“陈山修纂过《永乐大典》,他看得上的人怕真是不简单,”皇帝一发来了兴致,“他书学谁家?”
“他的真、草写的都不错,真字先学赵孟頫,后学的大沈学士。不过后来他又把大沈的真字拉长了,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虽不脱行楷的范畴,也算是自家的风格了。”
兴安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一件事:“是了,他的字前两年小沈学士看过,还给了他八字评语。”
云间沈度和沈璨是亲兄弟,度工楷书而璨工行草,皆为天下闻名的书家。因两人曾同朝任清贵职,廷臣便分别称之为大沈学士和小沈学士。大沈的台阁体颇为太宗皇帝看重,喻之为“本朝王羲之”,而小沈的行草则有“米南宫入室”的美誉。这样的人,即使嘉许是出自敷衍,也足证所评并非凡笔。
“哪八个字?”皇帝问。
兴安想了想,答道:“劲削雅正,熠耀密丽。”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仰首哈哈大笑,仔细回想刚才见到的那人,突然点评:“小沈很会形容,朕看这八个字,用来比方他的人物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兴安看着年少而好声色的皇帝,一时语塞。

三、恩主

曹少钦晚间或有抄写佛经的习惯,多是玄奘或鸠摩罗什译本的般若心经,二三百字,写一遍并不费功夫。精微科掌司常言笑知道他礼佛则有心,信佛则未必,属于闲时烧香,急来却不抱佛脚的角色,抄经一事倒以练笔的意义居多。即便如此,众珰却也是谁都不敢在他写经时贸然打扰,是以常言笑从答应掌班的嘴中得知,曹少钦又正在写字,便在门外又多候了小半个时辰,才通报入内。
曹少钦燕居多穿私服,此刻便是一身月白色的直身【1】,头上网巾小冠的打扮,闭目坐在案前养神,阔大袖口所掩蔽的右手上拈着一串纯金佛头的一百零八子金线菩提数珠,正在慢慢拨动。
案上抄好的经书,所用的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的纸张,质地坚润明亮,开卷生香,其上盖着“宣德五年造素馨纸”的方形印章,下落制造者陈清款,竟是一卷及其贵重的宣德熟纸。
纸上墨字是常言笑惯见的端雅行楷,书写的还是心经。常言笑轻轻念了两句,颂扬道:“恩主的字,字如书者。”
曹少钦半睁开眼,长睫倒垂,入夜后的狭长凤目带着一点惬意懒散,并不如白日那般咄咄逼人:“谁让你这么喊我的?”
“恩主只许小川喊,不许奴婢喊么?”常言笑笑着将那卷墨迹已干的宣德纸帮他收起,附耳低声道,“恩主是观自在菩萨,奴婢们就是鹙鹭子【2】 。”
“鹙鹭子是智慧第一,”只要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你们有这个能耐么?”
“奴婢们如今没有,恩主好好调教,奴婢们还可以再上进上进。”此语得以投其所好,常言笑自己也很得意。
“闲话少说,”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让你和小川去想想文华殿绩学的讲官,有什么说道?”
“这个事里头还有个笑话,恩主想不想听?”常言笑知道他其实心情不差,于是得寸进尺。
曹少钦怒目了他一眼,对着这张涎皮赖脸最终还是作罢:“当初便不该给你改这么个名字。”
“是,兴公也为了这个差事,回来去找了舒良王诚他们。王诚因为自己从前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讲官是翰林检讨钱原溥,就推荐了他。没想到钱原溥说:万千好处不玉成我,又何以此见属?一口就给回绝了。”常言笑一边说,一边密视着慵懒长官的神情变化。
“哼,”曹少钦果然淡淡一笑,“是你还是小川?”
“是小川,”常言笑道,“恩主明察秋毫。小川昨日遇到钱检讨,大提了几句宣德年间事,说大学士陈山——也就是恩主的老师,当年就是辍机务专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世人皆以为是因他离间赵邸,宣庙薄惩之,方才如此。——这话一说,钱检讨自然不乐意了。舒良、王诚今年才入的司礼监,就以正四品太监衔任了监官不说,司长和兴公还都颇看得他们起。曹公督办的首桩差事,怎么能让他占了风头?”
“你又在这里不平什么?”长官并没有领情,“今上万岁还在郕邸的时候,出阁读书,他们就是万岁爷的伴读了。说正经事。”
“是,正好有个人,前几日刚来科缴回了精微批文,奴婢想起他来,觉得还算合适。”常言笑收起笑脸,“恩主还记得倪谦么?”
常言笑所掌司礼监下辖的精微科,地处午门外右掖门边的六科廊,分为东西两房,自太宗时代起便挟司礼监精微印,给精微批文。大明的半印勘合制度,簿册合一,每册及纸皆有相应的固定编号,骑缝处加盖精微印章。凡举在京各衙及两京大内二十四衙公差人员出行时,必先由该部开具手本后,付对应本科领取勘合批文方能行事,事完后的还要将原批文送回本科,再由本科转送司礼监,统一销缴。司礼监作为内廷都察院督查外朝及二十四衙的职责,便因此多出自该科。
“倪谦?”曹少钦皱了皱眉头,“不是去年年底出使朝鲜的那个翰林侍讲么,他已经回来了【3】? ”
“是,他去是为了两桩事情,一是告诉他们咱们万岁爷已经继承大统,小爷也确立了,要他们从今年起改用景泰纪年。一是土木之变的时候,朝廷要朝鲜出兵,结果咱们都打赢了,他们的兵还没出来,令他们不必再发兵白走一遭。”常言笑与谨言慎行的路小川不同,人如其名,而且掌着内外交通的精微科,所知道的新闻格外多一些,“朝鲜却因为我上国暂受鞑虏骚扰,生了些顾虑。又听说也先有送还太上皇的意思,就在朝上为究竟是沿用正统年号还是改用景泰年号争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