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官人一辈子没被人这么训斥过,登时紫涨了面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便要开骂。
初道三又道:“看你的年龄,不像是没有娶过妻房的。已经死了吗?”
胡大官人愣头愣脑地答道:“没有。快了。”答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眼前这男人瘦得跟个晾衣杆子似的,自己一个可抵他三个,他怎么就这么盛气凛人,凭的什么?自己还被他压了一大头,他仗着什么?哼,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
初道三又道:“还没死?那是要等死了再娶过去,做个填房?还是没死就娶过去,做个二房?”
胡大官人本来只想娶个小妾,连二房都算不上,待见了初家姑娘,小妾的想法飞到天边去了,似乎做填房都有些委屈了人家姑娘,这回被这么一喝斥,忽然觉得元配正室还差不多。但家里的元配夫人还没死,这叫他怎么回答?
初道三冷笑道:“我家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命,岂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米蛀虫能想娶得到的?给我滚!”
胡大官人忍了半天的气,这时忍不住骂道:“你家姑娘都十八了,老姑娘一个,还想做皇后娘娘?我看做海龙王的娘娘还差不多。”
初道三铁青了脸,怒斥道:“还敢在这里胡说?离这里过去三里地,就是龙王庙,你敢胡说八道,看龙王爷不淹了你的房子烧了你的地!还不快滚?”
胡大官人见嘴上讨不了好,呸了一声,吐一口唾沫在地上,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什么阿物儿,倒看得像块宝!风吹灯似的,娶过门去,还不知道要吃掉我多少粮食!瘦得像只鬼,谁知道养不养得出儿子!老姑娘一个,留着自己养老送终驮坟碑好了,谁稀罕呢。…”看似自言自语,却大声地说,唯恐人家听不见。
村中四老和初道三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初道三还没发话,四老之一的平钓公就说道:“这样没规矩没礼数的粗人,道师还不教训教训?” 四老之二的平斤叟心里道:这胡的要糟了。四老之三的韩耒翁摇头道:“跟这些粗人不要一般见识,由得他去好了。”四老之末的韩夫子却道:“一个外村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出言无状,他知不知道这是明伦堂?圣人的地盘,敢不谨言慎行?道兄,出手吧。”
初道三点点头,从拢着的大袖管里伸出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来,两指间捏着一片薄薄的东西,指尖一弹,这片东西朝胡大官人的后颈飞去,阳光下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胡大官人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脖子上,用手一摸,拿在眼前一看,这东西铜钱大小,边上薄,中间厚,还带着忽蓝忽绿的颜色,仔细看,像是用贝壳磨成的。他正奇怪怎么脖子上忽然有这么个东西,就见眼前一团黑影扑来,冲着他的头脸就是一阵猛啄。
胡大官人吓得哇哇乱叫,又跳又蹦,挥着手臂,想把这黑家伙赶走。那团黑影嘎嘎地叫着,冲着他的手啄了又啄,啄得手上血迹斑斑。胡大官人死命的挥赶,看清原来是一只乌鸦在袭击自己。
好端端的,怎么一只乌鸦会来叮啄呢?胡大官人弄不明白,只是甩手跳脚。无意之间,把手上拿着的那片磨制过贝壳扔了出去。那只乌鸦眼神凌厉,瞧得准准的,双爪在胡大官人手腕上一蹬,飞去将贝壳衔在嘴里,扑扇着翅膀飞走,停在明伦堂的黑屋顶上,嘴间的贝壳迎着阳光一闪一闪地,晃着胡大官人的眼睛。
胡大官人看着神兵天降般的乌鸦,捧着布满血丝爪印的手不知所措,连痛都忘了叫。
忽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骑着头驴跑来,口里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老爷!”胡大官人定睛一看,却是家里的下人胡四,当即喝道:“什么叫老爷不好了?老爷我不过是手被这畜生抓了几下。对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四跳下驴背停了脚,双手叉在腰间,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大气,嘴里嚷道:“不是的,老爷,是家里出事了!”
胡大官人一把揪住胡四的衣襟,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夫人过世了?”
胡四一个劲地摇头道:“不是不是,是地里闹蝗虫了!”
胡大官人惊得呆了,过一会子才醒悟过来,连声追问道:“蝗…蝗虫!厉害不厉害?啊,厉害不厉害?”
