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非下榻之地,并非官员外宿的华林美园,而是选择一般富商寄宿的雅居。
他抹着冷笑,暂时将阮冬故自心头狠狠拔去,唤道:
「青衣。」
「小人在。」青衣自始至终守在门外。
「外头挺吵的,是不?」还愈吵愈清楚呢。
「小人立即去驱离他们!」
「不,去把他们叫进来,我有事要问。」
窗外一钩新月,明朗落地。他索性起身,展开折扇对着月光,阴暗的扇面起了模糊的亮度。当年,他赠给她一把染墨折扇,暗喻她再高洁的品性,迟早也会同流合污。
几年官场生涯,她确实如冬雪染墨,而他的目光也离不开她了。
他又摊开不离身的画轴。画内,是他俩在晋江夜市喁喁私语,无比亲热的模样,她眉目爽朗又正气,教人移不开视线。
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懂得睹画恩人了!
脚步声逼近,他神色淡然哼了一声,卷起这留在身边多年的画轴。
冬故,就算我对妳执念颇深,那也不代表我非得是穷追不舍的那一方啊!
这,全是妳自找的。
「爷,人带来了。」青衣轻声道,同时进房点灯。
剎那间,月光与室内烛光交缠,照亮东方非喜怒无常的阴沉神色。
「公子,不知您、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开口的是打算变卖家产的叶兄,同样一身长衫,但他穿来就像是个平凡的读书人,完全不如东方非天生俱来的气势。
「二位兄台为何如此惊慌?是否我家随从惊吓了二位?青衣,还不快道歉。」东方非状似和气,笑意盈盈。
那姓叶的读书人连忙摆手,稳了稳心神,道:
「公子的随从十分有礼,只是……不知公子深夜找我俩,有什么重要事?」
东方非俊眉轻挑,漫不经心地笑:
「重要事倒不至于。只是,我不小心听见二位兄台的耳语……」见他二人面露惊骇,他道:「二位怕什么呢?我是外地人,明天一早就走,就算不小心听见了,也不会去跟那个叫怀真的告密啊。」
「是是,公子是外地人,请千万别淌进这浑水。」另一名年轻人语气紧张道:「如果让怀真知道百姓对他有所不满,一定会心狠手辣对付我们!」
「这样说来,这个怀真跟恶霸没个两样了。他在乐知县里作威作福多久了?」
「四个月了……公子,你还是别多管闲事吧!」叶兄颤抖低语:「他不是您能对付的人物!他有钱才肯做事,我准备变卖家产,求他为我出头……」
东方非笑了两声,走向他们,问道:
「二位兄台,要不要变卖家产是你们的事。打你们一入门,我就有个疑问,望请二位为我解答。」
「公、公子请说。」
他瞇眼,轻柔地笑道:
「这里乃富商夜宿之地,二位衣着普通,何以能擅进此地呢?」
「这……这……这……」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原因来。
「二位一进房,眼神游移,精神不定,浑身发抖,额面冷汗,如见大官。怎么?在你们进门前,就知道前任首辅东方非住在这儿?」
在旁的青衣一愕,杀气毕露地抚上长剑。
两人吓得再进冷汗,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脱口喊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没胆的狗奴才!」东方非脸色遽冷,心情被搞得极坏。「要骗我,也得找个懂说谎的货色,你俩是什么东西?吓个两句就原形毕露,我还有什么乐趣?说,是哪个狗奴才吃了熊心豹胆指使你们的?」
惧于京师官威,姓叶的男子不敢抬头,五体投地喊道:
