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恒气得脸色涨红,一拍案桌:“杨家人凭什么这么说三娘!还讲不讲理了!”
“就凭她是天保的娘。”李乙把油灯放在桌上,瞪了李子恒一眼,“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跟着瞎起劲儿!”
李子恒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阿爷就知道偏着杨家,不就是出了个县太爷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甩手,蹬蹬蹬蹬跑上楼,再不肯下来了。
进宝和宝珠不敢说话,埋头搬东搬西,假装没听见父子俩的口角。
李乙转身走到院子里,卸下板车,对着默默嚼草料的老牛叹了口气,“憨儿子,你懂什么?”
高大姐如果真的不想和李家结亲,犯不着一次次挑李绮节的不是。她这是怕李绮节的脾气太倔,娶进门以后不好弹压,所以故意找借口打压李绮节,以后好拿捏她。
做人儿媳妇的,少不了要忍气吞声,这才只是开头呢!
李绮节趴在门板上,楼下李子恒和李乙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早猜到李乙会选择装聋作哑,这个便宜老爹固然疼爱她,但涉及到女子妇德之事,老古董依然是个老古董。
他的思想观念是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几十年的礼教道德洗脑,不可能说变就变。
得用上水磨工夫,才能一点一点软化李乙。
大概是白天被高大姐讥刺了几句,李绮节夜里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和高大姐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李乙、李子恒和杨天保都站在一边看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梦里的高大姐凶神恶煞,爪子锋利无比,攥着她的头发使劲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块带血的头皮。
“妈呀!”
李绮节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虽然只是个梦,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头发被扯掉一大团的那种痛楚。赶紧去摸后脑勺,发现头发还好好的长在自己脑袋上,这才松了口气。
“三娘!”
门外一声惊叫,宝珠穿着贴身的小袄儿长裤、趿拉着木屐,推开房门,摸黑走到床边:“官人叫你快些梳洗穿衣!”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李绮节掀开蚊帐,打了个哈欠,“没事了。”
宝珠急得直跺脚:“三娘快些,牛车已经套好了,官人让咱们连夜出城。”
借着房顶漏下来的月光,李绮节看清宝珠的脸:神色惶急,满头大汗。
李绮节心中一窒,“出什么事了?”
忙不迭爬起身,披了件绿地金花毛青布夹衫,穿上绣鞋,提着葱黄画裙子一角,蹬蹬蹬跑下楼。
楼下点了油灯,李乙和李子恒坐在桌前,神情冷肃,进宝蹲在地下收拾包袱。
“阿爷?”
李绮节走到李乙身边。
“嘘!”
李子恒对李绮节摇摇头。
李绮节连忙噤声。
门外传来一阵沉闷悠远的钟声。
寂静的深夜里,钟声听起来有些阴森,一声连着一声,从东边城门到西边渡口,传遍瑶江县城的角角落落。
正是半夜三更时候,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堂屋里凉飕飕的,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珠连忙取来一件水江红披风给她披上。
等钟声慢慢远去,李乙沉声道,“数清楚了,拢共响了多少下?”
进宝在一旁道:“官人,是十一下。”
李子恒点点头:“阿爷,确实是十一下。”
仿佛是一刹那间,间壁四邻忽然传出一阵阵嘈杂人声,接着是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呀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父亲在斥责儿子,母亲在连声抱怨,小儿啼哭不止……
静谧沉寂的秋夜,霎时处处喧闹,公鸡在竹笼里长鸣,野狗在街边狂吠,恍如白昼。
整个葫芦巷的人家似乎都被钟声惊醒了。
李乙不再迟疑,霍然站起:“大郎,快送三娘出城,路上不许耽搁!”