胡四咽着唾沫道:“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地里有一些了,估计到这个时候…”
胡大官人“啊”地哀嚎一声,顿足道:“天啊,你让不让人活啊!”猛想起身后明伦堂里有个巫师在,转身奔进堂去,扑通一下跪在初道三面前,伸出血迹已经凝结了的一双手抓住初道三的袍角,急切地道:“先生啊先生啊,你一定要救我啊。先前是我不知轻重,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让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啊。你家小姐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小姐,是我这个粗坯糊涂油蒙了心,才敢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说,那全是瞎说的,你老人家不要当真啊。你老人家快使个法念个咒,让那些蝗虫飞走吧。”
初道三拉过袍角,抖一抖道:“你家的地已经开了犁,播了种,出了苗了吗?”
胡大官人一听喜道:“还没有还没有,万幸啊。要是再晚一个月,那就…”
初道三不理他,转头对四老道:“我先头说的没错,这天气这么反常,一定会出异相。今年冬天热,一场雪都没下,地也没冻上,前几天还打雷,这不是提前惊了蛩吗?地里虽说是没有庄稼,但山上的树,堆着的柴草,囤着的粮食也难免遭殃。这些蝗子饿得疯了,还会钻进屋里,把被褥衣服都咬个稀烂。牛啊羊啊,骡子啊也会被蝗子们咬死,到那时,怕什么也留不下了。”
四老频频点头,都是一脸惶惶,不安地道:“是啊,你早上说会有异相,我们还有点不信呢,谁知这么快就灵验了。”
胡大官人被他这么一说,又焦急起来,问道:“那怎么办呢?”
初道三回头道:“你回去多叫些人,点了火把在蝗子密集的地方烧。在火把里多加畜粪,用烟把它们薰走。”
胡大官人点头应道:“是,我马上就去。等蝗灾过了,我一定送上一头牛做谢礼。”未了又加一句:“要是还有牛的话。”站起来叫上胡四,骑上驴背,重重拍一下驴臀。那驴叫了一声,撒蹄就跑。
等胡大官人走了,平钓公道:“蝗虫不会只在前村不过来,我们怎么办?也点起火把来薰赶?”
初道三摇头道:“我们村前面已是海,蝗子们没有吃的,不会过去的。”
平斤叟疑惑道:“前村有火,后面是海,这蝗虫是要在咱们村里为害了吗?道师,你有什么办法?”
初道三凝重地道:“蝗子为害,只驱不灭,遗祸旁人,非良计也。我要向龙王爷禀明,看他有什么良策。”
四老肃然,起身穆立。
初道三正正衣冠,站起身来,低声道:“自正月十五元宵后,我就斋戒至今,早起已用净水沐浴。除了清水一杯,尚末进食。此时贸然去请龙王,虽在仓促,也算诚心,想来龙王不致怪罪。”
四老都道:“不会怪罪,不会怪罪。像道师这样心诚的人,世上少有。”
初道三道:“再过一个时辰,蝗子就会飞临本村。事急从权,烦请四老敲钟示警,告戒大家紧闭门窗,所有牲畜,不论大小,全都关在屋内。屋外凡是蝗子可食而不能搬动之物,必用棉被覆盖压紧。村中水井用大石压上,免得落满秽浊之物,人畜饮后生病。”
他说一句,四老应一句,各各分头去布置不提。
初道三一人迳往鹰嘴礁鸽子窝龙王庙而去。
走到一半,已听见村里传来急切钟声,跟着犬吠鸡鸣声此起彼伏。初道三向空中招招手,一团黑影飞了过来,那只嘴里叼了贝壳的大黑乌鸦飘然落在他的肩头。初道三摸出一块肉干喂乌鸦吃了,将那枚磨过的贝壳收了,摸摸乌鸦的背羽,轻声赞道:“好黑子,干得不错,把那个蠢货吓得不轻呢。只是这蝗子们闹灾,该怎么办呢?”
