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邦可恶,”曹少钦抛下了手中的佛珠,“朝鲜改元了没有?”
常言笑替他将佛珠收入奁匣中,笑道:“倪侍讲回来的时候,朝鲜全国已经通用景泰年号了。他在那边,宣诏赐物,拜谒成均馆、宣圣庙,却女乐财货,帮着朝鲜人重新制定音韵,颇做了些宣扬上国威严的举动。”
曹少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等文人,清华可取,倒不怕他教坏了小孩子。”
常言笑低头附和:“恩主英明。”
路小川在此时入内,身后带着一个穿青贴里的小内侍,向曹少钦行礼:“恩主要的东西和人,奴婢带过来了。”
小内侍在门口处便怯生生的跪下:“奴婢雨济深给曹公请安。”
他身上穿的是件新衣服,头脸也比当日干净了许多,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光华灿烂的窄长锦函,一望便知道装的不是手卷就是立轴。看得出来经厂在给贵珰送出两份礼物的时候,都重新仔细装潢过了。只是其中一件还是不甚合骄矜贵珰的心意,他在看小内侍的装扮时,眼角眉梢的走势仍是淡淡的嫌弃。
路小川在一旁用眼神示意雨济深,看来是一早便有过嘱咐训导。
雨济深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贵珰所坐的案前,声音和步态中仍都透着惧意:“经厂掌司将吴彩鸾写唐韵一部,答应官人一名敬奉曹公,并恭祝曹公万福。”
常言笑接过了雨济深奉上的锦函,取下碧玉别子,移开案上杂物,将经书在上面徐徐打开,织锦的包首与手卷的装裱无异,此后五十余页手写韵书的白色蜡笺纸,仅余前页的纸缝,鳞次栉比相粘接起来。展开的书册如同龙腾旋风一般,正是唐代裱书最常用的龙鳞装。
“收好了它,我日后有用。”曹少钦一眼扫过,确认无误,吩咐常言笑。
“还有,”他微微仰起头来,尖削的下颌指点的方向,是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后退了几步的小内侍,“他叫我什么?”
“快叫恩主!”路小川会意,急忙上前去推着他的肩膀催促,“跪下,给恩主叩头。”
年纪尚小的答应官人,对于改变称谓这桩事是满脸的懵懂不解,但还是很顺从的重新伏倒在贵珰的衫下足下,按照路小川的吩咐行大礼,低声喊了一句:“恩主。”
贵珰金线缝缘的靴尖轻轻勾起了小答应的下颌,平淡而冷清的目光从他的发肤五官挑剔到服装举止,如同一注寒凉秋水灌顶直下,使他小小的身躯再次遏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常言笑和路小川相互看了一眼,神情复杂,过来人感同身受、爱莫能助、幸灾乐祸的含义兼而有之。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么?”曹少钦不去理会两个已经有官有品的部下那种孩子气的神态,终于开恩从雨济深的身上收回了逼迫的目光,右手一伸,路小川眼疾手快,已经将一只宣德款的青花茶盏送到了他手中。
“是,”雨济深努力克制,免使自己的声音更显怯意,“奴婢不该拂了督导公公的意思,不该在……恩主面前卖弄聪明。”
“看来还是没管教好,还是在自作聪明,就该再笞二十。”曹少钦说一口标准京师官话,四平八稳的咬字发音,使他的轻蔑愈发不留余地。
雨济深单薄削瘦的双肩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想是当日的责罚确实不轻。
今晚心情其实尚好的曹少钦再次开恩:“把王粲的《登楼赋》再背一遍,背的不差,可以免罪。”
在常路二人好奇的注视下,典故深奥,言辞古雅的五百字汉赋果然被七岁的小答应背得一字不错。低头品茶的贵珰不置可否,问道:“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雨济深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入宫时教导过的规矩,便又补充回答:“回……恩主的话,奴婢不知道。”
“是谁教给你的?”曹少钦发问。
雨济深低下了头,声如蚊蚋:“奴婢和爹爹一起进京的路上,爹爹念过两次,奴婢……就记住了。”
曹少钦点点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
常言笑在一旁看着他刻薄,至此时突然忍不住一笑,曹少钦瞥了他一眼,倒没有太责怪的含义,放下茶盏,重新阖上了眼睛。
