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遇上个认真鬼,我上前冲他嚷嚷,说道:“咦,奇哉怪也,我有没有法术,为什么要演给你看?我又不是在天桥闹市摆测字摊卖大力丸骗钱的,你一不是工商二不是城管,你管得着我吗?就算我胡说八道,吹牛皮又不犯法又不上税,你管我是玉皇大帝的公主,还是王母娘娘的侍女?你们这么多鬼围上来欺负我一个,好有本事吗?走开走开,别妨碍我办正经事。”看一眼他的辫子,又问:“你的皇帝是哪一个?”瞧他样子有六十来岁,长袍马褂上织满团寿纹,瓜皮帽上镶了一大块翡翠,肥胖大耳,看上去像是个土财主,一口方言,一时还没想起是哪个地方的。
瞧我多聪明,我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他是怎么死的,我只问他的皇帝是哪一个,满清十三皇朝,手指头一扳就数出来了。只要他说出年号,我就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明清两朝的皇帝就是好,便宜我们学历史,一个皇帝一个年号,一用就用一辈子,搁了再以前的皇帝身上,有事没事就爱换,谁记得住那么多?
哎呀呀,我爱煞了这个游戏。
那辫子胖鬼咳嗽一声,拱了拱手,说:“大清同治皇帝。”我牛皮吹得大,口气又硬,说的话他还有些听不懂的,这一下便有了三分忌惮,回答也不似先前那般气势汹汹。
我大模大样点一下头,问:“仙乡何处?”
他说:“山西太谷。”
我再问:“尊姓大名。”
他老先生居然还记得,说:“免贵姓范。”
我抱拳说:“失敬,那么就是范大财主了。不知大财主缘何停留在此?”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些年来关于清中期山西商人暴富的故事我听了不少,他家住山西,穿得这么华丽,又胖乎乎的,估计是个大财主没错了。
范大财主本来面团团白胖胖,六十来岁了,脸上都没皱纹,保养得着实好,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但被我这么一问,满脸都起了褶子,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岁。他叹口气,说:“我有心事,遂不得往生。”
你当然有心愿未了,这里的鬼谁不是呢?我白他一眼,看一看其他鬼们。鬼们倒不笑话他,只是陪着他唉声叹气。范大财主摇了几下头,才说:“我想知道家先父、家先祖们赚回来的钱都藏在了哪里?”
咣当!我差点倒地不起。我当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事,原来是找不到他老子藏起来的钱。
范大财主被引发了话痨,跟我诉上了苦:“我范家发家已有两百多年,银子多得地窖里都放不下,可经过朝廷年年的抽调军饷、赈河灾赈饥灾、太平军捻军作乱,已经损失过半,更兼家口过三四百人,食指浩繁,渐至入不敷出。我幼时尝听说家先祖曾在家宅里另藏有窖银百万,我遍寻范家每一间屋,每一处夹墙,每一个菜窖酒窖地窖,始终没有找到。我行年六十,原拟续娶一房妻室,谁知对家索要聘礼三十万,我一时筹措不到,心忧意乱,正吃一碗元宵,心里想着窖银,不料气岔哽噎,竟至一命呜呼。你道我冤是不冤?”
我忍笑忍到肚子痛,咬着下唇连连点头,说:“冤,冤死了。”心里直骂你个白痴,吃碗元宵都要噎死,活该你犯穷命。家里有百万两银子居然找不到,可真是笨到姥姥家了。可其他鬼们并不这样看, 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有的说根本没有这笔银子,有的说你爷爷你老子骗你的,有的说是不是你记错了,明明是自己花光了,硬要骗人家和家里人,有的说是不是借给了别人没写借据,你想不起来,人家也乐得忘了?
范大财主听了他们的疑点,摆手说:“你们说的,我都查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干,就想着怎么找这笔银子了。”
我对他的鄙夷又加了几分。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光找银子了。真是个米蛀虫,你倒是干点什么呀,你们山西人这么会做生意,往蒙古往俄国贩茶叶贩丝,开票号开钱庄开当铺放高利贷,钱多得比朝廷的国库还要充实,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蠢材?