「是亲随唯谨!大人,唯谨奉公守法,只是不得县太爷欢心。他老人家依赖怀真,再这样下去,乐知县是没有未来的,请大人为乐知县百姓除去怀真!」
东方非哈哈笑道:
「这个唯谨,傻了不成?以为京师来的京宫,有义务为他解决不入流的货色。他没有听过东方非的所作所为吗?」
「大人曾推动晋江工程,举荐人才结束边关战事,辅助新皇登基,其一举一动皆为皇朝着想!」
东方非嗤之以鼻,不耐道:
「我行事向来从心所欲。这点芝麻小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傻瓜罢了。」一想到她,他就一肚子恼火,反身坐回床缘,厉声问道:「你们说,这唯谨当真奉公守法?」
「是!唯谨可谓县衙里唯一清流,可惜遭小人打压,还盼大人为民除害!」
「怀真贪污,可有百姓反他?」
「当然有!百姓……百姓当然怨他!他有钱才办事,虽然一定办妥,但贪污收贿本是律法难容,还望大人严惩怀真!」
「我已辞官,哪来的大人?」
「皇上虽允大人辞官,但大人势力无远弗届,何况皇上还特地——」
东方非打断他的话,冷声道: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有心人的注意啊。」
「大人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大人身无正官之职,但身份依旧权贵,天下百姓都在注意着大人。」
「都在注意我吗……」东方非瞇眼,意味深长道:「怀真贪赃枉法,你们要我除掉他?」
「是!是!还盼大人成全!」
「除掉他,乐知县就有未来了?」
「是!是!」两人心头一喜。这事似乎有希望了。
「青衣,送客。」
「大人……」
「今天我不计较这些小动作,你那个叫什么谨的,要敢来第二回,就得有本事骗过我。要不,下一次,就没这么轻易放过你们。青衣,还不送客?」语毕,不再理会这些跟蝼蚁同等级的贱民。
直到青衣回来,打算熄灯了,东方非面朝窗外弦月,开口:
「青衣,去租间好一点的宅子,咱们长住下来,不找人了。」
「爷……您真要放弃阮小姐了吗?」那一夜的誓言,终究化成灰了吗?
「普天之下,敢无视我的存在,怕也只有她了。我不去寻她,在这儿找乐子也不错,你去安排安排,将近日县衙受理的公案一一回报。」
青衣闻言,点头领命。他家的大人,喜新厌旧,性喜挑战,现在,他家大人寻到另一个值得挑战的对手,会放弃阮小姐并不意外。
「爷,要查唯谨的身家背景吗?」他细心问道。
东方非转身睇向他。「唯谨?」
「爷不是要对付那个唯谨吗?」唯谨奉公守法,跟阮家小姐应是同一种人。
东方非笑了两声,心神不专地打开折扇,指腹轻抚过素白的扇面,说道:
「我找这种人麻烦做什么?他为我提鞋都不配。我要对付的,是那个贪赃枉法的怀真。」
「小人不明白。」
东方非做事一向不跟人解释,但现在他心情颇佳,笑道:
「你在想,我在朝中向来最爱挑衅正直官员,为何这一次有心为民除害了?」
青衣不敢吭声,当是默认。
「哈哈,你当他们真是在为民除害吗?不,那只是想藉我的力量去除掉受宠的怀真。」俊目抹过阴狠的异光。「这唯谨,不过是只仰赖他人才能除掉眼中钉的虫子,踩死他有何乐趣可言?不如去玩死一个还算有势力的怀真。何况,我对怀真还真有点兴趣,他中饱私囊之余,还能为人办妥事,必有几分小聪明。」
「大人说得是。小人连夜去查怀真的身家背景。」
「不必。如果查了他的身家背景,我不就事先多了几分胜算?这未免太过无趣。」寻思片刻,他冷笑:「这事,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死了谁都无所谓,最好闹到县太爷丢了乌纱帽,乐知县公门毁于一旦,惊动州府,他就不信,他会等不到他真正想要的!
