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读王小波的情书集,他多么不害臊地喊着“爱”啊“爱”。高中时是日剧告诉了我真命天子并非一个形容词,他们甚至比楼下那个对着面粉打喷嚏的早点小贩离我更近。再早一点儿,对了,那年全城都在观看《泰坦尼克号》,罗丝和杰克,是的,他们躲在那辆冒着热气的轿车里,像两个正在发酵的馒头,依然单纯的我,不敢正视不敢声张——只留在心里细细回味那枚映在玻璃上的汗手印罢了。
那么最早最早的时候,作为划开整个混沌世界的第一板斧,是我揣着刚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学识在河边桥下撞见有对情侣正在热吻途中。我恍惚记得自己身边还有个小伙伴,于是我们就像两只聒噪亢奋又大惊小怪的鸭子,我扒着她的肩膀,她扒着一堆杂草,化身正在守候伏击的战士,不时互相交换一个越王够贱的微笑。
我怀念那段无忧无虑杂草丛生的桥下时光,因为目前围绕在我身边的气氛是,老妈翻两页报纸便蹦出一句“夏雨和袁泉也结婚啦”。此话一出,我必须躲开她的视线,带着空无一物的膀胱和大肠去厕所避避风头。想当年她多么反感夏雨那脸猢狲长相,但眼下却沿用那套比宪法还要铁的戒律,但凡结婚的便都是清白好人无罪释放,只要单身的便划入社会败类,理当直接送上电椅,世界在烤香阵阵中恢复了清净和有序。
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自己的眼角,检验时光是否在哪里已经留下了危险的端倪,只等日后用皱褶在此落地生根。与此同时门外的电视里传来杨千嬅派发囍字传单的消息。
“初一暑假那会儿吧,放学后常常和邻居小孩玩过家家,就是那种找条毛毯系在腰上扮演希茜公主,然后幻想这个也爱我,那个也爱我,为了我江山社稷都可抛,杀人放火也甘愿,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就是我的回眸一笑,”当章聿温习她的童年时,她脸上那沉醉的表情却绝不是源于公主王子的传说,“直到有天傍晚,我们不小心翻到她父母藏在衣柜角落里的几本黄色小说。”
“…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呀,我们吓个半死,扔回去后还哇哇乱叫了半天。诶,那时候才多小嘛,天真烂漫。”章聿莞尔一笑。虽然她现在尺度全开,所有成人网站应该把她作为吉祥物对待。我和她每次的聊天聚会最后都会在生理卫生的教室中道别。打开她的开心网主页页面,前几条转帖分别是两性经典和杜蕾斯广告。
她漫不经心地在柜台前试着一双打折皮鞋,“我们小时候又谈不上网络时代信息社会,多半还是靠这些淳朴的民间手抄本开窍的吧。虽然眼下想想文笔真够烂的,整本有一半全是‘啊——’呀‘啊——’呀的叫唤。”
我沉默片刻,余光掠过一旁不知脸上是喜是悲的柜台服务员,用手指碰碰她的袖管,“这双鞋子是我的?”
剩者为王 一(7)
“噢…”她活了过来,“对,小姐你的,37码,你试试看。”
“你妈找你呢。”章聿从我递交给她的提包里拿出正在震个不停的手机。
“你在家?还是你不在家?”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
“在外面呢。说什么?”
“周六的事,还记得吗?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呀,你这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直说是什么事吧。”
“周六有客人要过来吃饭,我一个插队下乡时的朋友,还有她的家人一块儿来。所以你记得穿好一点儿,上次有件白色大衣我看不错,把你衬得挺有味道。”她语气里故作镇定,好像真是站在时尚立场对我进行关心,但我当即便识破了,所谓朋友的家人,必然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等饭菜上齐,就开始两方擂台上的真人博弈,“你儿子在哪儿工作”“你女儿打哪儿毕业”“我儿子最擅长琴棋书画”“我女儿最擅长吃喝嫖赌”…总之,我会看到如同黄道婆一样精通纺织的母亲,把我当成棉线似的往死里搓。
“怎么?又要接客?”章聿问我。
“唔,嗯。”
“就当增长见识呗。对了,我跟你说过上次去南京,我妈原来是拖着我去相亲的么?”
