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 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 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 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 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地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 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 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 怕。”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飞 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 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 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地被抬起来,在喧天 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三德婶忽然打个冷战,咬牙道:“当年那 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说珍珠突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儿被齐家人欺负,才交给咱们抚 养。”缓缓看向陈三德,轻声道,“当初咱们义愤填膺,带着樱儿便离井背乡地远走。这几年 有了青牛,我有时候定心回想,只觉得珍珠的死因蹊跷。她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不是 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突然病死?” 陈三德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确实有说不得的隐 情……你说得有道理,若这陈家少爷对樱儿起了心思,一追到底,万一查出她的身世,再连 根掀起当年隐情,咱们可就是一场泼天大祸。” 三德婶目光闪烁,抬眼道:“我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想想珍珠是怎么死的,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管怎样,雪樱这丫头留不得了,趁陈家少爷还没立定心思,赶紧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她完 事……前两个月邻村王木匠家来提过亲,我瞧着就是他家吧。”神情蓦然轻松,微笑道,“你 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雪樱回来。”夜幕极快地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地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地响
动,像遥远的叹息。屋里已经灭了灯,浓黑一片,雪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回身朝祖荫招 招手,见他的背影融到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黑暗中却嗤地响了一声,桌上摇晃着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忙拿手蒙上 眼睛,半晌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三德婶一直凝神看着手里的洋火,等蓬蓬的小火苗快烧到手时,才将火柴梗扔掉,转脸瞧着 她道:“回来了?”看她满脸羞涩欢喜,摇头微笑道,“樱儿,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话 跟你说。原本想等你大一岁再提此事,眼下却等不得了……你虽快满十七了,在娘心里头还 是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如今说早也不早,只是这么仓促将你嫁出去,真教为娘的舍不得。” 说罢眼角微有泪光,将手边的一叠红绸推过来。 那红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 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懵然如梦。她低头偷偷微笑, 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婶脸上笑容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 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上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 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 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 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 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 于缓缓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香 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陈管家庭院檐下的两个灯笼还放着玉也似的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 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 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传不来。