五指狠狠拢缩,他势在必得。

 

 


第二章
「一郎哥,我回来了!」
一身月白衣裤,腰束黑长带的年轻人,一路抱着小饭桶回到「凤宁豆腐铺」。
他约二十余岁,面若芙蓉,瞳若点漆,唇似桃色,浑身朝气蓬勃,教人看了精神一振。
正在清理桌面的豆腐铺老板,轻诧道:「冬故,中午妳不是该在……」
阮冬故笑着将饭桶交给他,同时推他入铺,避免太阳直接的荼毒。
「大老爷上花楼,我就趁空回来吃饭。」见他拢聚眉心,她失笑:「一郎哥,不碍事的啦,我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明白官场生态……就是这样了。大老爷嫌我唠叨,换了跟班,我回来帮帮忙。现在七月天,你挨不得晒的,怀宁呢?」
「他在后头做豆腐……冬故,妳先吃饭吧。」他取来碗筷,看着她拿过抹布清桌子,顺便力大无穷单手扛起豆腐汤桶。
凤宁豆腐铺位在巷口,地段马虎,铺子过小,平常以卖家常豆腐、豆腐汤为主,旁有大树遮凉。铺子刚开张时,她与怀宁还连夜做了遮阳棚子,全是为了他偏弱的身体……凤一郎下意识地抚过银发,微笑上前。
阮冬故搬张凳子坐下,笑着接过尖尖满满的白饭,白饭上淋着碎豆腐……视若无睹视若无睹,反正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
凤一郎走进铺子,取出酱菜。一名俊脸黑肤的青年从布帘后走出,她热情叫道:「怀宁,吃饭了!」
他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怀宁话少,她是明白的。这间铺子几乎是一郎哥跟怀宁的积蓄撑起的,她帮的忙有限,这让她很心虚耶。
她每个月有薪俸,但全教她花光光了,对铺子一点贡献也没有……
「怎么了?」凤一郎放上几碟酱菜,任她吃个饱。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是在想,我好像一直是吃闲饭的,全仰仗你跟怀宁养活我。」
「知道就好。」怀宁接过凤一郎盛好的饭,坐在她面前埋头就吃。
「兄弟养妹子是理所当然。」凤一郎含笑入坐,看着他俩相互抢菜吃,不由得笑道:「小时候你们每次吃饭,一定抢菜抢到打起来,那时我总觉得奇怪,明明阮府不缺一口饭的,你们到底在抢什么呢?」思及幼年回忆,他神色充满怀念。
阮冬故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柔声笑道:
「我跟怀宁愈打感情愈好,是不?怀宁。」
「不是。」怀宁头也不抬。
「那你老跟我抢菜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不知道。」继续埋头吃。
凤一郎摇头轻笑,忽然想起一事,道:
「对了,下个月,程七跟他几个手下会过来跟咱们会合,一块上山扫坟。」山上立的是燕门关牺牲战士的衣冠冢。曾是冬故部属的程七等人,现今在邻县生活,程七几个手下在做小买卖,程七本人则跟冬故一样,在邻县当小亲随。
她闻言,神色微柔,点头:「我会记住的。」
凤一郎知她感伤不会太久,遂举筷用饭。过了一会儿,他聊道:
「冬故,县府里可有棘手的案子?」
阮冬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还好,都是我应付得了的事,不必麻烦到一郎哥。」
「可有得罪到人?」
她心虚扮了个鬼脸,很无辜地注视他:
「一郎哥,我都二十多了,做事不算莽撞了。我发誓,我绝没有刻意得罪人……」见他默默瞅着她,她只好坦承:「再过半年大老爷就要回乡了。在他离任前,必须完缴钱粮,县内百姓除非穷困到没有饭吃,否则该缴纳的绝不会漏缴,县府不该将多余的费用转嫁到百姓身上。」
所以,跟县衙的人有了嫌隙吗?凤一郎自幼看着她长大,自然明白她的脾气。
新旧县令交替,离职县令须完成任内该做的事,催科正是最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县令捞油水的最后机会。
新县令通常会带大批亲信赴任,原本待在县里的半公门中人,只有两条路,一是离去,一是被留任,要留任就得馈赠上级,馈赠的金额全来自于民脂民膏。
这种县府的你争我夺,跟朝堂之间勾心斗角,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玩的筹码没有那么庞大,也不会玩出人命来——他观望了几个月,县府公门里的官员,了不起私欲重些,还不到置人于死的地步。
「一郎哥,我有一事不解。」
凤一郎回神,温柔笑道:「妳但问无妨。」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在县府里看见京师分发各县的邸报,东方非已辞官择地而居,照说,他早该来了,为何始终不见他身影?」
凤一郎闻言,含糊地回答:「这个……也许,他临时有事吧。」
她想了想,点头同意。
「一郎哥说得是。他是大忙人,临时有事也不必意外。」
「冬故,妳该明白东方非的性子。他一诺千金,但性喜挑战,如果他遇上了其他……」
「一郎哥,你是暗示我,我等不到他,是因为他另外找到挑战,不把我当回事了?」
凤一郎不敢看她,轻应一声。
她面容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是笑道:
「没有关系。如果他真是留在某地寻乐子,那我只希望他别玩出人命就好。」
这样的答复爽快又毫不留恋,令凤一郎轻蹙眉心。有时候,他想问冬故,在她心目中,到底放了多少情给东方非?