“没啊。”
“哦,说是当地一个颇有家底的小开,还留过洋什么的,让我还颇怀几分期待。结果你知道么,在那次饭局上,我就坐在他旁边,冷眼看他啃了四十分钟的一只鸭屁股。是真的,我发誓。我虽然不清楚他在留洋期间到底遭遇过什么,但最后我差点儿吼出来,‘你放过它吧!它只是一只鸭屁股啊!’吃完那顿饭回来,我三天没有勇气上厕所,一解裤带就感觉阴风阵阵。”
“这种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给你的十八禁回忆录吧。”我迫不得已打断她,顺便扫了一眼身边的落地镜。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边,我就像城市里那座紧挨着植物园的火葬场。出于公司的明文规定,像我这类女性职员往往穿着保守,夏天时一件无袖背心都会招致上级的批评,好像公司的品质仅仅维系在我们的腋下,即便我们生产的绝非除毛产品。而身为领导阶层的汪岚时常充当红脸,一度招致许多新进女职员的暗中咒骂,她们用最刻薄的词语,妄图折损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气势。可连我也听不过耳的字眼儿,汪岚仍能做到心平气和,她像爬过锯齿的那朵顶端的花,“我本来就是老女人了么,她们说得没错”,她打着电脑,抬头看我一眼,“既然我没有在二十岁前被车撞死而永葆青春,那么年龄增长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轻描淡写地吞下涩口的果实,仿佛它们进入体内就不会带来抽搐的阵痛。倘若我有天当了国家领导人,一定会发行印有汪岚头像的纸币。
周末时分,在老妈的短信轰炸下——你必须相信母亲们与生俱来的统治者权威,哪怕我偶尔厌烦抗拒,但母爱这种东西就像一条温暖的围巾,它们随时可以搅在车轮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极乐——于是我仍然回家挑选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会令对方每每回想起我时便忍不住面对遗体三鞠躬的米黄风衣,包括在跳进驾驶座前朝嘴上抹了点儿唇膏。
老妈欢喜地开了房门,她的声调愉悦极了,笑容百分之两百地尽力,没有一丝一毫出于应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饰内心正在沸腾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来积极得可怕,一把拉着我的手对落座的客人介绍,“我女儿回来了,”她接着转向我,“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个大队里的,好不容易我们联系上了,十几年没聚了啊。”然后话头一折直奔主题,“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注册会计师,上个月刚刚回国。”她果然在手上无意识地施力,是个“推”的动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剩者为王 一(8)
可惜我只和对方一来一回作个微笑的拉锯,随即火速地闪进了厕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踪而至,“怎样?是‘oh my God^0^’,还是‘oh my God=_=’?”
“是Drop dead。对,让我被马桶冲走吧。”我飞快地回复,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绫或是鹤顶红,工业酒精也凑合,“我妈疯了,介绍给我一个没几年就可以享受公交免票的‘长者’!”或许事实没有那么夸张,但面对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龄四舍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临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别继续占着厕所了,长者们肾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够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但我没法像她那样欢快地作壁上观,门外还有一顿跨越时光的午餐在等着我,那位爸爸级别的弟弟先生在等着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质疏松导致落座时折了腰椎被送医。
当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并不知道老妈有天回家把门关得那么重,她气呼呼的,像个渴望火星的炸药包。在老爸还没出现时,她只能发狠似的削着厨房里的几颗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个个赤裸的瘦子,那些脱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数地坦白了她下刀时的心情多么愤怒。总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换完拖鞋,老妈已经迫不及待要讲:“你说街道办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纠葛的,没想到她却时时刻刻把我看成竞争对手一样。你知道吗,她那天居然和七楼的小张打听起如曦的事来。”老妈撑着灶台的瓷砖,伪装的冷静终究跟不上语气里大踏步升级的怒火,她决心公示自己的不满,“小张还帮着我夸了如曦几句,说她很能干,买了房和车,对父母又孝顺。可你知道老胡怎么说吗?”倘若我在现场,也许会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老妈却被大大戳中死穴了吧,她铁青着脸,她真的生气了,“‘快三十岁的人还没结婚,说出来总归不好听的’,还说‘听说她女儿的性格脾气很古怪诶’,你说说,关她什么事了?用得着她瞎猜?她是听谁说的?奇怪了,她讲得出来吗?谁谁谁会这么告诉她?算她女儿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儿用得着她来指手画脚?我女儿比她家那个优秀不知道几倍,她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说三道四?”