蠢材诉完苦,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你一下子说中西乡侯的心病,一定是有点能耐的,不如请小哥为在下想一想,那笔银子到底有没有?有的话,藏在哪里了?”
我倒。你找了六十年都找不到,我又没去过你家,我怎么会知道?但我看一下面前这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油绿油绿的,这下不像饿狼了,倒像是波斯猫,就等着有人去撸一下,给他们点盼头。看看他们,想想自己,同情之心大起。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都知道西乡侯的心病吧,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又不是谁家藏的银子连儿子孙子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不告诉他?”
众鬼讪讪的不答,范大财主因是第一个求着我的,老了脸皮上来说:“他脾气这么大,我们都远着他。他从来抓住我们不是打就是骂,大家看见他就躲。大家都是鬼,谁受他的气?左右是走不了,就这么飘着吧。”
我实在是瞧他们不上,都做了鬼了,还这么小心眼。中国人喜欢窝里斗,真是老毛病难改。我冷冷地哼一声,说:“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救得了一个是一个,怎么能袖手旁观作壁上瞧?”
众鬼拼命点头,说小爷说得是。范财主说:“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上你是天铸娲皇练的神仙?你一来,我们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你一定能救我们于万古绝望之中。小爷,范某的银子?”
我被他奉承得飘飘欲仙,看着眼前这个白胖子,想起他的家宅子,那不见去向的银子,猛地想起一首谜语来,念道:“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个白胖子。”
白胖子兀自不明,我也是被我的灵感点亮,恨不得跳起来,当下清清嗓子,故作平静地道:“麻屋子,红帐子,砖地子。你家老太爷的北房上房账房书屋的地,你就没有想过要撬一块起来看看?”
范大财主呆呆地盯着我,一时没想明白。旁边的鬼也不出声,都看着他。我恨他不给我长脸,他要是像三将军一样长笑三声魂飞魄散而去,岂不是好,岂不是衬得我的小身材十分的高大?他不。他只是用手拍一拍脑门,掸下长袍上雪白的袖头,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汗水,捂着脸哭了。
我和众鬼搞不清状况,也不知我说对了没有。我正想打个哈哈,找回场子,就听范大财主抽抽泣泣地哭了,边哭边拍胸脯,说:“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原来我天天就睡在百万两银子上,走在百万两银子上。我睡房的地是用广漆漆成黑色的,窗下放椅子的地方被椅子腿磨去了一块漆皮,露出了一点银白色。我嫌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照在上头反光刺眼,害我睡不着觉,就用墨涂上了。原来…原来…”
他哭得声嘶力竭,一跤坐倒在雾里,一下子没坐好,一个跟斗翻下去,就不见了。

凤凰男朱买臣

我们瞪着他消失的地方,半天没人说话。
居然,居然就这么简单?已经两个鬼了,笑的笑,哭的哭,笑笑哭哭的,离开了这个无穷大永远久的地方?
