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颖走出浴室的时候,深夜的走廊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昏黄的廊灯照在身上,白色的睡裙变成了土黄色。这时,一句模糊的说话声飘来,使她拿着浴巾和香皂盒的手抖了一下。她本能地回头望望,然后加快脚步走回寝室。
寝室里真是太空荡了,除了卓然的上铺罩着严严实实的蚊帐外,其他铺位都空着。这时,郭颖又听见了一句模糊的说话声,是从卓然的蚊帐里面传出的。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是卓然又说梦话了。
她放下蚊帐,然后跪在床上环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蚊子钻进来之后,便平展腿脚躺下。她与卓然上下铺为邻快两年了,而卓然睡觉从来都挺老实的,说梦话是最近才有的事,除了一次郭颖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小心,背后有人”外,其余的都是模模糊糊,一些话在她的喉咙里打转,没法知道说的是什么。
在班上的女生中,卓然比大家足足小一岁,刚满十九岁。据说是她读小学时成绩奇好,跳读了一级。因此她在大家眼中更像个小妹妹,加上人长得秀气水灵,走出医学院大门后,给人的印象更像一个高中女生。几个月前,有一次谢晓婷带回一个大四的男生到寝室过夜,吓得卓然在被窝里整夜不敢动弹。一直到天亮前,那男生趁着暗黑溜出谢晓婷的蚊帐走了,卓然才迫不及待地从上铺爬下来,小跑着去了厕所。郭颖对谢晓婷开玩笑说,要是卓然憋坏了,你可得负责医疗费哟。谢晓婷说,关我什么事?谁叫她憋着呢,上她的厕所,有什么关系?卓然从厕所回来时,听见这些话便红了脸,连谢晓婷的铺位都没敢望一眼,便一头钻进她上铺的蚊帐中去了,睡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可是,她近来却怎么会梦话连连呢?郭颖在暗黑的蚊帐中翻了一个身,她想等着听上铺再说梦话时是什么内容。她对什么都好奇,简直要命。可是,上面安安静静的,再没有声音了,郭颖觉得眼皮发涩,很快也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门响使郭颖醒来。透过蚊帐,她在暗黑中看见一个人影正闪出门去,门未关上,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在寝室的地面铺上了一道长条形的光带。
谁?郭颖坐了起来。是卓然去厕所吗?怎么不开灯?她钻出蚊帐,走到门口往走廊上一望,果然是卓然的背影,奇怪的是她光着脚,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正向走廊深处走去。
“卓然!”郭颖对着背影叫了一声。没有反应,那光着身子的背影继续朝前走,一双赤脚在地砖上踩得叭叭直响。夜半的走廊是太安静了。
郭颖返身到床上抓起睡裙套上,再走到门口一望时,走廊上已无人影。她定了定神,沿走廊寻觅而去。
女厕所的门虚掩着,她探头喊了几声:卓然,卓然。里面没有应答。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只有一个蹲位的门是关闭着的,她拉开那门,没人。这时,一阵哗哗的响声,一张被扔在墙边的废报纸翻卷着滚到她的脚下,从窗外灌进的一股夜风使她打了个冷颤。
正在这时,郭颖听见外面的走廊上又有了脚步声。她一步跨出厕所门,看见卓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向她迎面走来。
卓然的短发紧贴着脸颊,鼻梁精致,双眼半睁半闭,像一尊未曾完工的雕像。她对郭颖的招呼充耳不闻,上身笔挺地从郭颖身边走过,将惊悚得木然的郭颖留在夜半的走廊上。
一直目送着卓然拐回了寝室,郭颖才清醒过来似的追了回去。上铺的蚊帐已经合拢,卓然正在里面发出沉睡的呼吸声。

三年前,一次剧烈的腹痛使郭颖混淆了梦与现实的界限,这至今影响着她对一些事物的判断。
那次突然发生的腹痛使梦里梦外浑然一体。一只温暖的手在她的腹部揉摸着。她平躺在沙发上,裤带已完全松开,那手伸在里面揉着她的腹部。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体却像通了电似的瘫软。