可惜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段家常的小风波,没准儿也是和父母分居的优点,我可以尽情过“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厅喝星巴克,与朋友们谈论好莱坞明星最新添置的行头,而将那些从传统世俗中诞生的话头统统扔给父母去承受,让他们在一桌由豆浆和馒头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词句就沉默。
所以也难怪,老妈坐在桌子一角,对我冷淡的态度不满到了极点。我的脸色几乎是坐跳楼机下坠,到最后连视线也不打那位“表弟”身上经过,我将眼睛指向酒柜的玻璃门,从摇曳的鬼影上分辨新闻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妈还试图用各种威吓与指责的眼神点醒我,直到看清我无法接受她的托付,她雀跃的希望是扎扎实实撞上墙的纸飞机,它一头栽倒在那里,不给任何转机。
客人与我们道别,房门刚刚合拢的刹那,老妈像终于从演出中结束的一面鼓那样,整个儿阴沉下来,她不对我说话,径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过半分钟,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让她必须申诉什么。
剩者为王 一(9)
“你这个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了。随便你。你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好了,我以后绝不插手。我也想通了,有什么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相依为命就是,你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你本来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还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灭吧。”
我站在凳子旁边,甚至要动点儿脑筋去阅读她几近诅咒的控诉,“…你还说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绍来什么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还是你搞不清楚状况?”
“什么人?谁搞不清楚状况?对方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你那副脸色摆给谁看?你是不懂什么叫待人处世么?你不考虑别人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好吗!”
“那你考虑过我吗?到底是你相亲还是我相亲啊?凭什么我反而该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说我就摆脸色给人看怎么了?就他那年纪,你知道还能看他几次?”
“你就信口开河好了,他不过四十六罢了!有很老吗?”
我的血压直线上升,它们快要发出火车出站时尖锐的鸣笛声了,“四十六还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时候他没准儿都跟人上床了!你把我当什么?一副假牙?只能塞给那些掉光了牙齿的家伙?”
“我当你是个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的老姑娘!”老妈终于失控了,她将手里的抹布绞得像杀父仇人,“你还在这里挑得起劲?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够乐意来见你一面,起码是个注册会计师,年薪六十多万,你还不满?你还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还是个问题呢!”
“…你在说什么呀!”我浑身发抖。
“我说错了吗?人会老的!人会老的你明白吗?一过三十就更困难了你明白吗?”
“过三十又怎么了?这个社会上多少人过了三十照样过得好好的!”
“你就嘴硬吧,你就剩着好了!”
“这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别管我!”
“谁想要管你!”
“你说的!”
“我说的!”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激烈地找着什么,抓到离自己最近的一盒牙签,干脆利落地把它砸向地面。它们在大理石上洋洋地撒出一片花瓣的形状,拙劣却也恰当地渲染了场面中的自暴自弃,“不结婚会死吗?不结婚会被判刑吗?也只有你这种人,不歧视会死是吧?我让你觉得难堪是吧?我让你浑身不自在是吧?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证你将来一定断子绝孙的!你放心啊,交给我好了!”