李子恒跳起来,抬脚就走:“阿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李乙把李绮节抱到板车上坐定,往她怀里塞了一个青地白花粗布包袱,“三娘别怕,先回老宅住几天,等中秋阿爷就家去,别惦记着城里,听大伯和婶娘的话。”
李绮节点点头,乖巧道:“阿爷,我胆子大着呢!一点都不怕。”
李乙摸摸李绮节的长辫子,叹息一声。
宝珠抱来一床厚棉被,压在李绮节身上,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也跳上板车,钻进被子里。
进宝打开院门,李乙在后面帮着把板车推出门槛,“往西门走,那边有夜船。”
巷子里静悄悄的,牛车走在黑暗中,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一晃一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铃音。
转弯时,李绮节回过头,李乙提着一柄红纸糊的灯笼,还站在李家门外看着他们。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离西门越近,路上的牛车、马车越多,没有牛马的人家,直接徒步出城,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就像灾荒年间逃难的流民。
住在县城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实,小娘子们都是缠的小脚。三寸小脚走得不快,小娘子们眼睁睁看着牛车从身旁经过,自己被远远抛在后面,急得直抹眼泪。
李绮节半躺在板车上,背靠一只空竹篓,身前压一层厚厚的棉被,头上罩着兜帽,看不清外边的情景,一路走来,都能听见嘤嘤泣泣的哭声。
宝珠当年逃过难,看着路边哭泣的小娘子,有些不忍:“三娘,咱们车上还空着,能不能顺带捎几个人出城?”
李子恒听见,没有回头,一鞭子甩在车板上:“就你多嘴!”
宝珠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吭声。
西城门前挤了一堆人马车轿,乱哄哄的,吵成一团。有几个脾气冲的直接剥了衣裳,滚在地上厮打。周围的人视若无睹,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李子恒急得抓耳挠腮:“城门堵起来了,怎么办?”
李绮节打开李乙刚刚交给她的包袱,摸出一只灰扑扑的荷包,递给李子恒:“找守夜的更夫,他们知道小门在哪里。”
李子恒把牛车系在路边一棵槐树下,正想去找人打听,有人看见他们几人有牛车使唤,知道他们有油水可榨,主动找上门来,“小相公想出城?一个人一两银子。”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二百个大钱,几乎是李家一个月的柴薪米粮钱,这个人真是狮子大开口!
李子恒有些犹豫,李绮节悄声道:“别磨磨叽叽的,先出城再说。”
李子恒从荷包里倒出一锭碎银,抛到来人手心:“这是一两八钱的,等出了城,剩下的再给你。”
来人掂掂碎银的分量,啐了一口:“小相公倒是精明。你们放心,我姐夫在县衙里当差,跟着我走,保管你们能顺利出城!”
这人瞧着流里流气的,说的话倒是不假。七拐八拐,很快把李子恒几人带到一条僻静的岔道里,指着尽头一处窄门,得意洋洋道:“瞧瞧那道小门没有,直走出去,再往右拐,就是瑶江渡口。”
李子恒松了口气,掏出两串铜板:“你是杨家九郎吧?劳烦你了。”
杨九郎一把抢过铜板,也没数,低头往袖子里一塞,笑嘻嘻道:“什么九郎十郎?我不认得。你们可别乱说啊!”
说完,一溜烟儿跑远。
李子恒摇摇头,赶着牛车出了小门,再往右手边的小道走了片刻,穿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泥巴路,果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号子声——那是渡口的船夫们在拉客。

☆、第6章 选秀

李子恒把牛车藏在草丛里,去渡口打听情况。
回来时气呼呼的,一拍板车,骂道:“真没良心!全都趁机赚黑心钱!过江竟然要七百钱!”
宝珠啧啧两声:“平时搭船只要五个铜板就够了,夜船也是这个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李绮节掀开棉被,跳下板车,拍拍散乱的发辫和衣襟:“算了,谁让我们只能搭他们的船过江呢!”
李子恒不服气,还想和船夫讲讲价钱,船夫把翠竹长篙往水底一插,“夜里风急浪高,我们讨口饭吃不容易,小相公要是舍不得费钞,自己划条船过江试试。”
旁边几个船工连声应和:“哪还用划船啊,小相公会凫水,自己游过去得了!”
“就是,爱坐不坐,船上的位子不多了,小相公出不起钱,还是抬抬贵脚,请下船罢!”
李子恒气得满面涨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绮节怕哥哥和人动手,连忙从包袱里摸出一吊钱,在船夫们眼前晃了晃:“谁出不起钱了?几位叔爷,这渡口的乌篷船多的是,不单单只你们几个能撑篙渡人。我们兄妹常常往来瑶江县城,随口往外这么一宣扬,叔爷们的名声可就难听了,以后谁还肯坐你们的船过江?”
船夫们被李绮节一噎,顿时恼羞成怒:“小娘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家小相公不讲理,谁会同他磨缠?”