“不像是阑尾炎,放松,别紧张。”姐夫的声音浑厚温柔,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男人的声音。
周末的夕阳将窗子染成金黄色,这是她所神往的姐姐的家。父亲早逝,她在母亲的唠叨中长大,现在她已是高中生了,姐姐的家变成了一块磁铁,每到周末,她便像一粒铁屑似的一头扎进这里。
那只手正在作环形的揉抚,腹痛神奇地消失,郭颖感到自己正浮在海浪上,揉抚正在一圈圈扩大。她闭上眼睛,体会到一种最后的、极限的或者叫末日的欢愉。突然,那手触到了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的双腿一下子绷得直直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呻吟。
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姐姐回家了。梦境戛然而止。
郭颖是在先有了这个梦之后才在现实中重复这个经历的。有段时间,她在回忆中对先有现实还是先有梦产生了混淆,两次一模一样的经历使她震惊而困惑。
因此,当卓然矢口否认昨夜在走廊上游走一事时,郭颖再次困惑了。卓然说:“我昨晚睡得很好,从未起过床,肯定没有!也许是你做梦看见我在走廊上吧。”
是自己做梦吗?郭颖确信不是。她清楚地记得昨夜的经历。从走廊到厕所到看见卓然出现,一切历历在目。
郭颖说:“这件事不是你做梦就是我做梦,但有一方肯定是清醒的。这样吧,让我看看你的脚掌,一定是脏的,因为你是赤脚走出去的。”
奇怪的是,卓然的脚掌干干净净,是在被子里蹬干净了吗?郭颖一下子难以判断。
窗上已有了微弱的亮光,又到晨跑的时候了。郭颖对被自己起床惊醒的卓然说:“不和你争论了,以后我要是再看见你半夜在走廊上乱窜,我一定拦住你,和你说话,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然在上铺伸了一下舌头,表示不相信郭颖的话。
此时,整幢女生宿舍楼还在黎明的酣睡之中。郭颖像影子似的下了楼。楼外的操场上罩着薄薄的白雾,单杠下面的草坪上,一个人正在地上做着俯卧撑。郭颖知道,那是同班的男生吴晓舟。近来,她每天出来晨跑时,都看见他在那里锻炼。
郭颖照例不穿过操场,而是沿操场边缘跑过。晨跑时穿得太少,被男生看见总有点难为情。
但是这次,吴晓舟却远远地叫住了她。郭颖在篮球架附近停下来,看着吴晓舟向她跑过来。“问你一件事,”吴晓舟用手背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说,“你在后山的树桠上看见过一只长丝袜,是不是?”
吴晓舟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显得更加瘦小,两条胳膊像火柴棍。在医学院的学生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异类:喜欢文学,上医学课时却构思他的诗歌。诗还写得不错,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学院里有一个文学社,他是头儿,每月出一张文学小报,不少女生都爱读他发在上面的短诗。其中有一首叫做《毒蛇》的小诗是这样写的——
柔韧的长丝袜
吐着毒须
只有利刃在等待
盼着雪亮的一吻
郭颖是在吴晓舟问起长丝袜的事后,重新想起这首诗的。她隐隐地感到吴晓舟对她在后山看见的丝袜十分关切,并且,在关切中还夹杂着一点恐惧。
夜半的后山上,一只长丝袜从暗黑的树桠上垂下来,像招魂幡的长飘带。这是郭颖当时在现场的感觉,而吴晓舟,他惊恐什么呢?
难道他以前写的这首小诗碰巧用了“长丝袜”这个意象?在他的诗中,长丝袜是毒蛇的化身,这种巧合让人不安。
吴晓舟说,他去后山的树丛中找过了,没寻到那只长丝袜。然而,若是找到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显得有些烦躁,他要郭颖再发现什么,立即告诉他一声。然后,他回到清晨的操场,继续做他的锻炼去了。
一整天,郭颖心神不定。晨跑时,她第一次没有登上后山,只是沿着山下的小道跑了一段路。她感到刚从又一个黑夜中冒出来的后山危机四伏,说不定,又有什么不祥的痕迹袒露在晨光里了,她不愿登上山去再看见什么。她想起传言中的蛇,那条从山下的防空洞中溜出来的肥腻腻的长蛇,难道,吴晓舟的那首诗有什么寓意吗?长蛇,丝袜,这种联想是怎么产生的?