老妈不由分说就从厨房冲出来,她扬起手臂要将下一幕直接扇进高潮。我自然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迅速地抓过提包和外套,用甩门的动作负责地震下了一些石灰,并在下楼时苦于没有背景音乐响起来完成自己的电视剧女主角状态,一口气扯掉两枚风衣纽扣。
情绪在那时得到转折,代替怒火的是突如其来的压抑,它们仿佛已经候场多时,早已酝酿了充沛的感染力,所以在登台的瞬间,几乎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我被气哭了,下楼的缓慢脚步如同在探索一种有毒的植物。
我无法原谅老妈的说法,觉得她的话语冷酷而残忍,那是怒火的来源,但事实证明她所说的内容有我无法反驳的顽固性,这带来了随后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郁。尽管根据报道,在城市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七十六岁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还赶不上肚脐眼儿的位置,顶多算条露股低腰裤,但始终有个画在此处的终点线,宣告了原来随后四十几年不过是一项无足轻重却漫长的收尾工作。这种畸形的比例虽然被我坚定否决,却正如老妈所代表的社会常识,我难以驳倒它们,唯有不断鼓吹自己的信心。可悲的是我那些自信在别人看来无非是仰仗于“嘴硬”的负隅顽抗,仿佛我其实心虚,我其实非常担忧和害怕。我的“不信东风唤不回”最终仍会在他们的“零丁洋里叹零丁”里沉没冻结。
剩者为王 一(10)
我人生头一次相亲发生在二十六岁。在那之前我和章聿是同一阵线的情侣去死团团员,忠于团章的行为之一就是在各大相亲网站上寻找充满造物主失误的应征照片,将它们存成数十枚QQ表情,传达语言所不能表述的惊人笑点。我们的娱乐当然是恶毒的,有时也无所顾忌地直接拆穿,“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对象吗?”因为无关痛痒,我们的恶毒才来得更加真切。
“所以他们才上相亲网啊。”
“真够励志的,‘感动中国’居然没有提名吗?”我和章聿投入地聊,笑得没有半点儿心虚,也是因为我们真切地认为这些励志的举动不可能与自己有瓜葛,我们是不会把自己像商品那样陈列在网络上,让无数人在背后指摘的。
“有时候还真羡慕他们那么坚强呀。”
“你得了吧,你嘴边的假笑没有掉下来砸断你的脚趾吗?”章聿虽然在电脑那头,但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们的爱情应该新鲜得多,应该出现在书上,那些描写着既脆弱又荒谬的爱情的文字,写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在隔着海的岛屿那边,不害臊地扯着嗓子喊“我爱你”。
而第一次相亲随后就来了,并且来得异常平和,像走在路上,两个绿灯后我就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这里。老妈说旧同事里有人想要为我牵线,对方是个挺优秀的男生,“认识下没有关系吧”,她那会儿用这种口吻,似乎是当真没有那么急迫,失去了她的压力,我的逆角没有出现的理由。我去了,一张桌子,上下左右,加上老妈和介绍人构成的麻将组合,当然她们只在最初稍坐了十分钟便起身离开,将随后的时间交给了我们。
我喝掉了一杯橙汁,和对方走到商场底层的大门前道别,他用手挠着头顶不比古琴更多几根的头发,说“下次联系,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我说“好”,转身把手机关了。
那时我还没有买车,就坐地铁回家——准确地说是轻轨。车里人不多,位置还有空余。列车在楼房中间奔跑,中途经过我的高中校园。它看起来有些荒芜了,但它看起来又是俏皮的,好像一个不懂装扮,只凭本质在倦怠的十六岁的少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灰色的建筑会让我产生这样唐突的想象。
…其实是知道的吧。其实我很清楚才对。我很清楚自己用实则关了一扇门的姿态开了一扇窗,迎着我的眼睛吹来的风,很干净,没有沙尘,但它充满了放弃与失望的气味,已经足够在眼角熏出一些懊悔的潮湿来。
那次大吵之后,我和老妈陷入冷战,幸好加长护翼立体凹槽的工作总是以天使的形象出来救人于侧漏渗漏。远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集团老总即将来到前线慰问我们这些敢死队队员,导致公司里人人都忙得肝火上升,混乱状况如同城管来袭前的地铁出口,连年近五十的副总经理也在下巴上爆出两三颗年轻真好的青春痘。
“我快死了,我刚才坐在会议室里,听见的每个字都是被拆分成声母和韵母。我已经两天没睡啦。咖啡对我来说就是白开水,下次只能试着冲煤灰了。”我疯狂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桌对面的汪岚将我的开腔忽略成自言自语,她握着几页文档纸,不时拿笔涂涂画画。
“今天要交的吗?”我稍稍提高嗓门儿。
“嗯?啊,是。”她抬起头,果然带着两枚确凿的黑眼圈。
“你又要加班么?”
