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贵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是什么人?从挂在他胸前的标识牌看,只知道他名叫吴且泥,男,三十一岁,死亡原因是车祸,在这里的冷柜号是第39号。除此之外,再无死者的任何信息可寻。

皮贵想到几天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会来很多死者亲属,他得想法子探听到死者的身份,再从中发现这张字条的真相。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出城几十里处有座小山,山不算高,有寺庙坐落其间,叫灵慧寺。寺里有三重佛殿,侧面有二十多间厢房,本是为前来进香的居士暂住准备的,后来有游客找到这里,也就用这些厢房为游客提供住宿。

时近黄昏,妙玄和尚正在清扫寺院门外的空地,忽有一女子拾级而上,走近后问他道:『师傅,在哪里登记住宿?』和尚望了一眼这女子,面容清秀,但眉间有愁云,想来是到此求佛许愿的,便说:『施主要留宿跟我来就是。』

妙玄和尚兼做这里的住宿登记。他望了一眼女子递过来的身份证,将登记簿放在窗台上,写下了『邹小雪,女,1986年11月出生』这行字,然后说:『我领你去厢房。』去厢房要经过长而曲折的廊道,人走在这里,架空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空气里有山中腐叶的气味和殿堂那边飘过来的香火味。

小雪来这里,是魏阿姨的建议。她说:『你夜里老是叫,怕是有邪气缠身。去灵慧寺住几天,菩萨会保佑你的。』魏阿姨是个居士,在小雪家很多年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对魏阿姨的提议,小雪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恰在此时舅舅打来电话说,要小雪在国内多留一些日子,因为家中正为她妈妈申请保外就医。本来刑期就只有五年,而她妈妈身患多种疾病,保外就医还是大有希望的。

这样一来,小雪决定去山上住几天透透气。她在午后出了门,在大院里埋着头走路,但还是感到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她感到胸口闷得慌,走出大门后,便在街边的小贩处买了一个雪糕,然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走在幽深的廊道上,小雪问和尚:『这里住了多少客人?』和尚说:『今天不是周末,天气又阴,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客人了。』

小雪突然觉得背上发冷:『那这边厢房,今晚就住我一个人了?』

和尚说:『还有几个长住这里的居士婆婆。』

小雪进了房间,感到很潮。试了试卫生间里的淋浴器,喷头也有些坏,出水总是不太顺畅。更糟的是,房间太小,除了一张床和床头柜,人在里面几乎就没有活动的余地。她走出屋来,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狭长的天井。天井周围都是房间,黄昏的天光照进来,映得天井地上的青苔绿幽幽的。

很快,她发现隔壁房间很大,而且没住人,从没拉窗帘的木格窗望进去,是一间客厅,摆着气派的沙发和茶几。客厅侧面有两道房门,想来分别是卧室和卫生间了。小雪决定去找和尚谈谈,看能否换到隔壁房间去住。

佛堂那边的廊下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妙玄和尚对小雪说:『不行啊,你说的那间房是别人长年订住的。』小雪说:『长年订住?可现在没住人嘛。』和尚说:『是啊,那房两年多都没住人了。可别人给我钱长期订下的,我们也不便另用。』小雪愤愤地说:『什么人这样霸道?』和尚便翻开登记簿,指着一页给她看。那上面写着『李祥,男,1965年4月出生』,备注栏里写着『16号房,长期订住』。

小雪大吃一惊,心怦怦直跳,什么话也没说便掉头离去。

回到房间,小雪关上门,坐在床边发呆。李祥是她爸爸生前的司机,他长年订下这房做什么呢?