我被吓得不轻。来了这里这么久,我这才第一次吓坏了,被我自己。
当普通人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时,就会有这种失重的感觉。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怪不得历史上有那么多的昏君,因为这个实在是太容易了。一句话,一个眼神,手一指脚一抬,一个人就在眼前消失了。只要看谁不顺眼,谁就要倒霉。这样的权柄握在一个人的手上,不出事才怪。
我心念电转,趁他们都在望着那团白雾发呆,悄悄地从群鬼间溜走。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不死心的鬼?他们都围上来找我,我受得了吗我?我那点小聪明,马上就要用完,到时满足不了他们,我岂不是要不死不活得很难看?光是被他们缠着,听他们诉苦,就要闷死我。
才溜出不多远,就有鬼发现了,他们发一声喝,朝我逃的方向追来,嘴里还大呼小叫。我听得他们一个劲儿地喊我“小哥”“上仙”“石兄”“大神”,喊得我鸡皮疙瘩一身又一身,沿路不知抖落了多少。
边跑边想,我在生前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吧?为什么到了这里就可以救民于水火、解鬼于倒悬?最多生前我爸是某上市公司总裁,跺一跺脚东南亚就要发生金融危机,我左手拿着金钥匙、右手执了银汤勺,香气盈室祥云环绕地那样出生,也不至于就成了救世主吧?我又不是在亲身演绎《黑客帝国》鬼域版,IT公司小职员Mr.Anderson成了Neo,成了The One。
真是莫名其妙。
我跑得快,他们跟得紧,旁边不停还有鬼来加入追随者的队伍。我觉得我就像是马拉松比赛时的第一名,或是《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路领跑,不敢停下来。只是我的不敢,和他们有所不同。这第一名是怕到手的金牌飞了,那阿甘是没找到答案,只有我,是怕一停下来,就造成踩踏事件,变成鬼们脚下的一张地毯。这样的踩踏事件时有耳闻,哪一年朝圣麦加不要死上N多的人,踩出N多肉酱,变出N多地毯?一张地毯,很好玩吗?你当是迪斯尼动画片里的Tom猫呢。被压路机压过,平平摊成一张纸,然后自动卷吧卷吧,展开来,抖松一下猫毛,转眼又是一条好汉…那个好猫。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下次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要是有下次的话,我一定谨言慎行,绝不乱说乱动,给自己和你老人家增加麻烦。
观世音菩萨像是听到了我的求助信号,马上就现身了。她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头上罩着白巾,飘过来停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满怀仰慕。她果然如同我在画里庙里塑像上见过无数次的那样,是个面颊丰满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低垂着眉眼,嘴角带笑,果然是一派温柔慈祥。
我见了她,松了口气,忙忙地躲在她身后,说:“观音娘娘,救救我,让他们别再追我了。再跑下去,我就要跑到外国去撞到绿眼红毛鬼了。”说完就想打嘴。怎么我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开口就是废话?
她微微一笑,朝后面跟上来的群鬼张开手臂,群鬼见了她,都停下了脚步,略带戒备地看着她。我心头窃喜,暗道原来你们也有害怕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开口道:“我已听闻,近日新来一妹,有超生往复之本领,便赶来一见。”
我汗颜,嚅嚅地说:“传得这么快?这不过是才刚眼门前发生的事,怎么就传到你老人家耳朵里了?”
她含笑说道:“此地此际,无隐情也。随雾传开,遍散四周。”
原来脚下的雾还兼具无线电波的功能,这倒是方便。我想起我夏天有时穿一条紧身裙子,要是不带包,手机就没地方放,可又不能不带。我是出去和人腐败的,找不到人怎么办?我点头称是,说:“当然你老人家接收功能好,消息灵通,来得也快。”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么多人,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祝祷祈福,她消息不灵身形不快怎么能行。话说我自从做了鬼,对这些神灵啊菩萨啊,都不由自主深信不疑了。要搁我没死那会儿,谁跟我说这些,我一定说她是被轮子功洗脑了。
我拉了拉她的衣角,说:“观音姐姐,你可是来让我转生的?我是不是死得很冤?”
观音姐姐还没回答,那群无聊的鬼就嘎嘎嘎嘎地大笑,笑得那叫一个难听,浑身寒毛都给他们笑得立了起来。在观音菩萨面前他们敢这么放肆,莫非这姐姐不是观音?也是啊,观音到这里来干什么?来这里视察工作应该是阎罗王的业务范围。我一想明白,就知道这位白衣姐姐也是来求我的,刚想脚底抹油地溜走,就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笑眯眯地说:“冤乎?悔也。”
我看她相貌秀丽,温柔可亲,便点头说:“那是一定的。”那当然是一定的,来这里的谁不冤?谁有悔?不冤不悔的要么转世开始新生活,要么接受命运的处罚。可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可怜的冤魂,后面那些鬼要怕她呢?难道她也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冤魂?