那大黑乌鸦斜睨着初道三“啊”了一声。初道三喃喃地道:“是的是的,咱们去问问龙王吧。”说着一人一鸟到了龙王庙前。
二月初二还没到,龙王庙一年没人打扫,鸽粪又堆满在门前。初道三却对满地的鸽粪视而不见,身周的秽气充鼻不闻。双手搁在门环上,一点一点推开关闭了一年的龙王庙,掏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神位边的两支红烛。借着烛光看见神案上去年的奉上的供品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皮没渣,没有虫鼠咬过的痕迹。
初道三喃喃点道:“龙王啊龙王啊,龙王显灵啊。”
恭身在神案前取了三柱香,在烛火上点燃了,轻晃两下,熄了明火,看着一缕青烟升了起来,朝神位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退后一步,跪在蒲团上,低声祷告。
在初道三祷告时,那大黑乌鸦绕着神案飞了一圈,然后飞出庙去。待三柱香燃完,大黑乌鸦又z飞了回来,落了神案上,嘴上衔着一片灰白的羽毛。
初道三捡起那片灰白色的羽毛,翻来翻去,看了又看,忽然展颜笑道:“小人明白了。龙王爷显灵,派来天兵天将对付蝗子,助小人灭灾降福,小人铭感肺腑。不知龙王爷宫里需要什么,小人竭力奉上。”说完静侯神谕。
过了一会儿,大黑乌鸦也不飞走,歪着头在等着。初道三恍然,又摸出一块肉干喂它吃了。大黑乌鸦嚼着肉干,扑腾了一下翅膀,两支红烛被翅风扇着,一起迸了两个灯花,两支烛芯轻轻“卜”了一下,一起灭了。
初道三见状,又惊又喜,颤声问道:“时候到了吗?小人等这个时候,等了好久了。是的是的,小人明白了。等到了二月初二,小人就献上。”说着连磕了九个头,退出庙去。
烛火已灭,香也燃尽,神谕已达。初道三掩上庙门,仰头寻着了乌鸦,向它招手,要它过来。那大黑乌鸦不理,啊了一声,往礁石深处飞了。初道三点头道:“是我糊涂了。那你等过两天再回来吧。”
和乌鸦说完话,初道三一人回村去了。甫至村口,村中四老已等在一边,见了初道三,先奉上一盏香茶。初道三缓缓饮下,留下半盏洒向空中,纵声道:“龙王神谕:念吾等心诚意虔,长年供奉不断,特遣神兵数万,天降降魔,以为嘉奖。”
四老不解,问道:“数万神兵?怎么…怎么个神兵,怎么个天降法?”
初道三不悦地道:“天机不可泄漏,再过片刻,立见端睨。我们去观海亭,静侯龙王神兵,一睹天相奇迹。”

第三章 天兵天将

观海亭建在村子外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名为乱家坡。这乱家坡虽不甚高,却能东观沧海,西瞰村容,北瞻山岳,南视农田,乃塘后村一个绝佳的闲暇休憩之地。坡上乱石遍布,无法耕种,只野生野长着许多野山茱萸,春天开着些小小的黄色花,颇有些景致。乱石中还有许多杂草,有的可充药用,有的可填饥饱,春夏时节便有村民来采药挖菜。一来二去的,停留的人多了,春日雨水夏日骄阳,村民每有抱怨。村中长老一合计,便拿出钱来修个了草亭子,韩夫子取名为观海亭,泼墨挥毫,写了匾额,让人镌刻了,挂在亭里。这观海亭立时成了山海间之胜景,让邻村他乡艳羡不已。
若是平时,这乱家坡上必有羊儿在吃草,观海亭里也有放羊娃在玩耍,但刚才四老那么一敲钟警示,牲畜和儿童都回家去了,乱家坡上一个人也没有。五人站在亭中向村中望去,只见各家都在乱哄哄地忙出忙进。
韩夫子先叹道:“唉,但愿我塘后村能躲过这一劫。冬天该冷不冷,不下雪,光打雷,这样反常的天气,我一辈子也没见过。”
平钓公摇头道:“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多吃了十多年的饭,不要说你,我也没见过。”
韩耒翁忧心忡忡地道:“就算今天有神兵相助,赶走了蝗虫,那些地里的虫子都还在,再过半个多月,惊蛩一过,都出来了,庄稼还是要遭殃。唉,今年的收成只怕好不了啊。”
初道三也点头称是,说道:“是啊。得想个办法,怎么能把地里的虫子也灭了。”
平斤叟道:“道师,等二月初二祭龙王的时候,再请教一下龙王的意思吧?”
初道三皱眉道:“龙王爷总管天下的雨水,那么繁忙,怎么好老去打扰?一请再请,我怕龙王爷会认为我们贪得无厌,需索无穷。惹恼他老人家,怎么是好?”
平斤叟听了,汗颜道:“是,是,道师说得有理。这种小事,还是我们自己想法子吧。
韩夫子正色道:“非旦不能再去打扰请示,还应该备足祭品,增加供奉,让龙王爷满意才是。”忽然又道:“该不是上年我们的供品不好,龙王爷生气了,才派蝗子们来警示的?”