“不会了,得去医院看望我姐。”
“她怎么了吗?”
剩者为王 一(11)
“哦,不是生病,她刚生完孩子,我还没去看过呢。”
“男孩女孩?”
“是女孩…等下…嗯,应该是女孩吧。”她朝我挤了个有些尴尬的笑,补充解释道,“最近实在有些忙晕头了。不过这话不能让我姐听见,她一定会骂我。”
“你姐比你大几岁?”
“九岁。我妈去世得早,所以我姐就跟我妈一样了。虽然她属兔子,但她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里的那只兔子,又狠又准,”汪岚伸着两臂向上举,在身体里拽出不堪其扰的“咔嚓”一声,“所以麻烦也在这里。因为是姐,所以她的话我总不肯听,总以为‘你凭什么管我’。我们简直从没停过争吵。”
“但我这种独生子女还羡慕你呢,如果我家也有个姐姐,我妈的火力也不会全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了,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汪岚带着她了熟于心的某种微笑朝我看了几秒,使我看出她就在那几秒里轻快地否决了我。她当然也有与家人相处的摩擦、与我大同小异的束缚或压力,表达方式不同但本质上她也会被那种势必的言论划伤。而她只挑选了一件事讲给我听。
“我取消结婚那阵子,最初是瞒着她的。我姐那时候还怀着第一胎,四个半月的样子,但她在随后的体检里查出孩子有缺陷,生下来的话有三成可能会先天失聪。我姐那时就打电话把我找去,她也想听取我的意见。结果我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回答她‘没有必要生’‘引产拿掉吧’。后来是从姐夫那里知道,当时在场的姐夫和其他人,都觉得,他们愿赌一赌,只有我最‘无情’——‘无情’是我姐日后评价的,而她当时握着电话就哭了,她哭得几乎晕过去。”
我简直要羞愧起来,为自己先前还在擅自揣度的汪岚过的是与我大同小异的生活而羞愧起来,“…那她是怎么决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没有听取我的意见,可孩子还是因为我姐一次跌跤而流产了。但我明白我姐早就不会原谅我了吧。她永远记着我当时说的话,记得非常非常深——尤其后来她得知那是我被退婚的时候,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安慰我的,她也去找那个人对质过,陪我哭,来给我煮饭喂水。不过有天我和她为了去不去相亲的事争吵起来,那个瞬间她突然扔出一句‘你现在已经心理变态了,你要去治病’,”汪岚将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淡然的框架里,好像它们就不会液体般溢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说我早就心理变态了,‘所以你那时要我杀死自己的孩子’‘你见不得我什么都有了’。我突然意识到,有些孽真是永远也消不掉的。”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汪岚是如同《C程序设计语言》或者《对冲基金风云录》,顶不济也是部《2002版交通法规》之类的著作,倘若想从中找到半个“尔康”或“紫薇”,“疼痛”或“凛冽”的多情字词,只会被羞辱得很难堪。但她在我面前低下了眼睛,将自己像一艘抛了锚的船那样停留在灰色的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