他许久没有动作,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常路二人侍立一旁,如泥塑木胎一样,连袍摆也纹丝不动。直到此时才无比怀念经厂生活的小答应,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想查看究竟,好确定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种梦魇压身般的困境。
迎上的是一双形状优美而威严的清冷凤目,整整积累了一晚的惊惧和委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雨济深的眼中淌了出来,又连忙被他牵引着崭新的衣袖拭去。路小川又看了看他,眼神中却是单纯的同情了。
“以后在我身边,”曹少钦不理睬他种种可怜可笑的情态,只是淡漠地下达了自己的决定:“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你有个字犯了大哥儿的名讳——虽说大明二字不偏避,但是大哥儿的身份太尊贵,你不换掉,日后终是麻烦。”
大哥儿是宫中对今上皇长子朱见济的称呼,常言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乏自作聪明的点了点头:“恩主远虑。”
“你也一样该笞。”曹少钦的长眉微微一振,有了利刃出鞘的凌冽。常言笑在他身边多年,能从他完全相同的平静语气中分辨得出究竟只是寻常威胁还是当真恼怒,分辨得出什么时候可以曲意承欢,什么时候却是一个字都不能多为自己分辨的,所以这一次缄口不敢再说话。
路小川在一室不祥的静默中挺身而出为他掩护:“那请恩主赐他个名字,奴婢们日后也好称呼。”
他这点亲亲之道的小把戏,也是曹少钦早就了然于胸的,只是此刻暂未戳破。
“有濞萋萋,兴雨祁祁。雨所济者,无非公田。”看了看仍然跪地,鼻头微微泛红的小内侍,他今生的恩主为他改换了名字,“你以后就叫雨化田吧。”
更名雨化田的小内侍再次向他的恩主叩头称谢后,终于被赦免起身。仅仅是此后贵珰的静坐不语,令人窒息的重压便将满室压成了一座修罗场,便是案上的佛经对此苦难亦无能为力。雨化田偷偷望了望同样满脸惶恐之色的常路二人,莫名的感受到了一点同病相怜的亲切。
“恩主,”三人不分先来后到,不分城门池鱼,一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惩罚后,还是路小川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小心开口为三人请命,“时辰不早了,恩主明日一早还要侍奉万岁爷的经筵,奴婢服侍恩主先歇下吧。”
凤目的审视从两个年长属下的身上依次掠过,两人立刻同时跪下请罪:“奴婢知错。”
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一次的劫数究竟缘何而起的雨化田,不知所措的站立在一旁,考虑了片刻,便也陪着他们又跪了下去。
“罢了,”曹少钦终于开口放过了三人,“都下去吧。”
三人如闻佛旨纶音,今夜乐极生悲的常言笑所处地势有利,靠门口更近些,先不管不顾逃出生天,路小川悄悄向雨化田招了招手,带他一起退到门旁,忽闻曹少钦叫道:“小川。”夏夜里心虚的一大一小都禁不住同时忐忑出一身冷汗来。
“你带他去,叫人量体给他多做几身衣服。”曹少钦已在答应的服侍下取下了头上的金冠,并没有接着追比的意思,“穿这个出去叫人瞧见,丢我的脸。”
“奴婢遵命。”路小川松了口气,见他再无吩咐,这才提携雨化田一同脱离苦海。

四、曳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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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笑与路小川蹑着步子退出了曹少钦的值房,轻步屏息略微躬身的姿态一直维持到退出月华门,才不约而同直起身子,相视一笑。常言笑随手在雨化田脸上扭了一把,雨化田受了半日的惊吓,此时尚未平缓心情,垂着头只顾走路,叫他捏得吃了一惊,浑身一哆嗦便向后闪了一步,常言笑神色一冷,呵斥道:“放肆!”
雨化田这才醒悟过来,常言笑在曹太监面前噤若寒蝉,出了那道门,在这许多宫人眼中,定然也是一位高贵得了不得的人物。身份永远不变的唯有自己,到了何处都是一般的低贱。他慌忙跪下:“奴婢该死。”
“他新来乍到的,你好好的又吓唬他做什么。”路小川笑着一把捞起他来。
常言笑看了看今夜初次谋面的雨化田:“他是什么来路,恩主为何要拨冗见他?还亲自赐了名字?”
