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小事……”我欲言又止。
他感觉到了,这“小事”一定还很重要,便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过,你得再等一会儿,院长有急事,叫我去一下。”
他走到门口,还回头对我作了个抱歉的手势,便转身消失了。
屋里的几个医生开始各做各的事。那个叫做吉医生的瘦削男子理了理白大褂的衣领。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还没来得及投入争斗对手便跑掉了似的。“这社会多乱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看看报纸,学生受到伤害的事多了。”
吉医生的面容有些苍白,像是有病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光却告诉我,这是个健康人。当我问这里能否抽烟的时候,他最先响应说:“可以抽可以抽,我们这工作,不抽烟要闷死的。”他伸出瘦瘦的手将我递给他的香烟挡回来,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他自己的烟来,热情地递给我一支,“你是客人嘛!”他说。
这时,有护士进来问他,31床的电休克治疗,是不是现在就做。这让他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做,做,现在做。”一边说一边就在桌上找那人的病历。
吉医生的这种积极敬业让我有点害怕,好像他对这种让人死里逃生的电休克治疗具有一种由衷的热情。

那天,我去精神病院的探访不但没将黑屋子事件弄明白,反而让我更加迷惑。
吴医生大约是在离开半小时后回到值班室的。当时,瘦削的吉医生和其他几个医生都出去忙乎去了,我正好将事情问个明白。
“董枫病了……”我说。
“哦,是,是,”吴医生很了解地打断我的话,说道,“昨夜停电,又下大雨,她可能是感冒了。”
“不,”我说,“据说是病区那间黑屋子出了怪事,吓着她了。当时……”
吴医生用笑声打断了我要讲的事。“怎么,你也相信这些?”他说,“那间屋子是正常的病房,里面死过几个人,病房里怎么会不死人呢?几年来里面没住过病人,只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子建了都快百年了,那间病房又在楼上的最尽头,墙角浸雨的问题越来越重,屋子里潮乎乎的,所以就闲置了。近来对这间病房老有些奇怪的传闻,你怎么也相信这些?”
我正想解释,我不是相信传闻,而是想弄明白董枫昨晚遇见的事,作为这里的护士,她的亲身经历可能与传闻不同吧。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护士长已带着一个小护士走了进来,说是该查房了。吴医生站起来,抱歉地说:“你看我这工作,还没喘上一口气,又来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查房,行吗?”
吴医生顿了一下,可能是理解了我的职业好奇心吧,说可以,同时还从墙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让我穿上。
“还有,这个。”他又抛给我一顶白圆帽,戴上后我觉得这帽子有点像厨师。
同行的护士长和护士都有些异样地望着我,她们一定将我看成新来的医生了。其实我更像侦探,想借此机会看看黑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座楼房的结构很奇特,一段不长的走廊上,除了几间医生护士的值班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病区在哪里呢?我正纳闷,护士长已经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侧面的一道小铁门。咣当一声,门开处,有乱嘈嘈的人声从里面涌出来。我随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眼前才出现真正的大天地——长长的走廊,很多很多屋子,这才是病区。
走廊的入口处挤着七八个病人,在我的一瞥中都是长得有点蛮横的男子。他们自动地分向两边,给我们这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让路。在我挤过他们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哼!又来了一个新的!”
这使我背脊一凉,同时对这个病人的智力感到意外,没想到精神病患者竟能从一群白大褂中迅速分辨出新面孔来。
我们走进了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接近老年的胖子,条纹住院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短小。他坐在窗下,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对我们的进入一点儿没有反应。护士长对吴医生汇报说:“19床,早餐吃了稀饭50克,馒头100克。午餐吃了米饭150克,蔬菜没剩。体温正常,但还不能到走廊上与人交流。”
吴医生很权威地点了点头,然后叫了几声病人的名字,胖子仍没反应。吴医生在病历上记了些什么,我们便进了另一间病房。
病房里没人。护士长汇报说:“27床,呆在房里仍然烦躁,但尚无攻击行为。按照您的允许,让他到楼外花坛一带散步去了,有护士跟着他,但不能离他太近,他希望没有监视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我在花坛边遇见的那个病人,便对吴医生说:“这人很有趣,说的话像诗一样,我刚才遇见了的。”
吴医生淡淡一笑,对我说:“白日梦,这是病人常有的现象。”
我们来到又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瘦高个。见我们进来,他便主动问道:“吴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呢?”