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沉吟半晌忽然皱眉一笑道:“她娘怎么会不答应?是不是仓促间没带着聘 礼去?陈管家,拿笔墨纸砚来。” 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寂静中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响声。墨是仓促间磨的,许是加多了水,一 笔写完凝聚着老是不肯干。他写毕又默念了一遍,见纸上仍是墨迹淋漓,拿起来轻轻吹着, 微笑道:“陈管家,明儿就照着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原样翻一番写张单子。”又递过那张纸, “把这个也用了印,一并拿去再提亲。” 陈管家恭敬接过,一眼望去满纸极工整的小楷,笔迹还未干透,在灯下每个字都微微反光, 心下先赞叹一声,才看了一句已是耸然变色:“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已是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亩地,不是我说,也太逾礼了。当年给少奶奶下定 时,也不过……”他话未说完,见祖荫的目光扫过来如含冰霜,只得将剩下半句咽回。 祖荫等他无话时才缓缓道:“我给不了名分,难道连聘礼也给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应,明日 将聘礼单子和地契一并拿着再去。”脸上沉静如水,灯下凭添一种惆怅之意,“陈管家,这事 请婶子千万上心。若办不成,我就……”其实他倒是真没想过若办不成要怎样,此时这种可 能仅仅在脑中一掠而过,心里已像火烧油煎一般难受。
陈诚婶第二趟往雪樱家去,跟昨日的时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春天的天气晴 得通透,晚霞满天,半边天上绯粉、橙黄颜色交杂,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里削木头刀,雪白的木花屑儿铺了一地,四下里纷飞。三德婶出门来瞧见这一 地狼藉,又气又笑,斥道:“好好的木头,给你糟蹋得不像话。那多粗的一根杨木杈呢,就给 你削得只剩下这点子了?多败家啊。” 青牛却连头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婶又气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过赶明儿等你姐姐的事 情定了,这木头刀啊剑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气罢”。 青牛一听到木头刀剑,扭头问道:“姐姐的什么事情定了?” 三德婶犹未答话,见陈婶已经在院门外了,忙闭口不语,将她让进屋来。陈诚婶坐下笑嘻嘻 地道:“我昨天空手来说了一番话,也怨不得您不答应。回去少爷发了好大脾气,今日厚着脸 皮又来了,这次可不是空手。”说罢推过来一红一白两张纸,笑道,“三德婶,您瞧瞧这单子 吧。” 三德婶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不识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陈婶笑道:“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来时,我家老陈跟我嘱咐过一遍,我倒还硬记住了。”说罢 拿起红色礼单来,将聘礼依次念一遍,又拿着白色纸笑道,“这张地契是少爷亲自写的,你瞧 瞧这手好字,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三德婶听她念着,又惊又疑,等她念毕,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明白。” 陈婶笑道:“三德婶,您若答应这门亲事,这些都算聘礼。论理咱们也不会在这上头争多论少, 可是少爷说,钱财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睁睁看着少爷长起来,他脾气又好,又对 樱儿这般心思,若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是我说,整个陈家湾都要羡慕您的好福气。” 三德婶眉头紧蹙,站起身道:“陈婶,你莫跟我开玩笑。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陈家少爷门庭太 高,我们指望不上。” 陈婶也慌得站起来:“三德婶,你若嫌定礼还轻,只管开口,少爷必是答应的。” 三德婶摇摇头,冷冷地道:“便是抬了金山银山来,这事也不用再议了。实话说罢,雪樱已经 许给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了。您瞧灶王爷的供桌底下压着庚帖呢,半月内便要成亲。你转 告陈家少爷,定礼多少我不稀罕,我们凭自己力气吃饭,也用不着拿雪樱去换钱换地。少爷 是神仙般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陈婶愣了半晌方醒悟,原来三德婶竟在一天之内速速地找了别人,只觉得空中打了个焦雷般, 手里捏着礼单,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西厢的门咣啷打开了,雪樱煞白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红绸,身躯亦在微微发抖,颤 声问道:“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三德婶瞧着她神色不对,仓促间沉下脸来:“这是哪里的规矩?让你在屋里好好做嫁衣裳,倒 竖着耳朵听这个?这话是姑娘家该听该问的吗?”
她脸上两行泪水直直地流下,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不嫁什么劳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 不嫁人了。”一边哭一边便往外跑。