看见有妇人自巷口拐进来,他连忙起身,招呼道:
「大婶买豆腐吗?」他一头银发,肤白蓝瞳,初开豆腐铺,半个月没人也是常事。最后由怀宁站在铺前买卖,日子一久,街坊察觉他的白发无害,便开始有人跟他聊天买豆腐了。
那大婶应了声,直看着努力扒饭的阮冬故。
凤一郎顺着她的目光,再笑问:「大婶,买豆腐吗?要几块呢?」
「我打巷口经过,看见这小公子吃得好痛快。这小公子是吃什么豆腐,能不能介绍一下?」
她很爽快地笑:「我不是吃豆腐,我是吃隔壁巷口饭铺的饭,真的很好吃。」
过了一会儿,妇人眉开眼笑地离去——
阮冬故正要再盛一碗饭,忽地瞥见怀宁目露凶光,而一郎哥则是叹了口气。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
「她是来买豆腐的耶,怎么跑去买饭了?」糟,她是不是拖垮铺子的生意了?
「不怪妳。」凤一郎无奈道。冬故吃起饭来心满意足,任谁看了都以为她吃的是人间美味。
怀宁蓦地起身,回到铺里拿出大碗,勺了豆腐汤用力摆在她面前。
「吃!」
「……怀宁,我很讨厌单吃豆腐的……」她抗议。豆腐软软稀稀凉凉,完全没有饱腹的感觉,她会哭的。
怀宁从铺下踢出带鞘长剑,瞪着她,威胁道:
「吃不吃?」
好吧,刚才她丢了一笔生意,理当弥补的。她不太情愿地接过汤匙,咕哝:
「就这一碗,一碗而已,不能再多了。」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最后才勉强滑下喉口。
这是她吃的第一碗凤宁豆腐汤,好像很多软虫在喉口爬来爬去的……如果躲到墙角吐出来,一郎哥会伤心吧?
此时,又有人进巷,凤一郎认出他是常客,再度上前招呼。
「凤老板,买二碗豆腐汤带走……小兄弟你吃什么?这么难看的脸色……」一瞄到那碗是豆腐,客人连忙道:「凤老板,今天的豆腐可能有点……我突然不饿了,明天再来买好了,嗯,明儿个见了。」
冷风从她背脊窜起。她极力保持冷静,很无辜地面对二位义兄,陪笑:
「一郎哥、怀宁,我真的很努力当它是美食,绝对不是故意吓走客人的……」
怀宁不发一语地抽剑出鞘。
她认命起身道:「好吧,请容小妹上街去招揽客人。」
凤一郎笑出声,道:「现在妳是亲随,怎能随意去招客人?这样吧,今天妳早点下班,别老待在县衙里,我让怀宁去接妳,一块吃晚饭吧。」
她明白一郎哥的心意,正要开口应允,忽地看见公门同僚朝这里奔来。
她连忙走前,问道:「韦兄,是有急事找我吗?」
「你不是说,如果程大那案子开堂公审要叫你一声吗?」
她一怔,道:「大老爷刚上花楼,不在衙门啊。」
「大老爷刚回衙门,就要公审了!」
这么快?依照案子先后,程案该在几天后审的,但县太爷愿意提前,她求之不得。「好,我马上回去。一郎哥,晚上见,怀宁不必来接我了,我一定准时回家。」语毕,匆匆跟着同僚离去。
那姓韦的同僚回头看铺子一眼,随即目光回避。凤一郎只当这人不适应他异族般的外貌,一时没放在心上。
「这里的生活,倒还可以。」怀宁突然说道,勾剑入鞘,与他一块目送那纤细娇小的背影。
「怀宁,你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怀宁没答话,转身煮汤去了。
没答话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啊,生活是穷了点,但三人平静快乐过活,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如果能持续这样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这个月的生意够生活吗?」怀宁问道。帐本一向是凤一郎在管的,他只要负责出力就够,至于那个力大无穷的师姐兼义妹,是专门吃白饭的。
凤一郎走向铺子,笑道:
「如果你要问,够不够冬故吃到饱,那绝对是够的。」
「你知道东方非迟迟不来的原因吗?」
凤一郎沉默一会儿,承认:
「我是知道。东方非不会寻到其他乐子,因为他一心一意都在冬故身上。」有事他一向不瞒冬故,唯独此次,他想瞒着她。