正在这时,小雪听见和尚又领着客人到这边来了。她出门去看,来人是一对男女,女孩和她年龄相仿,男的将近三十岁的样子。和尚给他们开了天井对面的两个房间。小雪听见他们说话时,女孩叫那男的『哥哥』,看来是两兄妹了。

有了新客人来,增加了这里的人气,小雪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不一会儿,那女孩来到小雪的门边,学着和尚的口气说:『施主,佛堂那边有斋饭,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吃吗?』

这女孩真逗。小雪心里一轻松,便说:『行,我们走吧。』

斋饭虽然清淡,却健康环保,白米饭加萝卜、白菜、南瓜等。小雪吃了回国后最饱的一顿饭。三位施主也互相认识了。那对兄妹,妹妹叫胡柳,哥哥叫胡刚。胡刚在美国一所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并已加入美国籍。这次回国后应酬很多,有些累了,妹妹便带他来这里清静两天。这对兄妹的父母均已去世,因而兄妹情义甚浓。

饭后,胡柳提议去外面走走,三人便出了寺院。院门外是一小片在山崖上平整出的空地,侧面建有长廊。三人走走停停,最后在廊中坐下。天已黑了,罩了一整天的阴云也已散去,天上有星星不断地跳出来,很亮。

许多天来,这是小雪第一次毫无顾虑地和人交往、说话。自回国后一下飞机,法院的人在机场接到她后,她就处在极度的紧张焦虑之中。回家后唯一一次外出是去和临刑前的爸爸告别,接送她的也是法院的警车。接下来,她掉入深渊和梦魇之中,清醒时也不敢出门。她害怕见到任何人,更不敢想象怎样和别人说话。而此刻,她如释重负。她的身份是从城里来此休闲的一个普通女孩,是一位施主、一个游客。阿弥陀佛,做一个普通人真是件幸福而又安宁的事情。

星星越来越亮,崖下的树丛有闪闪烁烁的绿,偶尔有夜鸟的叫声。胡柳说:『这世上,好像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她哥哥说:『准确地讲,连我们三个人也没有。我们和这山崖,和树间的风,和星星,都是一种生灵,好像存在,实际又不存在。』胡柳说:『哥哥,你又摆玄谈了,我听不懂。』

胡刚的身材高大,五官刚毅,很有男子气概,没想到他心里还有如此悠远之气,到底是研究学问的人。小雪对胡柳说:『你哥哥讲得对,佛家的宇宙观就是一个「空」字,「空」是「有」的真实存在形式,所以「空」和「有」、存在和不存在是一回事。』

胡柳眨巴着眼睛,听得更迷糊了。胡刚问:『小雪,你是学什么的?』

小雪犹豫了一下,考虑着能不能说出自己是德国某大学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但胡刚正等着她的回答,慌乱中便说道:『我是学工科的,只是喜欢看闲书而已,哲学什么的都看。』

回到房间时夜已深了,小雪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有了微笑。谈世界谈宇宙是她自小的兴趣,而在当下的处境中,有合适的聊伴谈谈这些,让她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小雪第一次对存在发生迷惑,是在六岁那年。那天晚上,她发现爸爸妈妈在一起说话,显得有些神秘,便装着在屋角玩玩具,耳朵却听着他们的交谈。妈妈说:『我还是去医院做了吧。你作为局长,再生个儿子是要受罚的。』爸爸说:『我已想好对策了,找人在医院开个证明,说小雪有心脏病,随时有死掉的可能。这种情况再生一个,政策是允许的。』

小雪听到这里,心里害怕极了。她跑到房外,看见满天的星斗便哭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随时会死掉』的人。那天晚上星星也哭了,是她在泪水中看见的。接下来,她可能会出生的弟弟流产了,医生说妈妈不能再生育。她作为父母的独生女儿将继续存在下去。出国前,爸爸要她去美国学经济,她偏要去德国学哲学。爸爸生气,骂她没出息,她高兴。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以来就喜欢做和爸爸意见相反的事。再后来,她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和六岁那年的事有关。她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尤其是生离死别时的那一次见面,看见泪流满面的爸爸,她也想说一声『对不起』,但话没出口就晕倒了。

今夜,小雪睡在这寺院的厢房里,爸爸已经走远了,她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她就这样睡着了,脸颊上的泪水慢慢淌到脖颈处,像这漆黑的夜一样无声无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样的响动让她从睡梦中惊醒。声音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她坐了起来,心里一阵阵发紧。隔壁房间是爸爸生前的司机长年订下的,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突然有人了呢?