“就许你们张口要价,别人不能论论理?”李绮节冷笑一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想做生意,还是客气些才是道理。”
船夫们脸上讪讪,瓮声瓮气道:“小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说不过你。”
接下来各退一步,讨价还价,最后说定过江一人五百钱。
李子恒把牛车牵出来送上船,几人刚在船舱坐定,忽然听得外边一声怯怯的呼喊:“李家妹妹。”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李绮节掀开青花布帘,把灯笼往岸边一照。
一个头梳双螺髻,身穿红绫袄、绿棉裙的小娘子站在岸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布褡裢,瑟瑟发抖。晕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哭花了妆容的脸。
李绮节有些惊讶:“孟姐姐?”
这小娘子正是高大姐十分推崇的孟家七娘子孟春芳,李家间壁孟举人和孟娘子的千金闺女。
孟春芳眼圈通红,看到李绮节,忽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李绮节吓了一跳,连忙走下舢板,把孟春芳扶进乌篷船,“孟姐姐莫慌,先随我过江再说。”
船夫站在船头朝李绮节挤眉弄眼:原来孟春芳出门走得急,身上只带了一吊钱,出城贿赂更夫的时候已经用完了,船夫见她掏不出钱,不肯让她上船。
渡口上人荒马乱的,孟春芳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心里又急又怕,要不是看到李绮节和船夫们打嘴仗,见到个熟人,她连投河的心思都有了。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船夫一眼:“先开船罢,这是我相熟的姐姐,她的船资我来出,您放心,我带的银两尽够了。”
船夫听李绮节说会为孟春芳付钱,这才收起舢板,船篙划开碧绿江浪,离了江岸。
李绮节翻出一张干净绸绢子,给孟春芳擦脸——难怪高大姐喜欢孟七娘,这么紧急的时刻,她竟然还傅了铅粉,抹了胭脂才出门,果然是举人家的小姐,和她们这些蛮丫头不一样。
孟春芳是葫芦巷出了名的幽静淑女,刚才吓得当众大哭了一场,自觉失态,脸上有些羞窘,进了船舱后就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擦脸擦手。
李子恒怕孟春芳不好意思,已经到外头去坐着了。
乌篷船在江面上起起伏伏,轻轻摇晃,像荡秋千似的。
“孟姐姐怎么一个人?”
说到这个,孟春芳眼圈又是一红:“城门口的人太多,我和奶妈走散了。”
李绮节拍拍孟春芳的手,安慰她:“孟姐姐别担心,奶妈找不到你,自会回城的。我哥明天还要回城去,到时候让他去你们家报个信,好教孟婶婶放心。”
孟春芳轻轻嗯了一声,“多亏遇着妹妹,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绮节掰开一枚蛋黄月饼,递给孟春芳一半,“孟姐姐不必同我客气,咱们两家紧挨在一块儿,远亲不如近邻,平时多劳孟婶婶照应我们兄妹,谢来谢去倒生分了。”
孟春芳接过月饼,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她吃东西的姿态优雅,动作从容,每一口咬下来的分量几乎是精确算过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手里还拿绢子接着月饼掉下来的细渣,不会弄脏衣裙。
李绮节心里啧啧两声,不愧是从小学规矩的,连吃月饼都这么讲究。
孟春芳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因她是举人之女,一双小脚又缠得好,瑶江县城许多人家上门求娶,媒人三天两头上门,半年下来,孟家门槛硬生生矮了半截。
可孟娘子自视甚高,看不上县里人家,一门心思想攀高枝,把孟春芳嫁进贵人家去。
为了达到攀高枝的目标,向来吝啬的孟娘子不惜花费重金,请女先生到家中教授孟春芳琴棋书画,一天都不放松。还每天让老妈子熬些美容养颜的药茶参汤,让孟春芳当茶喝。听说富人家的小姐身上都有奇香,孟娘子也天天在家中熏香,烟熏火燎的,好几次差点引燃蚊帐。
那些味道重的葱、姜、蒜,孟娘子一律不许孟春芳碰,只许她用桂花蕊、绿豆面煮过的熟水漱口洗脸。
几年下来,孟娘子把孟春芳调理得犹如姣花软玉一般,皮肤白里透红,举止文雅娴静,县里人人都夸。
孟娘子自觉女儿已经高人一等,不能和县里的那些粗蛮丫头相提并论,端起架子,不许孟春芳出门,也不许别家小娘子去找孟春芳说话。
孟娘子尤其提防和自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李绮节,生怕她带坏孟春芳。每回李绮节上门,孟娘子如临大敌,恨不能把孟春芳揣进口袋里藏起来,不让李绮节看见。
李绮节不想自讨没趣,很少主动找孟春芳说话,两人虽然是紧邻,其实生疏得很。
县里有些求亲不成的人家,心里暗恨孟娘子高傲,私下里促狭:孟家不像养女儿,倒像是富人家专门调|教小妾姨娘,他家是打量着把孟春芳送给达官贵人做小老婆呐!