到了晚上,郭颖的这种情绪很快便传染给了另外两名女生。先是谢晓婷,她睡下后便将连裤袜搭在椅背上,刚迷迷糊糊睡去,便被郭颖叫醒了。郭颖说,她在蚊帐里看见椅背上的连裤袜在蠕动,便下床细看,这连裤袜又纹丝不动了。谢晓婷感到莫名其妙,但听到郭颖说那种蠕动的感觉很像是半醒的蛇时,谢晓婷吓得叫了一声,同时翻身起床,开了室内的灯。两人将屋角床下都察看了一遍,然后面面相觑。
这时,上铺的卓然被惊醒了,听她俩说了刚才的感觉后,卓然在上铺的蚊帐里呜呜地哭起来,郭颖爬进上铺,看见卓然趴在被窝里,脸伏在枕头上,哭得肩膀发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
从什么时候起,这间寝室被什么笼罩了呢?一切都来自不远处的后山。卓然从那里拣回了不祥的发夹;谢晓婷在草丛中摸到了橡皮手套;郭颖的头撞到了从树桠上吊下来的丝袜。还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诗,毒蛇!郭颖躺在蚊帐中大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了。

半夜过后,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好像从黝黑的后山中窜出的女巫,光洁、清冷而诡秘。谢晓婷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侧身向墙而卧,这样,她就看不见寝室的窗户了。刚才月亮突然出现在薄窗帘后面,她睁开眼看见时,无端地感到恐惧。
睡在蚊帐中,侧身向墙,谢晓婷感到踏实多了。她将一只手夹在两腿之间,这种排解焦燥和失眠的方式,由于羞于启齿从未和女友交流过,但她相信这绝不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做法。她紧闭着眼,开始想像一种令人快乐销魂的东西。
屋里却有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她不敢翻过身去看,如果,翻过身就会看见蚊帐外有一张可怕的脸,那她宁愿让它存在让它自然消失。总之,千万不能翻身去看。
她继续想像快乐的经历。自从有了第一次蹦极似的性体验之后,她认为世上还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替代这种感觉。整个身心在一个瞬间被推向快乐销魂的巅峰,自我被化解、飘散,与茫茫宇宙融为一体。
最初窥见这混沌的宇宙,是在后山上。那时刚进大学不久,夏夜的燥热使她独自去后山散步。突然,在黑色的灌木丛后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她站住了,这声音和她仅有一丛灌木之隔,她怎么竟闯到这里来了呢?她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她怕惊动了树丛中的那对男女,自己会像贼一样无地自容。幸好周围一片暗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低低的做爱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的耳膜中。
神秘的后山。据说,不少西方女孩的第一次性经历发生在汽车后座上,而对于谢晓婷来说,暗黑的树丛和草叶更像是上帝的恩赐。当她在这里成为销魂的主角之后,她才看见了宇宙的全部。
而此刻,从后山爬出来的月亮正将清冷的光打在窗帘上,谢晓婷不敢睁眼去看。蚊帐外边,一种奇怪的咀嚼声仍在时停时续,像一个饥饿的人在这屋里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谢晓婷感到背脊发冷,她面壁侧卧,一点儿也不敢动弹。暗黑的室内有了轻微的鼾声,她知道这是郭颖发出的,这个胖妞显然睡熟了,她上铺的卓然也毫无动静,这使谢晓婷感到孤立无援,也就是说,现在飘浮在室内的那种奇怪的咀嚼声,只有她一人来承受了。她也想赶快睡着,明早睁开眼,阳光明媚,什么也没发生。
早晨是一切鬼魂离开的时候。谢晓婷小时候就听老年人说过,随着雄鸡的第一声打鸣,任何鬼魂狐精都会慌忙逃窜,如果他们胆敢留在人间,就会在第一缕霞光中变为一滩血,浸在他夜里侵入的地方,或是墙根窗下,或是床前屋角。当然,谢晓婷并不相信这些,只是此刻这夜半的响动,让她狐疑害怕。并且,绝非幻觉,清清楚楚的牙齿啃着东西的声音,间或还有舌头搅动的颤音。
室内一片暗黑,她盼着早晨快点到来。薄被下的身体有些发冷,是没穿内衣的缘故吗?这是谢晓婷不知从何时养成的习惯,非要脱得光光的钻进被窝里才舒服,皮肤感到床单和被子的柔软,真是一种享受。郭颖第一次发现她这秘密时曾瞪大眼说:你好大胆,好诱惑哦。当时郭颖一边说,一边还盯着她枣红色的乳头贪婪地看。谢晓婷感到不好意思,把被子拉到脖颈说:“你半夜起来,看我干什么?”郭颖说她起床方便,看见谢晓婷被子蹬开了,上半身都露在外面,便凑过来欣赏一下。谢晓婷说:“别奉承我了,丑女子一个,不值得欣赏的。”话虽这么说,谢晓婷对自己的身体却是很有信心,男生评价说是惹火的身材,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晓婷将薄被紧了紧,室内的暗黑中,那种咀嚼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她几次想翻过身去看,但想到可能出现的恐怖画面,还是没敢动弹。她也想过把郭颖和卓然叫醒,但又想到自己的声音一出,也就将自己在暗黑中的存在和位置都暴露了,很有可能,一双利爪就会顺着她的声音扑过来。