这是路小川经办的差事,已问得了些前因后果,解释说:“原来是经厂的小答应,恩主大概是要收进东西班的。听经厂的人说,前几天曹公巡查经厂,被这小东西顶撞了,还讨了顿打。——恩主的脾气你知道,奉承的他倒未必记得住的。”
常言笑面上显出惊诧的神色,又伸手抬起雨化田的脸,像看什么新鲜有趣的物事一样仔细觑了觑,点头称许:“你本事大呵,头一回见面就把我们二十年不敢干的事儿都干了。”路小川笑道:“可见他还是有些胆魄的。”
“仗着会背几句诗文,恃才傲物嘛,小小年纪就有酸儒脾气,”常言笑松了手,“不过不妨事,叫恩主磨搓两回就乖顺了。”
雨化田被他们戏弄了半日,待他松手时默默低了头,又举袖去擦眼泪,忽然看见一方帕子搭在了手背上,头顶路小川嘱咐:“日后跟着恩主,举动做事小心些,衣裳头脸都要打理干净,这样腌臜碍眼的行动,休叫恩主看见。”
二人不再和雨化田说话,自顾自依旧向前走,雨化田轻轻握住那帕子,只觉得丝绵柔软细腻,还带着一股说不清味道的好闻芳香。不知为何心中略感歉疚,将手帕仔细叠了叠,放入了怀中。
三人缓缓走到了隆宗门外的典簿值房,要分手时,常言笑问路小川:“今日老赵做东,同去吧。”路小川摇摇头,向雨化田一扬下颚:“不成,今晚是我轮值,何况还有他的食宿衣裳要安顿。”
常言笑奇道:“你真当自己是掌家了?一个小厮也要亲自安排?着人带去廊下家去不就成了。”路小川笑应:“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恩主还没交待,人交给我,有了差错就是我领责了。”常言笑一笑:“原来是妾身未分明,贵贱未可知,啧啧,我刚跟着恩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恩典呢。”
“敢镇日在恩主面前挂着一张笑脸的,也就是你了,你知足些吧。”路小川在言语上不是不能,只是不为而已。
常言笑无所谓地笑笑:“恩主赐了我这名字,我是奉钧命行事么。”
两人随意举手道别,路小川便带着雨化田进了自己的值房,入门便有两个内侍迎接,向路小川躬身行礼:“路公公辛苦,我们还说您今晚不回来了。”路小川哼了一声,对他们倒没有太好的脸色:“我不来,你们就好吃酒钻沙了。”一人讪讪笑道:“不敢不敢。”路小川到书案前提衣坐下,向他吩咐:“你去一趟司制司,叫她们的掌制带两个裁缝过来,我这儿要量尺寸做衣裳。”那人忙献殷勤:“路公公的尺寸局里头有备案的,要做什么,奴婢去交待就是。”路小川蹙眉:“不敢劳烦你,我另派别人去。”那人连忙住了口,点了只灯笼就出去了。
路小川又吩咐另一人:“取两份点心来,要加蒜过水面,小菜要红油羊肚、笋鹅,有新鲜芦蒿和豆干清炒,老的就不要了。”那内侍也答应了一声,给路小川沏了盏茶才离去。路小川抿了口茶,看见雨化田仍垂手靠门站着,一指茶桌示意他坐下:“那里头有水,你自己倒着喝。一会用过饭就在我这里凑合一夜,等明日恩主安排了你的差事,自会有掌家给你分派住处。”
他说毕便低头翻阅公文,雨化田默默站立了片刻,看看那只绣墩,终究不敢坐下,也不敢违拗路小川的意思,便挪到桌边依旧站着。
不一时饭菜便送来,那内侍提着两只黑漆的食盒,路小川命在自己桌上摆了一份,另一份便让摆在了雨化田面前,那内侍有些疑惑地望了这小内臣一眼,毕竟是长官带来的人,便好声言笑着替他布置。晚饭时间早过,这顿不过算是宵夜,路小川入宫已久,口味早已变更,雨化田却仍旧吃不惯辛辣,一连两口吃到了面里的蒜,辣得眼泪直冒,自然也不敢声张。
他吃喝时用左手悄悄掩住口,一丝声音也不闻,路小川知道他终是胆怯,看到他眼泪花花的样子,又是一笑:“多吃两遭就惯了,只是吃过了千万记得用盐漱口,要不味道可不雅相。”
两人正吃着,外头又闻叩门之声,一个女声报道:“尚宫局司制司掌制赵果儿带吏员四名,奉命伺候。”服侍的内侍前去开了门,便见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官带着四名年少宫女进来,皆是襦裙打扮,那中年宫女头上带着尖顶狄髻,四个小宫女是一色的青衣双鬟。掌制赵氏向路小川福了福,陪笑问:“路公公为万岁爷操劳,这早晚才用饭呢。不知道路公公想要什么新样子?昨日才供进来一批上好魏塘纱……”
路小川眼也不抬,淡淡道:“待我吃完再说。”赵掌制有些惶恐,忙拉着几个小宫女侧身避在厅角,静静站立。雨化田被众人看着,越发难以安心,又吃了两口便轻轻放下筷子。路小川见他吃毕,方向几人吩咐:“给他量量尺寸,曹公那里要得急,有劳赵娘子今晚就做一套织金红曳撒,不要用补子,皂靴、镶金玳瑁带子、冠子一并配齐。用度皆报在曹太监名下,明日巳时前送过来,成么?”