李绮节不这么想,孟娘子虽然有些刻薄,但是对一双儿女很是慈爱,不会舍得把自己千辛万苦抚养长大的女儿送到别人家做奴才。
如果孟娘子真想让女儿给大官做小妾,今晚就不会让她逃出城了。
桨声欸乃,乌篷船很快到了对岸,船夫搭上舢板,跳下渡船,把船绳系在岸边一块磨得光秃秃的大青石上。
李子恒牵着老牛下船,李绮节、宝珠和孟春芳紧随其后。
李绮节抱着几只大包袱,走在前面,让宝珠回头去搀孟春芳,扶她走下舢板。
没办法,孟春芳是标准的三寸金莲,裙角底下是一双巴掌大的小脚,头上是厚重的发髻首饰,明显的头重脚轻,在平地站着时摇摇摆摆,恍似弱柳扶风,风韵有了,气度也有了。可她一站起来就直打晃,根本站不稳,平时走路都得有个小丫头搀扶,更别提让她自己下船了。
宝珠不去扶她下船的话,她准得一头栽到江里去。
岸边是等候接人的各家亲戚,都躲在背风处围着火堆烤火取暖,看到船只靠岸,便围拢过来认人。
孟春芳的穿戴打扮都是照着城里官家小姐来的,她又生得高挑,站在人群里,有如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孟家人一眼看到她,连忙过来迎接:“七娘没吓着罢?”
孟春芳认出来接的是自家族人,鼻子一酸,喊出一声:“表姑!”
腮边滚下两行清泪,哽咽不止。
李绮节叹为观止:瞧瞧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哭就算了,还哭得这么好看,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果然是专业人才!
可比小瞧哭,能像孟春芳一样哭得这么优雅也是本事,李绮节哭的时候基本上是涕泪横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妇人心疼万分,搂着孟春芳不住安慰:“七娘别怕,跟表姑回家去,乡里僻静,采选使不会找到乡下来。”
孟春芳和李绮节依依作别,跟着妇人走了。
“大郎,三娘,这里!”
李家老宅的长工招财举着一支火把,挤出人群,吧嗒吧嗒跑到李子恒跟前:“东家娘在家等着呢。”
李子恒扶着李绮节坐上板车:“你怎么来了?”
招财举着火把在牛车前边领路,听见李子恒问,一拍大腿:“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家都听见了,大家都赶忙起来,在这里等着城里的亲戚过江。哎,京城里的万岁爷爷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又选妃?”
李子恒笑了一声,“你别乱说,兴许是给皇太子选妃呢?”
招财嘀咕一声:“皇太子年纪也不小呐!”
李绮节听着李子恒和招财闲话,心里暗笑,这次可不是朱棣给自己选妃,也不是给皇太子选妃。
皇太子生得肥胖怯弱,连走路都需要内侍搀扶。朱棣一生勇武,怎么可能看得上太子?
皇太子至今还能坐稳他的太子之位,全靠他的王妃给他生了个精明能干的好儿子朱瞻基。要不是朱瞻基争气,让朱棣一时拿不定主意废太子,皇太子早就被他的几个兄弟拉下马了。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棣不喜欢皇太子,朝廷怎么会大张旗鼓给皇太子选妃?