三德婶一步便挡在她前面,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冷笑道:“说亲的人还没走,你就丢了魂似地 急着往外跑?见人家是个少爷就动了心了?这会子要往哪里去?好好回屋做你的衣裳。” 见她眼中凄苦之色,三德婶心下虽是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缓过一口气温言道:“你素来 是个温良恭顺的,这次倒这么固执,你以为嫁给少爷就成了凤凰了?现放着大房奶奶在那里, 有你的苦楚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只管做好嫁衣裳,到时候欢欢喜喜上花轿。”
第五章 倾春落定沉香屑
祖荫负着手在院里徘徊许久,一腔情丝剪不断理还乱。看陈诚婶咚咚地走进来,脸上神色十 分难堪,心下一沉,只觉得如五雷轰顶般,立刻往外急走:“我不信。樱儿都点头了,我要亲 自去问明白,为什么她家不答应。” 陈诚婶一把拉住他袖子,见他挣扎得厉害,额上汗水都挣出来了,又急又气,厉声道:“少爷, 你还要不要你的身份?三番两次上门去求亲,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人家今日已经另外许了 亲事,不日就要嫁娶,还有什么可问的?阿柱,过来把少爷给我拉住。老昌,把院门关起来。 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大门。” 长工们本来三三两两地在院里走动收拾,一见到这个阵仗都吓得原地呆住。此时听陈诚婶喊 叫,忙奔去将大门关起来,阿柱脸涨得通红,过来先拱手说句“少爷,得罪了”,从后面将他 两只胳膊紧紧箍住。祖荫立刻被攥得牢牢地,半步也走不了,急怒之下回头喝道:“快放手!” 阿柱摇头道:“少爷,陈诚婶子自然是为你好。” 祖荫眼里要喷出火来:“你还记得我是少爷?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快放手,不然我真恼 了。” 陈管家见他如痴如狂,若真一味纠缠翻了脸,到底是底下人吃亏,便过来深深做个揖道:“少爷,在这里自然该听您的。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虽说老爷如今不在了,也不该不让老太 太知道。如今就叫人套车,我跟您一起进城去。若是老太太不介意是已经许过亲要嫁人的姑 娘,我们也不怕没脸,依旧回来再去求人。”转身连声命人套车。 这话说得虽恭谨,却是句句都打在七寸上,祖荫一听便不再挣扎,目光茫然,颤声道:“她已 经许过亲要嫁人了?她昨晚才答应我……怎么这么快就许了别人?”良久回身对阿柱道:“你 不用拉着我了……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陈管家无声地叹口气,挥手令众人退下,四下里蓦然静得出奇。祖荫独自站在院里怔怔仰头 出神,月亮悬在半空中,如水月华将整个田野大地笼罩得无微不至,村庄也似枕着月色沉沉 睡去。 乡下的月色,与城里果然大不相同。从陈家老宅子的院落中看去,月亮只是飞檐间很小很小 的点缀,苍白无力。小时候最怕隆冬天,刚敲过五更就要上家塾去念书,丫头在前提着灯笼, 他尽量挑着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走,地上像铺了一层冰霜,脚踩下去却悄然无声。 每天他第一个到家塾,坐的位子离塾师最近,晨读时听到老师抑扬顿挫念着之乎者也,念到 陶醉处摇头晃脑,只有一次,塾师用最平常的语调淡淡地念了首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念了这几句,沉默一时,无声无息,又缓缓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抬起头见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竟很和 善地微笑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念你的功课吧。” 他那样的不服气,为什么小孩子就不应该懂?只默默地将这两首诗记在心里,等认的字多了, 将它们找来看过,自以为懂得了诗的意思,却其实一直都不懂。直到今日今时才知道,这两 首诗,说的原来是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却原来如此。 仰头看那月色久了,眼里也似渗进月光,心下冰凉,背上却一温,回头看时,陈诚婶拿了件 夹衣披到他后背上:“少爷,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祖荫叹口气,垂目道:“我心里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陈婶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少爷,不是我多嘴多舌地惹你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谁也强 不过这个理。陈三德家是半道迁到湾里来的,无根无底。雪樱亦是身世不明,连姓什么都不 知道。她把陈三德叫叔,谁知道她亲爹在哪里?若不是不知根底,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许 亲……少爷这般人才和家世,该有的都有了,值得为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感觉,轻声道:“她什么身世来历我都不管,我就是喜欢她这个人。” 陈婶默然不语,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不管你喜欢她什么,她娘已经将她许给别家了。少爷又 何必自苦,不如明儿就走罢。你下乡走了这么久,家里只怕惦记得紧。” 祖荫心中一寒,竟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缓缓闭上眼睛,夜凉如水,高高的泡桐树叶上落下 一点夜露来,如泪水般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冰凉一缕直透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良久,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去安排吧,我明天就走。” 陈婶蓦然放下心来,忙答应着去了。祖荫见她背影已进了堂屋,转脸朝院角泡桐树微笑道: “柳柳,你在那儿躲了半天,也该出来了吧?” 树后果然转出一个银红衫子的人,吐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呢?” 他眉峰一挑,轻声笑道:“你这毛躁性子,将衣服在树上蹭得直响,十里地外都能听见……” 蹙眉道,“我瞧着樱儿那边定有什么难处。