她只得一动不动。暗黑让人恐惧同时也让人得以隐藏。她想像自己正藏在后山中,越是暗黑的地方越是让人感到安全。一双有力的手臂搂着她,那人是谁在此刻的臆想中并不重要,接着是亲吻,抚摸……谢晓婷感到被窝里的身体在热起来。天上有几颗星在旋转,它们射出金黄色的丝线,线头掉进云层里就不见了。
谢晓婷眼皮发涩,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寝室门吱呀一声。她睁开眼,在那一瞬间看见一个白纱飘飘的女子的身影,从门缝中一挤便出去了。是卓然去厕所吗?因为从那苗条的身材判断,肯定不是郭颖。谢晓婷继续合眼睡觉,耳朵却听着门外,想等到卓然回来后再安心睡。
然而一直没有动静。谢晓婷再次睁开眼,想看看刚才打开的门关上没有,但是眼前一片暗黑,没有门的踪影。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面向墙壁睡着的,而门在背后。相反的方向,她怎能看得见呢?她伸出手,隔着蚊帐往前一摸,触到的是坚硬的墙壁,这证明她确实是面壁而卧的。
这时,一种啃吃东西的声音又在暗黑的室内响起来,谢晓婷感到头皮发麻,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得翻过身去看看这寝室里究竟出现了什么。
她压住心跳,悄无声息地翻过身去。寝室里有朦胧的光线,是窗帘后面的月光映出的。对面的上下铺都低垂着蚊帐,郭颖和卓然似乎睡得沉沉的,像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当她翻过身来的瞬间,屋内的咀嚼声也没有了。
突然,她发现靠窗的椅子上仿佛坐着一个人。定睛再看,在泛白的窗帘映衬下,确实有一个坐着的人影。在这一瞬间,没有通过任何思维,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谁?这一声“谁”像呼嚎一样撕破了室内的寂静。
室内的灯“叭”的一声亮了,她看见郭颖撩开蚊帐大声问道:“谁在叫?”与此同时,她看见坐在窗边的人是卓然,穿着碎花睡衣,面向窗外,像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谢晓婷也撩开蚊帐翻身下床,她和郭颖面面相觑,然后共同将眼光盯向坐在窗边的卓然。
“卓然!”她俩一起叫道。然而卓然纹丝不动,像凝固在那里一样。


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难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说,一杯清水在灯光下是透明的,而关灯之后,在漆黑之中它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再比如说生活与写作,在生活中会认为写作是一种虚拟,在写作时又会觉得当生活在纸面上呈现时才露出它本来的真实。
我生活。我写作。我将郭颖告诉我的十四年前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奇遇记录下来,准备写成《背后有人》这本书,然而,一个叫严永桥的陌生人打断了我的写作。我说过,这事发生在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全部停电,这个自称是桥梁工程师的汉子敲开了我的家门。他的黑雨伞滴着水。他告诉我刚刚发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个子高大,眼睛惊恐,仿佛在无人居住的医院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是他亲眼所见。他还自称是董枫的丈夫。那天晚上,当他弯腰帮我捡拾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稿纸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突起,是一双有力的利爪。
这就是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实。然而,董枫的否认却让这事实变得像是影子。毕竟,二十六岁的董枫从未结过婚这事实更让人信服。
“我从不认识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董枫紧张地绞着手指说,“这太荒诞了!凭空钻出个我的丈夫,太荒诞了!”