不是幻觉。在一阵阵夜雨声中,隔壁又传来『咚咚』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走在地板上所踩出的声音。

小雪的身子有些发颤,她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章 深入停尸房

皮贵沉吟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晃,厉声喝道:『你还敢糊弄我!你要知道,为这件事,我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说实话就死定了!』

在皮贵的遗体整容工具中,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拿起来掂了掂,把它放进了一个黑色的提包,包里已有两瓶上好的白酒。他拉上提包的拉链,提着包出了殡仪馆大门。

这两天,皮贵一直处于心急火燎之中。从那个车祸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使他知道小雪正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之中。可是这死者身份不明,除了在存尸登记上可看见『吴且泥』这个名字外,皮贵一无所知。本想等遗体告别时向他的亲属了解,可是这需要等上好几天,也许是七天,谁能保证小雪在这七天之中不发生意外呢?于是,皮贵在昨天下定决心去找小雪。他带上身份证,出现在市委大院的门口。守门的保安一边打量他一边说:『找邹小雪?你得等等,我先把电话打通再说。』很快,他将电话打进了小雪家,皮贵在旁边已经听出了小雪不在家的消息。保安放下电话,说:『她出门去了,你换个时间再来吧。』

这结果让皮贵陡生不祥的预感。她出去了,到哪里去了?大门外面那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也已经没有踪影,皮贵突然意识到,小雪早已处于一种神秘的监控之中。这天晚上,皮贵睡不着,反复想着字条上的那句话——『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想着想着皮贵便有了主意,明天就去找这个小胖娃,让他讲出实情。皮贵与市精神病院守太平间的谢老头很熟识,通过他找到小胖娃应该没什么问题。

随着城市的扩展,市精神病院早已迁往远郊的一座小山脚下。这山本没有名,因山上有座灵慧寺,人们便叫它灵慧山了。精神病院迁到这里来,占地宽,风景好,真是不错的选择。皮贵坐远郊客车到达这里时已是下午,医院里树木繁茂,草坪上有不少病人在活动,散步的、打羽毛球的都有。皮贵只管往僻静的深处走,很快便找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是一个由几间平房组成的小院落,院外的围墙处开有一道侧门,是为殡仪馆的运尸车进出用的。皮贵知道医院的格局一般都这样,殡仪馆的车如果从医院正门进出,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谢老头对皮贵的到来有些意外,尤其是皮贵还送来两瓶酒,更让谢老头喜出望外。他们在殡葬系统的职工聚会中相识,这皮贵今天携大礼到来,什么意思?

皮贵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问:『这医院里有个叫小胖娃的人,你知道吗?』

谢老头一边给皮贵泡茶一边说:『小胖娃?你说管药房的那个小伙子?他姓燕,因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大家都叫他小胖娃。怎么,你找他有事?』

皮贵点头说:『是的。』

谢老头说:『不巧啊,今儿上午我看见他出去,说是进城给药房进货,若要等他回来,恐怕就要天黑之后了。』

皮贵有些失望,不过随即说道:『天黑了我也等他。』

谢老头迷惑地说:『啥事这样要紧啊?』

皮贵说:『一点儿私事,你不用管,到时你把他叫到这里来就行。哦,你对这小胖娃的印象怎么样?』

谢老头说:『小胖娃嘛,开始是这里的护士,有一次捆绑一个病人时,把病人的手臂弄骨折了,病人的家属到卫生局告了状,小胖娃便不再做护士了。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到药房管事,那可是一个肥缺啊。有人说,这是他堂姐帮的忙。他堂姐你知道吗?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叫燕娜,挺有名的。』

皮贵当然知道燕娜,从读中学起便开始看她的节目,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么个漂亮优雅的女人,怎么会有个这么粗鲁的堂弟。

皮贵不说找小胖娃究竟是什么事,谢老头也不多问,他只是拿起一瓶酒乐滋滋地看了看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买点熟菜回来,咱们喝着酒,慢慢消磨时间。』