“快了快了!”吴医生爽快地答道,“想一想,如果遇见路上的陌生人,还害怕吗?”
男孩犹豫地回答说:“可能不会害怕了,也许,有时候,唉,我也说不清楚。”
“再有几天,你妈妈就回来了。”吴医生告诉男孩说,“那时,你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出院之前,我得和你妈妈好好谈一次话。小伙子,你快好了。”
护士长和护士在旁边也很高兴,看着病人病愈出院,对她们也是一种享受。
走出病房时,吴医生对我说:“这男孩在路上老产生恐怖感觉,实际上是孤独造成的,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是想用这种病的方式将母亲留在身边。他两岁时死了父亲,一直被母亲带大,可母亲去年到深圳工作去了,留他一人在内地,他就崩溃了。”
吴医生的这个判断让我折服。人对自己的行为,有多少能得到最真实的解释呢?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主动地从走廊上跑过来,拉住吴医生的白大褂说:“医生,我缺营养。医生,我缺营养。我在王保管那儿还有五十元钱,替我买五斤猪肘子、五斤香蕉。医生,我缺营养,医生……”
“知道了,知道了,”吴医生拍拍他的头说,“回到你病房去吧,快点,回去。”
那病人很不情愿地向他的病房退去。我差点笑出来,但随即感到沉重。确实,当理性的光芒在一个人的头脑中熄灭以后,他所呈现的混乱状态,是多么需要救助啊。
我想到了那间黑屋子,在它还做病房使用的日子里,死在里面的病人在自杀前,是比正常人更轻松还是更痛苦呢?我不得而知。并且,我想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愿望也落了空。因为那屋子在二楼,二楼是女病区,吴医生告诉我,女病区的查房是在上午9点,他早去过了。
我们从男病区出来,已是下午5点了,走廊上已很幽暗,从屋檐望出去,天空飞动着乌云。我向吴医生告辞,他说,要下雨了,你带把雨伞走吧。我心里无端地“格登”了一下,望了望天说,不用了,还来得及。
我快步走出了这座楼房,在天空下作了个深呼吸,空气已显潮湿,今夜看来又有一场大雨。

俗话说,久走夜路必碰鬼。这句话在我身上真是应了验。本来,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正顺畅,发生在医学院里的十四年前的惊悚往事让我在写作时也有些心悸。但是,更让我心悸的事却在现实中发生了。雷雨之夜,一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大汉登门打断了我的写作,并给我描绘了董枫在医院黑屋子外的恐怖遭遇。
然而,当我那天从精神病院出来,在暴雨来临前夕赶到董枫家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董枫听完我的叙述后,惊讶地大叫:“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严永桥,我的丈夫?桥梁工程师?天哪,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顿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浮动着昨晚的不速之客,他的高大个子、疲惫的面容还有捏在手里的那把黑雨伞,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余老师,你怎么了?”我听见董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接过她递来的一杯水,茫然地问道:“那是个什么人呢?”
幸好二十六岁的董枫真没结过婚,不然,我在混乱中会把那人想像为董枫死去的丈夫。董枫作证,她没结过婚,也没有男友,更不认识他妈的什么桥梁工程师。
昨夜,那个提黑雨伞的家伙离开我家时,我真该悄悄跟踪下去。如果他是个人,就会有重量,就会踩得楼梯发响,就会有脚印,并且,还会咳嗽,还会吐痰……可惜我当时没这种想法,现在除了头脑中还留着那人的影子外,什么可靠的凭据都没有了。
然而,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物所讲的事情都是真的。董枫确实是在夜里查房时走近了那间黑屋子,看见了锁着的门,看见了屋里的烛光,看见了在微光中梳头的女人。
我望着董枫充满惊讶的眼睛问道:“你看见黑屋子里的可怕景象时,周围有人吗?”