赵掌制一面笑道:“敢不领命,虽是这么小的尺寸,没有裁剪好的现成红纱,但既然是曹太监的事,奴婢自当亲自主持,拼着今晚一定做出来。路公公放心。”
一面扯扯身后的小宫女:“快给这位小公公量身。”两个小宫女当即上前,轻手轻脚扶着雨化田离开了桌案,各拖起他一条手臂,又有一名宫女拉开软尺,极为熟稔地将他臂长、身长、胸围、腰围都绕了一圈,她口中报数,余下一人便提笔记录。
雨化田平生头一次作件衣裳劳动这许多人,看着她们前前后后殷勤为自己劳碌,只觉这非份之福陌生得令人恐惧。这华堂、甘旨、轻暖皆不是他应得的,他应得的生命是在闽中贫穷村落的那间敝室里。
关于故乡的记忆,只有贫穷而已。
他朦胧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新衣,是前年的腊八日,之前他穿的衣服,都是由父亲的旧衫改小的。那天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捆麻布,笑呵呵对祖母说:“娘,今年都能穿新衣过年了。”父亲抚着他的头,有些怜惜地感叹:“阿囝一年高过一年,也该有身新衣服了。”目瞽的祖母欢天喜地用她劳作一世而僵硬的手,摸索着一匝一匝地在他身上丈量,亲昵的触觉让他觉得有些痒,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闪。浆过的新麻布其实硬而糙,他却像面对珍异一样,连伸手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
“请公公抬足。”雨化田一怔中惊醒,才发觉一个小宫女已经跪在他脚下,轻轻扶着他的脚,要为他量足。他惊骇中忙抬起脚,红着脸喃喃低语:“姐姐……请起……”小宫女似乎未曾听懂他的闽音,抿着嘴温婉一笑,仍是认真地替他除下鞋子测量了尺寸。雨化田忽然想拔脚逃掉,他不要这些,他知道上天每给他一点意外的好处,就要让他用更多的东西来交换,他已经没了祖母和爹爹,他不知道这一次,上天又要收回什么。
他最终穿上了祖母请人做好的新衣,前年过年穿了,去年冬天也穿了,他穿着它被押解进京,穿着它跑前跑后的为带着枷锁的父亲和其他犯人取水,送到他们的嘴边让他们喝。再后来,他穿着它被送进了净身的处所,最后一眼看到它,是在昏迷前的剧痛中看见它被自己的鲜血沾污。
他是在进京的途中,才知道的那一捆麻布的来历,那一年他们有一捆麻布做新衣,有一块猪肉做年夜饭,是因为父亲做了邓茂七伪官署的文书。因为他年纪小,官差并不给他戴枷锁镣铐,他奔跑着为父亲和难友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官差们骂骂咧咧的议论,和犯人们痛哭流涕的哀诉中,他隐约听懂,这个叫邓茂七的人,因为不肯将粮食送进官仓,带着一群贫苦百姓造反,在两年时间内聚众八十余万,打下了大半个闽中,惹得朝廷震怒,发重兵围剿。
父亲和他被送到京城,一死一残,年迈的盲祖母被独自留在家中,哭颂着佛号,不是饿死便是冻死。
而他们为的,不过是一件衣,一口食。
父亲做伪官,他猜想是因为家里已无粮可交。一生读书却连秀才都没有中的父亲,并不善长农耕,勉强靠教授村中几个孩子认字,因乡人贫敝,也所获无几,有时连每年上缴的税粮都凑不齐。
闽中穷苦湿热,土地贫瘠,深山间围着重重瘴疠雾霭,没有任何物产。官差们在一片鸡犬不宁中呼喝着进村,祖母带着他将父亲一年血汗换成的粟米放入他们带来的斛中,粮食堆得高高的,一个官差后退几步,随即狠狠一脚踢了上去,粟米散落斛中。他知道,那便是落入上下官吏私囊的【1】 。
祖母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是随着那一脚,她总是要很害怕似的哆嗦一下,好像那一脚是踢在了她的身上。