她昨晚已经答应我了,怎么又在一天之内速速地许 了别家?”含笑看着她不语。 柳柳扑哧笑道:“祖荫哥哥,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他微微一笑,回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轻声道:“我如今也不能去瞧她。你明早帮我去问问她, 若是她心里有我……不管她许不许亲,我只要她跟我走。” 柳柳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吐舌道:“你要带她私奔?她说不定已经被她娘看起来了……” 他忙伸手捂上她的嘴,轻声道:“你娘用一百只眼睛盯着你,你也有法子跑出去玩,更别说这 点小事。我知道你主意最多,此事就拜托你了……柳柳,我若就此丢开手走了,一辈子也不 会甘心。除非她不愿意,否则我想尽办法,也要带她回青浦。”初春早晨的寒气是点点滴滴的,更兼着停云霭霭,天色青白得又硬又冷,沉沉地压下来。院 里的柳树枝一根根往下垂着,新生的小翠叶子上凝着细细的露水,良久才落下来一滴。雪樱 坐在窗前默默垂泪,见柳柳推门进来,两颗极大的泪珠慢慢滚出眼眶,倏忽便顺着脸滚下。 柳柳满心怜惜,长叹一声:“你倒是何苦来,一夜工夫这般失魂落魄。”取过木梳来替她梳头, 微笑道,“我笨手笨脚的,若是弄疼了你就说。” 她心里一酸,哑着嗓子道:“反正也见不得人,梳不梳的有什么关系。” 柳柳抬眼看看院子里,三德婶正凛凛地坐在院中,便轻轻说道:“我刚才求了半天情,好容易 才进来了。你娘难道把你关起来了?” 她哽咽难语,惨然笑道:“我娘说上花轿前,我可出不了这个门。娘也不下地,这几日就在家 里瞧着我,我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柳柳愣了半晌,叹道:“实话告诉你罢,祖荫哥哥听说你另许了别家,难受的不得了,他也不 愿意眼睁睁地瞧着你嫁别人,赶着今天傍晚便走。我娘正在准备行李,也顾不上我,我才偷 偷跑来告诉你一声。” 她听得这几句,心如刀割,眼泪如走珠般往下掉,站起来又默默坐下去:“走罢,留下又有什 么分别?不过多添些苦楚罢了。”到底心中有一丝不甘,挣扎问道:“他可说什么没有?就这 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柳柳瞧着她泪水盈盈,神色哀戚,心里一动,反手从怀中摸出玉佩来放在桌上,咬唇笑道: “他说……这块玉留给你添嫁妆,日后若是缺柴米钱,就换了它度日吧。” 这青玉做比目鱼状,碧沉沉地握在手中,竟像是握了一块千斤重的火炭,烧得手发烫,胳膊也丝毫举不起来了。她满腔气苦难言,沉下脸道:“他倒想得周全,我既不嫁他,他替我操什 么嫁妆的心?”反手便将这玉递回给柳柳,“我不要他的玉,你拿回去罢。” 柳柳扑哧便笑了,伸手替她拭泪道:“你不嫁他?他可心心念念地想要娶你呢。”俯身在她耳 边说了一会儿话,笑嘻嘻地站起身。 她像是怔住了,脸腾腾地便飞红了。柳柳笑了一声,转目看看窗外一片春深似海,叹口气道: “祖荫哥哥傍晚才走,还有一天工夫容你慢慢想,我先回去绣衣服吧。”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 了她一眼,微笑着转身走了。
祖荫这一天度日如年,徘徊间怅然如失,眼瞅着太阳一路向西,渐渐要落下山去,一颗心如 搁在沸水中,怦怦乱跳。门外阿柱已将车套好,正在整理缰绳。 陈管家见时辰差不多,便将几个长工齐齐叫到院中,恭敬请祖荫:“少爷,你这一去,还不知 道什么时候再来了。我们经年才得见你一面,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就趁着这会儿说给大家 罢。” 他心里焦急如焚,见七八个人十几只眼睛定定瞅着自己,都等着示下,只得轻咳一声,勉强 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瞧着诸事都很妥当。大家的勤谨,我都记在心上。到今年年 末,大家上城里宅子里,我请诸位喝酒听戏。”说毕朝着陈管家微一点头。 陈管家躬身道:“谢少爷示下。我们在这里,必是尽心竭力,但请少爷放心罢。”将手一挥, 这七八个人便散成两排,夹道送他出门。他走了两步,忍不住转身道:“柳柳呢?我还有话问 她。”话音刚落,便听柳柳在檐下喊道:“祖荫哥哥!” 他朝陈管家略一点头,急急转身将她拉到侧厢,沉着脸道:“你怎么从绣房里出来了?不是让 你去问樱儿吗?事情……到底如何了?” 柳柳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目光十分同情,摇头道:“早晨就去问过了,雪樱姐姐……她 不愿意跟你去。她说她娘寻的亲事很好,请少爷自己回城去罢。”又蹙眉道,“她说……谢谢 少爷送她玉佩添嫁妆,日后若是缺柴米钱,就换了它度日……我怕你听了生气,才一直躲着 不肯出来。” 他像是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脸色渐渐惨白,低笑一声,摇头道: “罢了,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算我错付了这片心思罢。”心下痛如刀割,回头便往门外走。鞭子在空中甩个脆响,马车缓缓动了。祖荫呆呆地坐在车辕上,瞧着周遭一切慢慢后退,胸 中一片死灰般寂然,沉默无声。 连着几天都是通透的好晴天,青泥路晒得结结实实,马蹄踏上去是一种轻快的嗒嗒声,车轮 辘辘地响着,一路向东。乡间的路曲曲折折地没有尽头,出了村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油 菜花一片片开着,合着落日折返的缕缕金光,满目都是灿烂灿烂的金黄,喧闹到了极处,反 而心中泛起无边无际的哀凉。
天色渐渐昏暗,淡墨色的夜幕上挂起大半个月影,隔着薄云撒下清晖。阿柱见他仍然呆呆地 坐在车辕上,如失了灵魂般不言不语,也不敢出言相劝,只闷头赶车。见到前面一片大青杨 树林,忍不住出声道:“少爷,夜里有凉风,早点进车里去吧。” 大青杨树林迎风哗哗响着,在夜色中如一架墨黑的屏风般直直矗立。祖荫目光如痴,半晌点 头道:“是有些冷,你也加件衣服吧。”转身掀起车帘欲进去,往里一瞧又极快地将帘子合上, 隔了许久才慢慢问道:“阿柱,咱们现在走到哪里? 阿柱指着那树林与他看道:“到这大毛杨树处,就估摸着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离陈家湾有四 十里地。车上拉的东西不禁颠簸,不然还能再快些。” 祖荫沉默不语,一颗心怦怦地跳得飞快,简直要跳出胸腔。忍了半晌,终于回过头又将帘子 掀起一角。 也许只过了一瞬间,只听他急惶惶地大喊:“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