我开始猜她的身份。穿着一身白衣死去的名女人有哪些?想来想去想不出,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她蓦地大悲大恸,从一个温和的妇人转眼变成了一个疯子。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又哭又笑,又唱又跳。连数落带比划,说谁谁对不起她,谁谁又欺负了她。她哭得伤心,唱得动听。哭得我的九曲回肠都转了筋,笑得我耳朵都惊了,像是听见有人用指甲刮玻璃。那些鬼们也被她的哭笑声惊得咬紧了牙齿。她这一番哭跳,我才看出她十足是个神经病。怪不得鬼们要远着她些,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啊。
可惜我一点没听清她唱的是什么,不然也可以分析一下她是谁。她哭了一通唱了一阵,停下来一顿,疯状顿去,又成了那个温文哀伤的妇人。她愁云惨雾地问我:“我已言悔,他为何不肯相饶?二十载贫苦相依,不敌失贞失节之一毫?”
我被她闹得神经衰弱,揉着太阳穴问:“你是谁?你不说你是谁,我哪里知道你冤是不冤,悔是不悔?你的未了心愿是什么?”
我以为她会和天皇小星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或是像范大财主一样记得自己是谁,却不记得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里。哪知她听我问她是谁,忽然呆立不动,伸衣袖掩住了脸面,痛苦地说:“先为买臣妻,后为屠者妇。投环自经死,难洗泼水辱。”
我听了一时不得要领,转眼看看群鬼,看他们有什么提示?群鬼们满脸鄙夷之色,这个说活该那个说自找。我见不得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妇道人家,哪怕是鬼也不可以,怒喝一声说:“闭嘴。”他们见我发火,一怔之下,乖乖地闭上了嘴。可见老话说的恶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是有道理的。当然倒推过来也是一样。我是恶的,他们是要命的。他们要求着我,只好偃旗息鼓,不再痛打白衣疯妇这条落水狗。
女人当然帮女人,我对她说:“你再说细点,让我弄明白。”
她却只是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先为买臣妻,后为屠者妇。投环自经死,难洗泼水辱。”
我细细揣摩了一下,温言道:“原来姐姐是朱买臣妻,我明白了。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有什么心愿没了?想要知道什么?”
《汉书?朱买臣》传上说:朱买臣,家贫,好读书。尝艾薪樵卖。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歌讴道中。买臣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之去。后买臣诣阙上书,拜会稽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吏及送迎车百余乘。见其故妻,与夫治道。令后车载之,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悉召故人与饮食,诸常有恩者,皆报复焉。
她听我称她为朱买臣妻,羞愧难当,以袖覆面,轻声道:“我已言悔,缘何世人不肯相饶?买臣置园给食,已羞辱于我,后人更编‘马前泼水’之事,无中生有,唾我颜面。我生而无趣,死更惭愧。今遇仙姬,愿求点化。”
敢情她是来找我解除心理压力的。我携了她的手,慢慢地走,用我的现代女性主义观点来开解她:“姐姐,你没有做错什么,是他这个人小心眼,又记仇又记恨,你离开他是做对了。你想想看,你二十年吃苦耐劳,陪他砍柴卖柴。他谢过一句没有?他只说算命先生说年五十当富贵,但人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算命的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知道就一定活得到五十?你前头可没有错待他一点。他砍柴就好好砍柴吧,偏要边走路边背书,让路上的人看笑话。你要他别当街子曰诗云的冒酸水,也是一点没错。做什么吆喝什么,卖柴就该有个卖柴的样子。他不听,是他这个人犯迂犯倔,还有一点读书人的酸文假醋,自视清高,看不起劳动人民。大家都卖柴卖菜,就他搞特殊化,不是卖弄是什么?你劝他他不听,说什么待他富贵了报你的恩德。夫妻一体,有什么恩德可言?不过是情深爱重。你待他是情,他却说什么报恩,可见他是个糊涂人。这种人,离了就离了,不必在意。就算他日后真的做了会稽太守,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已经互不相干了。但他却假惺惺请你住到他的新家去,让你看着他一夜暴富的小人嘴脸。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凤凰男们的腔调一贯都是这样难看的。他让你后悔,用软刀子逼你自尽,比强盗还要狠毒。这个人心胸如此狭窄,又读过书又做了官,话语权都掌握在他手里,你哪里是他的对手?你死在他手里,是冤,是悔。冤的是都已经不是夫妻了,还要受他的气。悔的是没有早早认识他的丑恶用心,不然何用去死?”