“没有,”董枫肯定地说,“一个人也没有。况且那是在女病区,不会有男人出现的。”
“然后呢?”我继续问道。
“发现那可怕的景象后,我回头就跑,”董枫回忆说,“可双腿发软,是怎么连滚带爬跑下楼的也记不清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我迷迷糊糊地一口气跑出了医院,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便回到家里来了。回家后,倒在床上呜咽着哭了一阵,才想起我正在值班的事。赶快给小翟护士打了电话,将这件可怕的事讲给她听。我说今夜不敢再来值班了,叫她替我请个病假。我还叮嘱她,天亮之前,千万别到女病区去。”
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昨夜撞进我家来告诉我这一切的大汉,其信息来源只能有三条途径:一是他就在事发现场,这种可能被董枫肯定地排除了;二是小翟护士认识这个人,并把这一切告诉了他;第三种可能,就是董枫在家里的电话上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那人就躲在她家的大衣柜后面,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整个详细过程。
不然,这个神秘人物不可能在事发一小时之内将这件事知道得那样清楚。
我的分析让董枫非常紧张,我看见她细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颤动。她站起身说:“我现在就给小翟打电话,但愿那是个她认识的人。”说完,董枫便走进卧室打电话去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其角度正好能看见卧室床头的那部紫红色电话。我看见董枫紧张地拨着号,话筒在耳边也有些抖动。她穿一件黑色的无袖连衣裙,这将她高挑的个子衬得更加修长。医院里的人说得对,董枫要是进入模特界,准是一块好料。但是,她怎么会还没有男朋友呢?是没人敢追还是她太挑剔?
我点燃一支香烟,等待着董枫的通话结果。但愿,是小翟护士将那件可怕的事告诉了她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桥梁工程师。但是,即使这样,那人也不该撞进我家里来,神经质地讲上一大通啊!
突然,董枫在卧室里大叫起来。我冲进去时,看见她已放下电话,用手捂着脸惊叫着说:“小翟没告诉任何人!她对天发誓,没告诉任何人,更不认识什么姓严的桥梁工程师!”
那么,此人清楚地知道黑屋子事件,只有我推测的第三种可能了:他当时正在这家里的什么地方,听见了董枫给小翟在电话上的讲述。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要董枫回忆,昨晚奔回家来时,房门是不是锁好了的?屋内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董枫面容苍白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正在这时,屋里的什么地方“叭嗒”响了一声。董枫“啊”的一声惊叫,吓得伏倒在大床上,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
那声音急促而响亮,像是什么硬东西从上面掉下,砸在了屋里的什么地方。当我紧张地细听时,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这才意识到已是深夜,在我和董枫谈话时下得轰轰作响的暴雨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周遭一片寂静。从董枫的卧室门望出去,是客厅沙发的一角,台灯的光宁静而柔和。除此之外,她这住房就还有一个小厨房,一个卫生间。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呢?
“卫生间,”将脸埋在枕头里的董枫闷声闷气地说,“好像是从卫生间发出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走出卧室,本想在手里抓件什么东西,比如剪刀烟缸之类,但又怕董枫过后笑话,便只好赤手空拳走到客厅,先检查了一下房门,门锁得严严的,没有人能够进来。然后,我转身走到卫生间门口。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幸好电灯开关在门外,我先按亮了灯,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道门,一间狭长的卫生间出现在我眼前。坐式便器,浴缸,毛巾,还晾着一些女人的内衣。这一目了然的地方什么也不能隐藏,那“叭嗒”的一声,是怎么回事呢?
夜已很深了。卫生间里的那面大镜子望着我,我觉得里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很陌生。我觉得头晕,不知道从昨晚开始的离奇事件,是不是存心要干扰我正兴致勃勃的写作。我说过,我正在写的这本书叫《背后有人》,是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怪事。不管怎样,这书我还得坚持写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如柏拉图所说,既不会增加什么,也不会消失什么,包括时间,包括过去的事物,这些东西仅仅从我们的车窗口退到后面去了,那么,如果有什么途径能够回去,一切就还在那里。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寝室,散发着幽会和死亡气息的后山,手指肿胀的橡皮手套,神秘的银发夹……都还在那里。郭颖撒手将那发夹丢在地上的时候,听见清脆的叮当声。
那一夜,郭颖蜷缩在被窝里,一直有点哆嗦。一周前,睡在上铺的卓然用一句梦话将她惊醒,接着是谢晓婷在半夜的后山上摸到了那只橡皮手套,到今夜,厄运轮到了自己:一张没有署名的约会纸条将她带到了深夜的后山,而去赴约之前竟鬼差神使地戴上了这个不明来路的银发夹。她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感到头痛在加剧。难道真如卓然所说,这发夹与压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的死者有关吗?