八十万是多少人,他不清楚,回首那冗长的走向死亡的囚犯队伍,一眼望不到边,可是听说那也不过是一千多人。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人,和他家一样贫穷,他们的性命也一样地低贱,贱过一块麻,一块肉。
司制司的小宫女都是做惯了这些事的,片刻便完工,赵掌制也知道时间紧迫,又向路小川奉承几句,便带着小宫女们辞去。当晚两个内侍伺候路小川值夜,正好空出卧房来安顿雨化田。雨化田不敢搅扰他们,爬到床上躺下,虽是已熄灯掩了门,仍旧有缕缕灯光从门缝、从窗纸中透出来。这些流动光影纠缠在一处,让雨化田恍惚中想起家乡门前的小溪。
第二天晌午,赵掌制果然在巳时准时赶来,随行的四个小宫女手中各自捧着雨化田的冠带鞋袜。赵掌制向雨化田和蔼笑道:“烦劳公公试衣,如果尺寸不合,可让她们改过。”几个小宫女立刻上前伺候雨化田脱去身上的青贴里,想是一夜未睡,连迎奉的笑容都显得疲乏委顿。
赵掌制亲自抖开一件大红的衣裳,雨化田不由轻轻抽了一口冷气,那袍服自腰下马面褶外,令起着几十幅大褶,显出不计人工与成本的靡费奢侈。膝襕上用金线织成缠枝花卉纹,细碎的金光随着轻微的摆动,时而张扬时而隐没。雨化田知道这就是宫中有职分的内侍方可穿用的曳撒,只是簇新艳红的绫纱,比他此前所见的任何一件,都更加华贵精美。
雨化田在众人的服侍下将新衣穿上,见大小合适,几个宫女都明显松了口气。赵掌制又取过一条宝带,将带子绕过雨化田的腰间,正要扣上带钩,雨化田忽觉腰间尖锐一痛,毫无防备下“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公公怎么了?”掌制吓了一跳,忙将带子松开,紧张询问。
雨化田伸手摸到腰间,轻轻“嘶”了一声,已从腰间拈出一根针来,针尖上赫然还带一点血迹。
方才他们忙活时路小川一直未曾说话,此时神色突然一变,冷哼一声:“你们不愿夜间做活儿,对我明说就是。这是曹太监的人,你们也敢暗算?”
赵掌制被他一句话说的魂飞天外,慌忙跪下赔罪:“奴婢该死!奴婢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到了公公!这定是底下人做事疏忽落下的,奴婢查问清楚了一定惩治!”
“疏忽?赵娘子口红白牙,说得好轻巧!”路小川冷冷一笑,“尚宫局总管着六宫与御用的衣裳针线,明日也给龙袍上落下根针来,伤了龙体就是弑君谋逆的罪过,是你查问惩治就能了结的?”
赵掌制骇得流泪,连连叩首:“奴婢知罪,奴婢监管不严,奴婢请典薄责罚……”
雨化田与路小川相识虽不久,但是觉得他性子温和谦逊可亲,想不到他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冷厉面孔。眼见赵掌制和几个小宫女跪伏在地叩头如捣蒜一般,心中泛上一阵酸楚的同情:她们现在对着路小川,定然也和他昨日对着曹太监的恐惧,是一模一样。雨化田嘴唇动了动,思量要不要向路小川求个情,赵掌制却忽然转过身,凶神恶煞地对着几个小宫女喝道:“是哪个做的!赶紧招承,要等我查出,便是罪加一等!”
几个小宫女面色苍白愣了一瞬,其中一人指着跪在最右边、年纪最小的宫女尖声叫道:“是覃莲!缀下摆的最后一道针线就是她做的!”那小宫女正是昨日为雨化田量足之人,看去比他大不了一两岁,肤色原本白皙,此时怕到极处,连双唇都退成了白色,慌乱地摆着手:“不,不是我,我没有……”那掌制不由她分辨,扬手一耳光甩上去,又抬手在她身上重重拍了几下,厉声斥骂:“贱蹄子!镇日最糊涂的就是你,一双手拈不得针,拿不稳线,不如剁了去!待送你到宫正司去,该拶该打,看你还敢嘴硬!”名叫覃莲的小宫女不敢再分辨,只是捂着脸呜呜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