他本来是脑中这么一闪念,便不加思考地说了出来,一说出口,旁边四人连同他自己都吓得呆了,各自在脑中回想去年的供奉。
过了一会儿,平钓公才讷讷地道:“去年的供奉和前年没什么不同啊。甚至那猪头还比以前的都大都肥。”
朝夫子先前说错了话,引得大家不高兴,生怕大家迁怒到自己身上,忙道:“猪头再大,不能令龙王满意,也是白搭。龙王也许是需要别的东西了?”
平钓公自言自语地道:“别的东西?”转头问初道三道:“道师,你刚才去龙王庙,可看出什么训示吗?”
初道三神色凝重地道:“夫子说得没错,钓公也问得对路,刚才在庙里,神案上的一对红烛一起结了双蕊,又一起灭了。我猜是…”
韩夫子大声地道:“龙王爷要娘娘了!”此话一出,又引得四人侧目。韩夫子自己也吓得目瞪口呆,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
这里五人正值惊心之际,忽觉天色变黑,抬头一看,从南边塘前村那方急速飘过一大片暗黄色的云,遮天蔽日般,呼啦一下就罩了过来,跟着耳边嗡嗡声响成一片,眼前如热锅子里炒黄豆,蹦豆似的蝗虫在身边一跳一跃,乌殃乌殃地降落在四周,转眼间石缝里的干草就被啃食得干干净净。
四老哇哇乱叫,挥舞着衣袖想赶走蝗虫,两脚不停地踩碾,把落在地上蝗虫踩死碾碎。怎奈蝗虫太多太密,挥不走踩不完,四老的脸上手上都被叮啄得一片红肿。赶不了一会儿,四老都累了,叹一口气,伏在地上,用衣袖覆住头脸和手,任蝗虫肆虐。
在四老和蝗虫纠缠之际,初道三早纵出亭去,忍着蝗虫的叮咬,拔了几支山茱萸的枝条来,用火刀火石点燃了,权做火把,举着驱赶蝗虫。山茱萸有浓烈的药味,野生的药性更著,要在平时,这么浓的药味早把虫子薰跑了,此时却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一只赶走,十只飞来。但虫子怕药,也是天理,火把周围的蝗虫总要少一些。初道三把火把举在五人之间,为众人驱虫。
韩夫子在衣袖底下发出闷声问道:“道师,你说的神兵来了没有啊?再过一会儿,就算来了,也没什么用了。”
初道三脸朝东边,极力辨识,然而数不清蝗虫就在身边上窜下跳,干扰视线,让他怎么也看不见两尺外的地方,反闹得他头晕眼花。他索性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在耳朵上,细细分辨听到的不同声音。除了悉悉刷刷的噬草声和嗡嗡营营的扇翅声,就是四周蝗虫蹦跳的振动感。
再听一下,空中隐隐传来了风声,这风不是掠过山间的自然之风,而像是什么东西鼓动而形成的荡漾之风。初道三惊喜地叫道:“来了!神兵来了!”站起身来,往海面望去。
眼前仍是土黄色的蝗虫,像雪片似的从天到地都是它们的身影,呼吸到的也都是蝗虫的体臭和被蝗虫掀起的土腥气,还有一丝丝的药香。若不是这药香,初道三想,我闷也要被这蝗子臭味闷死了。他正大力地嗅着药香,忽然感觉嗅到的药气中杂着些海水的淡淡咸味。
他跳起来,挥舞着火把跳跃着,大声喊道:“天兵天将来了!天兵天将来!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叫得声音都哑了,叫得音带哭腔,叫得老泪纵横,而他自己都不觉得。
四老抖开衣袖上的蝗虫,也站起来,跟着初道三向东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得傻了。
贴着海面,像潮水般涌上来的连天连海的灰白色的布幔一样的东西,让他们这些在海边生长的几十年的人也说不清是什么。说海雾不像海雾,说海潮不像海潮。是蜃是霾?是神是灵?是天兵天将腾云驾雾而来,还是海族夜叉鼓浪踏波而至?
再过一时,灰白色的海幔卷到了岸边,“呀”“呀”“呀”声响彻天地。平钓公首先省悟道:“是海鸥!”
初道三伸臂在空中一抓,抓住一片翻飞的灰白色羽毛,又从怀中摸出一片同样的羽毛,说道:“我在龙王庙祭告之后,便得到了这片羽毛,我就知道,龙王爷会派天兵来相助。果不其然,果不其然。龙王爷这样爱护吾等蚁民,吾等敢不倾力供奉,顶礼膜拜?”