天亮之前,郭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看见自己坐在后山上的那个凉亭里,而谢晓婷和班上那个叫高瑜的男生就坐在她对面亲热着。她看见一只手在谢晓婷的脸上抚摸,但那手有些异样,她努力瞪大眼睛细看,那手变成了一只鼓胀的橡皮手套。这时她听见卓然的声音说,我们走!也不知卓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跟在卓然身后就往山下走。她看见卓然的背部袒露着,像是刚淋浴后的样子,她感到奇怪,卓然却回头凶狠地命令她,下去!她看见一道石门,里面是防空洞,一片漆黑,那黑色像水一样涌出来,突然,叮当一声,一枚银光闪闪的发夹掉在她的脚下。她想跑开,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又急又怕,蹬着被子醒来。
由于一夜未睡踏实,郭颖一大早起来跑步的时候,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她没有开灯,借着从已经发白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穿上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上配一件短袖T恤,这样她充满运动感。尽管胸脯高耸,大腿也粗了些,但黎明时分的校园几乎没人,她也就不在乎了。
上铺的卓然睡得正香,对面铺位上的谢晓婷也正发出匀称的呼吸声,透过蚊帐,能看见她的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很美。这丫头从不锻炼,却天生一副好身材,郭颖真是羡慕死了。
整栋女生宿舍寂静无声,她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几次产生了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下楼的感觉。当然,回头张望却是连个影子也没有。就这样,一直走到楼外的操场上,在6月清晨的凉爽空气中,她才觉得彻底清醒过来。
远处,有人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的动作,整个身体在手臂的拉动下一上一下的,像一根弹簧。她看清了这人是同班一个叫吴晓舟的男生。他个子不高,略显瘦弱,看来他是在为强壮而操练了。郭颖没从操场中心穿过,而是沿操场外边慢步跑开,她不愿让男生看见她这身打扮。
她沿着人工湖转向后山脚下的小道慢跑,这是她晨跑的老路线了。晨光还未将周围完全打亮,树丛还显得暗影重重而富有层次感。当上山的石梯出现在跟前时,她仍按平常的习惯折身向上,开始了登山锻炼。她感到身体已开始出汗,据说这是耗掉脂肪的好方式,石梯出现了一个向上的弯道,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此时此地,伸在头上的树桠使她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一条女人的长筒丝袜搭在这树桠上,她昨夜从凉亭下来时,曾伸手摸到了它。而现在,那条丝袜却无影无踪。她记得昨夜看见它时已是深夜了,难道,后半夜还有人在这里活动,并且取走了这丝袜?她感到不可思议。
从这里往上望,清冷的凉亭清晰可见。昨夜,一张向她示爱的匿名约会纸条让她在这凉亭里等到深夜,却一直没有人出现。她想起了老校工所说的,曾望见这凉亭里出现过一个浑身着白纱的女人,在老校工远远的一声咳嗽声中,那白影一下便消失了。据说那是文革中死在山下防空洞里的一个女生的亡魂。当然,对这些传闻郭颖从未认真相信过,但这次,在树桠上出现又消失的长丝袜,却是她的亲身经历了,她无法解释。
本来,新近发生的一连串古怪事足以让一个大二女生从此不敢再上这后山的,但强烈的好奇心使郭颖忘掉了恐惧。在树桠下略为犹豫了一下后,她继续向凉亭走上去。那让人头痛的发夹就是卓然从凉亭边拾来的,她觉得这里幽深莫测。
她在凉亭边转悠,一堆黑糊糊的纸灰突现在石阶下,她好奇地蹲下身去,看见了一些未燃尽的纸屑,那是纸钱!烧给亡灵的冥币。在大学校园的后山上,谁会干这种事呢?况且,这里绝无陵墓。
郭颖作证,昨夜她呆在这里时,一个人影也没有啊,这些事应该都发生在她离开以后,那应是后半夜的事了,谁来过这里呢?