皮贵问到哪儿买菜,谢老头说这侧门外面便是上山的必经之地,有好几家开餐馆的。

谢老头走后,皮贵望着小院的门外发呆。通向这里的是一条狭长的林荫道,有潮气和腐叶的气息。院内的侧面是谢老头的住处,正面是停尸间,门口修成斜坡,便于手推车进出。他想着刚才在草坪上看见的那些表情呆滞的病人,是什么人想把小雪送到这里来呢?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还从没害怕过什么,小雪的处境却让他背上发冷。不过,他的嘴角很快挂上了冷笑,狗杂种们,有我皮贵在,你们别想伤害小雪一根毫毛。

正在这时,一辆手推车从林荫道上过来了,盖着尸体的白被单外露出一双直挺挺的脚。皮贵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停尸房的门。推车的男护士已经将车停在小院里,站在那里不动,因为剩下的事本该谢老头来做。皮贵说:『谢老头出去买东西了,我来把车推进去吧。』男护士说:『你,你是什么人?』皮贵一边说是谢老头的朋友,一边将车熟练地推进房去。男护士很是惊讶,一直到推着空车离开这里时,还回头望了皮贵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活见鬼一样。

不一会儿,谢老头买了下酒菜回来了,两人便开始喝酒。谢老头是爱酒之人,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他说这是因为每天都喝几杯酒的缘故。酒过三巡,谢老头又问起皮贵为何要找小胖娃的事,皮贵说:『这事很重大,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还有,等小胖娃来了这里以后,你就进你屋里去休息,不管我和他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这样,这事就与你无关了。下来后他问起你我是谁,你就说是死人的家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谢老头听得有点紧张。皮贵又说:『别怕,我只是问他一点事儿,他讲完了我就走。』

喝酒期间,谢老头去药房找过小胖娃两次,都说进城还没回来。一直到天已黑尽,谢老头才将小胖娃带来。进了小院后,谢老头说了声『你们谈吧』便进小屋去了。皮贵看着这个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的小伙子,伸手对他说道:『咱们坐下谈吧。』小胖娃并不坐,满脸疑惑地说:『你是什么人?找我干啥?』皮贵仍然说:『坐下谈,坐下谈。』

坐下后,皮贵慢慢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正常的女孩,会被人送到这里来,要你帮忙办入院手续,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小胖娃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呀?正常的人要住院?没人和我谈过这事。』

皮贵直视着他说:『也许,具体来办这事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之前一定有人已给你打过招呼,并且接下来还会有人来办这事,对不对?』

小胖娃霍地站起来,激愤地说:『你这人喝醉了是不是,尽说胡话,我走了!』

皮贵也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正欲转身离去的小胖娃说:『别走,到这边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

小胖娃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皮贵连拉带推地带进了停尸房。皮贵『砰』一声关上门,站在门后的他已经亮出了一把短刀。

『看见没有,这把刀可以让你死,你会和你旁边的那些尸体一样。当然,你要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马上平安离开这里。』

昏黄的灯光下,小胖娃的脸已惊骇得变了形。搏斗或夺门而逃看来都没有好结果,他颤抖着声音说:『你说的事,我真的还不知道。只是我姐给我来过电话,说是有人要住院让我协助,但至今没人来找过我。』

『要来住院的人叫什么名字?』皮贵逼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胖娃哀叫道,『我问过我姐,她说她也不知道要来住院的是什么人。我姐在电视台工作,有很多社交关系,我想这是帮别人的忙吧。』

皮贵沉吟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晃,厉声喝道:『你还敢糊弄我!你要知道,为这件事,我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说实话就死定了!』

皮贵的声音在停尸房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回音,昏黄的灯光中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小胖娃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竟一下子跪了下去。『我没说假话啊!』他哀求道,『你放了我吧,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皮贵想了想,说:『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要以后的事实来证明。我今天放了你,对今晚的事你不得声张,否则我仍然要对不起你。』