四老看向他手里的两片羽毛,都道:“原来龙王爷早就安排好了,是吾等愚钝,不明神谕,枉自心急。非是吾等不信龙王爷,实是短见之至。龙王爷勿怪,龙王爷勿怪。等二月初二,你老人家抬头的日子,吾等一定选出处子佳丽,包你老人家欢喜。”
灰雾迫近,果然是海鸥翔集。也不知几千几万只鸥鸟,羽翅上带着海风,一扑一扇,便扫下一片蝗虫。高者扑,低者食,纷扬挥击,遇者披靡。不过一柱香时分,黄沙弥漫,尘暴突袭般的蝗虫被海鸥扑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地上虽有遗留,也是足断身折,非伤即残。
众人正欢欣鼓舞,额手称庆,忽见海鸥们如突然而至般,又倏然而逝。像是有什么神灵在召唤,眨眼之间,鸥鸟们全身而退,留下满地的虫尸和飘落的羽毛。
四老和初道三敬畏不已,俯身捡起散落在地的鸥羽,一步一步朝明伦堂而去。村中道路也如乱家坡上一样,虫尸堆地。村中房屋多有损坏,却不严重。柴薪草堆也凌乱不堪。村民们不及修整房屋,清点家产,都在捡拾羽毛,用软布清水擦净了,默默地送到明伦堂上。
四老频频点头,意示嘉许。五人商量一番,由平钓公再次敲钟,召集村民,让大家把房前屋后角落里旮旯里的虫尸都扫拢了,堆在晒谷场上,一块儿焚烧。这是怕遗下虫卵,又再滋生。
平钓公在向村民宣布之时,初道三忽然又有了个主意,等平钓公说完,他把四老叫来,说道:“刚才我们在亭子里说到地里的虫子该怎么办,还记得吗?”
四老都道:“是,还记得。”
初道三道:“我看了神鸟儿灭蝗,有了主意。咱们现在就去各村各乡收购鸭子,等鸭子购回来了,地里的虫子也出来了,咱们把鸭子往地里一放,就让它们在地里吃个够。”
韩耒翁抚掌道:“这主意好。不过,光要鸭子,鸡不行吗?”
平斤叟摇头道:“鸭子嘴扁而阔,贴地咂食,在草根里寻虫,正是它的长项。鸡嘴尖,一啄一引,费时费力。”
韩夫子赞道:“妙极!道师这个主意好。”
初道三逊谢道:“哪里。我就是从神鸟们那里学来的,其实这也是龙王爷的教导。他派 了神鸟们来相助,又演示了灭蝗之法,就看咱们能不能悟到。”
平钓公道:“还得道师这样聪明的人才能领悟啊。”
初道三斜吊着眼睛道:“这和聪明可不相干,这是神谕。”
平钓公点头称是,大声把刚才的商议说了,让每家每户送二十个钱来,作为买鸭子的费用。
村中要钱,村民多半不愿,但这事关系到秋后的收成,这钱收得有理有据,村民倒没什么意见,待听到下一个决定时,村民们又闹开了。
却是初道三在大声说道:“今天这番虫灾,是龙王爷对我们表示的不满。他老人家先小小的惩戒一下,又让天兵天将来显示威力。他的不满,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给龙王娶妻了。再过五天就是二月初二,到时我们要选出一个新娘,献给龙王。”
此语一出,村民中便如炸开了锅。
初道三斥道:“你们不想想,如果这蝗祸晚来一个月会怎样?刚种下的苗全给吃光。这个时候吃光了还能补种,又如果再晚来一个月又能怎样?咱们一春的汗水全都白留了。再如果,这蝗祸再晚来一个月,两个月,你们想想看会怎样?到时我们全村的人都要出去讨饭!龙王爷的谕示敢不听吗?”
一番话吓得村民不敢言语。
初道三又道:“明天起,凡是十四岁以上的处子全都斋戒沐浴,后天一早到这里来,接受筛选。”
有村民问道:“订了亲的呢?”
初道三道:“订了亲没完婚的,也在其中。”
又有村民问:“订了亲没完婚偷吃了的呢?”这话一问,本来肃穆的场面顿时哄笑了起来。
初道三黑着脸道:“这样没有廉耻的东西,沉塘算了。”
一句话吓得这个人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