董枫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房内的卫生间出来。我说没发现什么异常。那么,刚才响起的“叭嗒”一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呢?我和董枫都听见了,不会错,这屋内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后悔不该在董枫的住处呆到深夜。本来,在精神病院打探了一个下午就有点累了,我该直接回家,把这些没有谜底的事忘掉才对,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非要接近这件事情的深处。现在,我感到害怕。
如果说,昨晚出现在我家里的那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又怎么会讲出真实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区,走廊尽头那间已锁了几年的黑屋子,昨晚的雷雨中出现了烛光,一个女人正坐在屋内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头。这可怕的一幕被护士董枫遇见了,这是发生在昨晚的真实。
董枫说:“这是我独自遇见的事,我敢保证,在现场除了我的影子,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并且,在事发后仅仅一个多小时就撞进我家,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家的地址呢?
我眼前又出现那人的形象:个子高大,眉毛很浓,眼光游移不定,手中的黑雨伞滴着水。
并且,他还讲了些其他的事,我记起来了,他说董枫家的门外有个长衣长裙的女人,在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第一次说的是“注意,桥下有死人”,第二次说的是“黑啊,这屋子真黑”。说完,这女人就脖颈僵硬地走上楼去了。撞到我家的那个家伙说这女人讲的话都是预言。
“没见过,”董枫听了我的转述后肯定地说,“我在家门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更没听见过这些疯言疯语。”
“楼上的邻居,你都认识吗?”我问。
董枫居住的这幢住宅共有七层,她住二楼,上面就还该有五层,从单元的楼梯上去,每层楼两户人家,上面总共还有十户邻居。我要董枫认真回想一下,在楼上的住户中,有没有类似神经质的女人,长衣长裙,走路时脖颈僵硬。
董枫说,楼上的住户她都不认识,大家都早出晚归,从未有过来往,即使在外面遇见,也不敢断定是自己的邻居。但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她确实毫无印象。
看来,这个脖颈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个不速之客编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那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不速之客自己就是个影子。他飘进我的住处,给我讲一些恐怖的事情,然后,又消失了。这时,我想到回家,想到推开家门,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因为,那是不速之客坐过的地方,他还会出现吗?
夜已经很深了,董枫的室内灯光柔和,将我正在吸烟的身影打在墙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枫将一条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臂上,她的裙子单薄,显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这房内就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带浴缸的卫生间,转瞬就可以一览无遗的小空间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尤其是刚才不知何处发出“叭嗒”一声后,这室内的寒意便渐渐升起了。
一切都无法解释。已是半夜时分,我这样呆在一个单身女子的家里合适吗?我对董枫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告辞。
她突地站起来,拉住我说:“别,别。”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
我无声地又坐回沙发上。要在这半夜时分回去,我本来也是心存恐惧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这个时候回去,走上楼梯,打开家门,屋内会正坐着那个昨晚来过的人。
看来,不能轻易接待陌生人应该是一个准则。何况我还让他进了屋,听他讲了一大通离奇事件,这真是太轻率。我的一个朋友讲过,他要是在夜里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尽管对方有可能是打错了号码,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话总会让他久久难以入睡。由此可见,从丛林中走出的人对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惧的印痕。但动物从不惧怕同类,而最让人惧怕的却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见的人;死去的人;活着却又忽隐忽现的人。
已是半夜过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董枫露在裙下的腿,有一种木偶的感觉,这种不真实的意味像电流一样打得我意识麻木。我望着她的脸,清秀,很美,但有些苍白。她是谁?我突然在心里问道。
董枫在沙发上伸了一下腰,开口说道:“余老师,我现在看到你眼镜片上的光,感到害怕。”
我突然大声笑起来,只是这笑声我一点儿也不熟悉。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亮,世界一览无遗,这使昨夜的种种恐惧显得荒唐。
我回到了我的家,我仅仅一夜未归,这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无人居住似的阴湿昏暗。我拉开所有的窗帘,然后环视屋子里的一切,沙发、书桌、烟缸,正在写作中的部分小说手稿,还有那把大木椅,所有的物件都不曾有被移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