小胖娃连声说:『不声张,不声张。』

小胖娃走后,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一脸惊骇地问皮贵:『小胖娃什么事得罪你了?我听你吼得像要拼命似的。』

皮贵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了?这事别过问,也别对人提起。好了,我也该走了。』

外面已是一片暗黑,谢老头也不挽留他,催促说:『走吧走吧,进城的公交车是没有了,但你从侧门出去,在那几家餐馆门前有搭客进城的摩托车。』

皮贵刚走出几步,又听见谢老头在后面说:『要是摩托车要价太高,你就回来,十点钟有殡仪馆的车来这里,你可以搭那车回去。』

皮贵回头应了一声,便沿着太平间外面的小道走出了医院的侧门,抬头一望,公路对面的几家餐馆灯火辉煌。这是上灵慧山的必经之道,看来上下山的游客已带活了这里的生意。

皮贵正要跨过公路去,突见一辆黑色轿车从山上飞奔而下,稳稳地停在一家餐馆门前。从车上出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餐馆门前的灯光很亮,皮贵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看见了小雪。自从他高一退学后,已经五年多没见过小雪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她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她仍然是曾经坐在教室前排的那个女生,这个女生让他一辈子魂牵梦绕却可望而不可即。

皮贵做梦似的望着对面,看见那三个人进了餐馆。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便跨过公路来到餐馆门前。这是一栋很有风情的木楼,楼下是厨房和卫生间,就餐在楼上,有一道很古朴的木楼梯通向上面。一个小丫头似的女服务员热情地招呼他,并领着他上了楼。楼上很冷清,只有刚来的那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皮贵选了墙角的位置坐下,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看见那三个人的一举一动。皮贵随便点了两个菜,为了延长时间,还要了一瓶啤酒。

这是皮贵平生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望着小雪的侧影,她的额头、鼻梁和下巴像是雕塑家的模特。他一阵阵心慌意乱,看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要了啤酒,小雪摆手表示不喝,那男的便给另一个女孩斟上。那女孩侧身从一个提袋里拿出一罐可乐给小雪,小雪拿了,开口后插上吸管便喝了一口。

皮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在他和死者打交道的经历中,有人就是喝了带迷幻药的可乐后被害死的。他在心里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同时悄悄地打开了身边那个黑色提包的拉链,以便在小雪晕倒时迅速掏出包里的刀子去援助她。

接下来,可怕的事暂时没有发生。他们在谈话,可皮贵听不太懂,好像都是书本上的东西,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啦,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啦,等等。皮贵听得心烦,无端地觉得那男人和小雪谈这些,好像在施展一种诡计似的。

突然,小雪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皮贵判断她是去卫生间。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犹豫了一下,坐在那里稳了稳神,然后也起身拎起包向楼下走去。下楼后没看见小雪,但他主意已定,便迅速向餐馆老板付了账。这时小雪已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是不是进卫生间呕吐了?皮贵迎上一步叫道:『小雪!』小雪怔住了:『你,你是谁?』皮贵立即说:『我是皮贵啊。』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是你的同学,皮贵呀,臭皮蛋,想起来了吧。』小雪笑了,她已完全记起了这个高中只读了一年书的同学。『皮蛋你好。』她说。她依稀记得,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和皮蛋说话。这时,从楼上传来了那个男人喊叫小雪的声音。

皮贵伸手拉住小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把她拉到了餐馆门外。皮贵急促地问:『和你一起的是什么人?』小雪说:『在寺庙里认识的游客。』皮贵说:『我找你好几天了,有人在设圈套害你,我有证据。你快跟我走!』

这时,餐馆里的木楼梯『咚咚』地响,那男人一边叫着小雪一边下楼来了。皮蛋说了声『快跑』,便拉住小雪的手腕往公路对面跑去。小雪嘴里连声叫着:『不,不,不……』脚步却跟着皮贵跑。显然,这突然发生的事把她搞糊涂了。她已失去了判断能力,跟着皮贵跑只是出于一种避险的本能。

那男人已冲出了餐馆,对着黑暗的公路叫道:『站住!』小雪听出那声音很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