她怔怔地听着,我也不知道我的长篇大论她都听懂了没有?但显然这篇女权主义宣言里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她还是搞明白了,不亏是和一个读书人生活了二十年,善于抓重点。她问:“我不用悔,不用愧?”
我点头,说:“不用。世上有的是糊涂人,哪里跟他们理论得过来?前生不幸遇上他们,死后可以甩开,为什么还要羞惭自困?”
她愁容一展,浅浅而笑,屈身拜了一拜,刚要起身,就被雾带走了。

阿玛尼和菲拉格慕

在我说刚才那篇女性宣言时,我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待她一消失,我抬头看向那些鬼们,看他们有什么意见。我也不再跑,我能跑到哪里去?这里雾都可以传递消息,那东躲西藏就是多余的。他们在这里混了这么久,要想找到我,易如反掌。开头我一个鬼东飘西荡,那是他们不想从雾中现身,懒得理睬我而已。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人变成鬼,他们要是都来打招呼,还见得过来?而我能见到天皇小星,也不是我运气好,而是他一心要走,就等着新鬼出现。只要抓住一个新来的鬼告诉他是谁,是怎么死的,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哈哈,鬼地方。我们常常形容一个地方不好,就说这个鬼地方。这里可不就是一个鬼地方吗?
这个鬼地方的老鬼们用绿油油的眼睛瞪着我,像是有些迷惑,有些愤怒,有些迟疑,有些茫然。我猜我刚才说的话得罪了他们,毕竟中国是男权社会,我这样离经叛道的话他们是再也听不进去的,但我的“法力”他们也是亲眼看见的,这就让他们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了。到底是装作没听见,继续向我求助,还是为了男性的骨气,把我批个体无完肤?
我轻轻一笑,转身飘开,接着曼声长吟: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吟了几遍,停了下来,转头回去问那群堕后十余步的鬼们:“你们可见过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发辫衣饰和刚才的范大财主相似,他是个一个书生,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他写过一本书,名叫《石头记》。”
群鬼摇头,都说不认得,也没见过一个这样年纪如此打扮的鬼。见我跟他们说话,有一鬼忍不住,越众上前,问道:“你到底是哪路仙家,打的是何机锋?你对朱买臣弃妇说的话,纯粹是一派胡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妇人不能安贫乐道,安贞守节,马前泼水有何不对?此妇不守妇道,不顾廉耻,自求下堂,转嫁他人。朱买臣置园给食,待她不薄,她羞愧之下,自经而死,与朱买臣何干?你为何反说朱买臣无义?”
旁人听了他的话,都拼命点头,说他说得不错,讲得很好,朱买臣很有志气,这妇人活该倒霉。换做他们,马前泼水都是轻的。
我知道要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想和他们一般见识,我又做不来诸葛亮,来一出舌战群儒,但我是个调皮的促狭的爱胡说八道的现代小女鬼,平时看多了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对付他们的冬烘脑子我是很容易的,我偷偷一笑,故作正经地经说:“然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是妖言惑众,尔等千万不可贪生怕死,就跟我同流合污。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瞄瞄他们一脸的晦气,心里得意,又忍不住加一句:“你们千万别再跟上来啊。”
他们真的不跟上来,我这么轻易而举就把他们甩开,转身哈哈一笑,抬脚就走。才走出没几步,前面出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一身阿玛尼,故作风度翩翩,俗气得要命,上衣口袋又插着那块叠得好好的白手帕了。
我见了他,还真高兴,上去打招呼说:“你健好身回来了?”
他见了我,无可奈何,指出我身后的鬼群说:“他们想干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跟你一样。”
他点点头,问:“超度了几个了?”
我对他的料事如神佩服得很,得意地打了响指,说:“三个。”
“然后呢?”他皱着眉问,我这才发现他还真爱皱眉,他生前是那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快活,怎么一死,就成了思想家了?
“然后我说朱买臣是凤凰男,把他们给得罪了,他们差点用石头砸死我,要是这里有的话。我本来是想找曹雪芹的,你见过他没有?”我满怀希望地问。
他叹口气,说:“曹雪芹怎么会在这里?他这样的人,是文曲星下凡,历过一劫后,又上归星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