东方非还没寻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关键在应康城。
东方非对冬故的执着异于常人,所以他迟早会出现。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兄妹三人共处一段平静幸福的时光吧。
这几天,东方非闲着没事,不是上茶园品茗,就是到酒楼吃饭,可以说是镇日悠闲自在又快活。
没有任何官员来访,他乐得轻松。
这日,正午左右,青衣匆匆上楼,附在东方非耳边低语几句。
东方非惊喜问道:
「没有屈打成招么?县令是动了什么手脚,让他甘愿认罪?」
「大老爷没有动手脚,是怀真自动认罪的。」
东方非转身看向青衣,有趣道:
「这真出乎我意料。根据皇朝律法,贪污者严惩,这罪不轻啊。」皇朝律法都是拿来杀鸡儆猴的,谁要认了,是自寻绝路。
「小人昨天不及上衙门看公审,只能听百姓闲聊。大人良策,已成功嫁祸给怀真。」
「他不贪,我又岂能轻易嫁祸呢?」东方非笑道:「现在他在大牢里了?」
「是,已关上一天一夜了。」
「县太爷判给他什么罪?」
「暂收大牢,改日再审。」
东方非又是一愕,注视着青衣。「人证物证皆在,为何改日再审?」
青衣照实答道:「根据小人私探,县太爷十分宠爱怀真,所以……」
「所以,这个县太爷有心护短?」东方非不以为然,再问:「那么怀真可知全县府上下口供一致?」
「全照主子的吩咐,一一收买,绝无遗漏。仵作、证人,程家原告皆改口供,证明程大失足落水,并非谋杀;县内亲随、主簿、书吏、六部等,以及县衙实习生员也已『坦承』,曾见怀真收贿费,屡劝不听。」
「怀真可知公门同僚共同举发他,无一例外?」
「应是知情。」青衣迟疑补充:「听说他认罪的同时,要求县令重审程案。」
「都身陷囹圄了,还有心替百姓申冤?」东方非失笑:「这是什么样的傻瓜?原告都宁愿吞下这冤屈了,他还搅什么浑水?」以为有县令罩着,就能平安脱身吗?他偏要这名亲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招近青衣,低语几句后,冷笑:
「你去安排安排,找人收买怀真,给他这两条路子选,如果他真蠢到自找绝路,你再出面让县太爷判他罪名为他送终吧。记得,不论怀真选择是什么,这事闹愈大愈好,最好传出东方非就在乐知县里。」
青衣领命下楼,确认随身武士善尽护卫之职,才迅速消失在街头上。
东方非心情颇好,举筷用菜。酒楼厨房知道贵客长期包下雅房,每天努力变换菜色,换来换去总是不脱京师名菜。
他注意到今天豆腐口感略差,不似往常。不过也无所谓,人人都道他享尽荣华富贵,理应奢侈成性,但要论随遇而安,他可不输那个阮冬故。
要闹得乐知县鸡飞狗跳,对他不是难事。首先,就从微不足道的亲随开刀,他施压知府,由知府左右县令先审程案,再逐一利诱原告、证人等相关人等。千夫所指,怀真还不百口莫辩吗?
可惜,怀真连困兽之斗都不肯,让他连点乐趣都没有。
其实,他给的两个选择很简单。
一是,上堂公审时,当众反咬县衙内的官员贪渎之罪,一个不漏。只要怀真肯反咬,自然会有证据送上,让县府全员前程尽毁。
一是,不反咬就只有被人咬住的份,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多余了,就让县令私判他个死罪吧。
无论如何,美其名是两种结局任君选择,但他早已预料怀真会选哪一种,而他就是要这样的结局——
狗咬狗,咬得尸骨无存!惊动知州、督抚,让天下人都知道乐知县公门丑事;让阮冬故知道正因东方非在乐知县,才会闹出这样官颜无存的事来!
他就不信,他等不到她!
他信心满满啊!
官场多年,他掌握人性透彻,怀真只会选择第一条生路,因为世上的傻瓜,除了阮冬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未至正午,就有人专程来探监。
「这个……」狱吏有点为难。
凤一郎收了伞,轻声道:
「我家小弟不是死囚,理应能探望她的,是不?何况,我只是为她送饭,应该不碍事的。对了,这点钱就当是探监钱,请狱吏大哥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