这次选秀,多半是给皇太孙朱瞻基选妃。
明朝也有选秀,和清朝选秀重视出身门第不同,明朝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妃女眷都是从民间选拔的良家女子。嫔妃们大多家世不显,门第简单。
在明朝,平民出身的皇后一点都不出奇——明朝的娘娘们,是真正的飞上枝头做凤凰。
如果清朝的后妃和明朝的后妃来个选美比赛,不用说,赢的肯定是明朝娘娘们。因为明朝娘娘们都是从全国几千个秀女中脱颖而出的聪慧少女,姿容妍丽,品性端庄。
而清朝上至皇后,下到宫女,全部是旗人,本来选择范围就小得可怜,还讲究子以母贵,身份家世高的才能册封为妃,妃嫔们的颜值水平可想而知,基本上只要是五官端正看得顺眼的,都算得上是宫里的美人。
不过虽然明朝的宫女后妃从民间遴选,可并不是人人都想送自家女儿进宫搏富贵。尤其明朝后宫管制森严,宫女后妃一旦入宫,终身不能离开宫廷一步,不论生死,一辈子都拘在紫禁城中,永世不能和家人团圆。
而且,明朝还有更加冷酷的殉葬制度。
殉葬制度本是先秦时候的传统,到汉武帝时,这种野蛮的制度已经基本废除。直到明朝时,脾气暴烈的朱元璋再次重启殉葬制度。他驾崩时,有将近四十个妃嫔被迫殉葬。他儿子朱棣死的时候,殉葬的妃嫔是三十多个。
明朝不止皇帝死了妃嫔要殉葬,有时候藩王、亲王去世,府里的藩王妃、亲王妃也必须殉葬。
唯有生过儿子,并且儿子还获封爵位的,和出身勋贵之家的妃嫔才可以免除殉葬的悲惨下场。
潭州府土地肥沃,鱼米丰肥,县里人家过得还算富足。不缺吃穿,自然便不舍得女儿小小年纪远赴他乡,与人为奴。尤其是随着永乐帝的年纪越来越大,民间百姓更不敢送女儿进宫,万岁爷爷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肯定不能再让嫔妃受孕,这个时候被选进宫去的妃嫔,十之八|九都会被强迫殉葬。
闺女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从咿呀学语养到十一二岁,花骨朵一样的鲜艳漂亮,除非是穷疯了的人家,谁舍得把宝贝闺女往火坑里推?
于是这几年每到朝廷选秀,县里人都会以十一响钟声为暗号,连夜把家中的小娘子们送到乡下,逃避选秀。不然等顺天府的内监进城来,再逃就来不及了!

☆、第7章 李家村

潭州府毗邻大运河,可能因为交通便利,这几年采选内监频繁坐船造访瑶江县城。
县里的大户担心自家闺女被选中,筹钱买通了官衙里的皂隶,内监们的船到武昌府时,皂隶就会敲钟提醒,县里人家一听到钟声,立刻连夜送闺女出城。
古人是闻鸡起舞,瑶江县人是闻钟丧胆,每逢选秀,小娘子夜半出逃,已成为县里的惯例。
其实李绮节完全不必急着逃出城,她是订过亲的良家女,又没缠小脚,负责选秀的采选内监就是看到她也不会选她——在以小脚为美的大明朝,大脚姑娘参加选秀的话,海选的第一轮就会被淘汰下来。
不过李乙谨慎惯了,宁愿让李绮节连夜去乡下躲避,也不愿让她留在城里,免得提心吊胆。
朝廷选秀可不会和老百姓讲道理,明面上是选容貌姿色、仪态品行,其实全看皇家的喜好,谁知道万岁爷爷会不会突然脑子抽风,非要挑个大脚的呢?
比如朱瞻基的正妃,原来定的是青梅竹马的孙氏,结果朱棣听了个算命先生的话,硬是让秀女胡氏当了太孙妃。朱瞻基登基后,还是把皇后胡氏给废了,另立孙氏为后。
不过有时候不得不信命,大明江山确实差点葬送在孙氏的儿子朱祁镇手上。一个害死大半朝臣勋贵,被异族绑票的皇帝,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奇葩了。
因为朱祁镇的偏听偏信和任意妄为,引发一场土木堡之变,从此京师门户大开,明朝彻底由攻势转为守势,再没有远征的可能。国力衰退,军政断层,勋贵文武死伤殆尽,三军精锐和火器研发彻底作废,皇室几代内斗不断。
看起来只是一场军事惨败,其实影响了大明朝的百年国运。
后世很多学者认为,土木堡之变是大明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那个向朱棣谏言,让他册立胡氏为太孙妃的道士,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单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李绮节沉思间,牛车已经拐进岔道,驶入李家村。
李家老宅大门前点了两只大红灯笼,有人站在灯下,朝江边遥遥相望。
李子恒一甩竹鞭:“三娘,咱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