她突然感到她收到的约会纸条有些可怕,应该说,猴急的男生如果约了她不会自己不来的,想到这点,她感到背上发冷,一直到跑下山来,身上才恢复了热气。
上午是心理学课。何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缓缓流动。人由本我和自我组成。自我是浮在海上的冰山,本我是沉在水下的那一大部分。胃痛、呕吐、腹泻等躯体疾病,不少病例不关内科医生的事,而是该由精神科医生来诊治的。基因排列组合,一开始就将人钉在宿命的十字架上。被本我藏匿的记忆,只有通过梦或者催眠术,才能打开寻回的通道……
何教授的声音逐渐激昂,郭颖望见他那清瘦的脸上有些泛红。这是一位真正具有学术热情的教授,在课堂上激动起来,与平常的冷静判若两人。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的课。但郭颖却老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昨夜今晨的古怪经历让她有精疲力竭的感觉。
她的眼睛在东张西望中,看见卓然端坐在座位上,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但眼神并不集中,显然心在异处。谢晓婷的课本下压着一本画报,长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很有点“魅”的感觉。郭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等着下课,这时,一个小纸团滚到她的脚下。

每晚,女生宿舍307室的灯光总是最后熄灭。在校园的大片暗黑中远远望去,那窗口时而会出现一个人影,对着远处眺望,而所谓远处也就是校园的后山。熄灯前,还会有人影在窗口晾衣服。有时晾出的是不便拧水的丝裙之类,便有小雨似的水滴落到楼下,打得下面的树叶簌簌作响。
晾衣的是卓然,冲澡后顺便洗几件衣物是她的习惯。然后,她便从郭颖的床头爬上上铺睡觉。这时,郭颖已趿上拖鞋,准备到浴室去了。
这晚,对面床铺是空着的,谢晓婷大概不会回来了。下午下课后便有小车在校门外接她。当时郭颖对她做了个鬼脸,谢晓婷一掠头发说,别坏,是朋友请吃晚饭。其实谢晓婷是很放心的,从大一开始,郭颖便是她无话不说的知己。
由于去得太晚,浴室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幸好是夏天,倒没关系。郭颖在喷头下的水瀑中让身体尽量放松,浴室的灯光因水雾而显得朦朦胧胧。她突然想起了上课时滚到她脚边的纸团,那上面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一句话是:我想抚摸你的裸体,我会让你发狂的!这种纸条要是出现在刚进大学的新生中,一定会让女生愤怒告发的。但现在,大家已对此见惯不惊了。郭颖将此纸条撕碎并扔进垃圾箱时想道,又一个可怜虫!她认为这种张狂背后是一种很深的压抑。近来,在学校的厕所里也常出现这些文字,甚至在女厕所里也发现了。前几天,郭颖在如厕方便时,看到蹲位的门内面便写着一行字是:我的身材好极了,谁来×我呀!女生们对此悄悄议论说,一定是男生溜进来写的,女生不会写这种话。当然也有个别反对意见认为,不一定吧?也许女生里也有色情狂。不管怎样,女生们对此只有咋舌的份儿。
在浴室的水雾中,郭颖一边冲洗一边想,和自然界有白天黑夜一样,人也有黑暗混沌的部分。混沌中的嚎叫!她很满意想到了这句形容词。她了解男人,那是三年前她读高中时,和她的姐夫发生的……这秘密她只能深藏到死。当时她读的是寄宿高中,自从和姐夫有了那事之后,她便不敢去学校的浴室冲澡,她担心女同学们会从她身体上看出什么,这习惯一直延续到大学。呆在寝室里,一直听到各寝室的女生都洗完睡下了,她才敢溜进浴室。尽管她已经懂得自己的担心没有道理,但还是对自己硕大的胸脯上有女生的眼光扫来扫去感到不自在。她很奇怪,女性的裸体面对同性时会比面对异性更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