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为什么,在经历欢喜和幸福时,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是我,在突发横财中彩票时,有没有问为什么是我,没有,那就不要在当头一棒时,问为什么是我,苦难不幸,它和幸福快乐一样来得理所当然。
林夕落记得,那半个月,妈妈总是在哭。
后来,爸爸回来了,爸爸也哭,然后,他们开始吵架,吵得惊天动地,逮着机会就吵。爸爸说妈妈是扫把星,随随便便乞个孩子,就能乞个有病的,妈妈骂他,要不是他做梦都想着儿子,传宗接代,又没本事,用得着替别人养儿子。
“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你个挨千刀的,乞来的就不是儿子?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扔了?”
大人吵架是很难看的,口不择言,好在他们知道关起来吵。
他们一吵,一开始林夕落还去搬救兵,后来吵得多了,也不怕了,她带着鹿鹿去许小虎家看电视。电视正播抗洪救灾,林夕落看得泪眼汪汪,解放军叔叔真是最可爱的人。她觉得1998年长江决堤的洪水,都淹进她家里,要不为什么,妈妈总在哭,爸爸像头愤怒的公牛。
林夕落第一次感到孤独,尤其是她像没人要的孩子带着鹿鹿到许家避难。
两家关系很好,许妈妈热情友善,她和许小虎又是好朋友,但林夕落感觉得到毕竟不同。
鹿鹿最近的新宠是开关,他热衷于开各种开关,反复去按小小的按钮。电灯一开一按是一明一暗,电视一关一开是彩色与全黑,电风扇一开一关是流动与停滞。许家的电风扇是站式的,鹿鹿站着,挨个去按,一档二档三档开关,乐此不疲。
“唉,这孩子,再按下去要坏了。”
正在看电视的林夕落回头看到,许妈妈正站着旁边干着急,想说他又不好意思,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耐和嫌弃。电风扇是新买的,都舍不得用,结果成了这傻子的玩具。林夕落站起来,乖巧地说。
“阿姨,有点晚了,我们要回家了。”
“不多玩一会儿?路上小心啊。”
语气带着终于要走的解脱感,林夕落过去扯鹿鹿:“走了,回家。”
林鹿鹿还舍不得,林夕落用力扯他,往外拖。许小虎正看到精彩处,头也不回地喊:“夕落,别走,这一集还没看完。”
“明天你再讲给我听。”
林夕落奋力地拖着鹿鹿,鹿鹿不舒服地挣扎,电风扇,他还没按够。好不容易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林夕落出了身汗,她放开鹿鹿,大声喊:“去吧,还没被嫌弃够吗?林鹿鹿你就不能正常点,别总看起来像个傻子?”
她敏感地感受到大家落在鹿鹿身上的眼光,同情的,怜悯的,他们看他就像看傻子。
可她觉得鹿鹿不是傻子,他只是有些不同,他是懂事的,只是他不想跟人说。林夕落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解释:“鹿鹿,我们到了别人家,就是客人,不能乱碰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那是别人家,不是我们家,你懂吗?不是我们的,就不能碰,就算她给你,你也不能要。
“听懂了吗,不然会被讨厌的。
“我不要你被讨厌,鹿鹿,我不要他们讨厌你。”
也不知道鹿鹿有没有听懂,最后他平静下来。林夕落牵着他,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家,爸妈不知吵完了没有。她找了高处,看远方的落日,太阳又大又红,像个美丽的大饼,林夕落指着太阳:“鹿鹿,这是太阳,夕阳——”
她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夕”字,又把树枝放在鹿鹿手上,手把手教他写了个夕字,边写边说:“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阳落下来,林夕落就是姐姐。”
她教完她的名字,又试着让他写,写得不好看,笔画也不对,但好歹有点样子。林夕落一高兴,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鹿鹿”这两个字不好写,林夕落也写不好,她索性画了圆圈当脑袋,又添了几笔当鹿角。
“这是鹿鹿,就是你,呃,鹿是一种动物,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动物。”
鹿鹿抬起头,似乎在问“这是我?”,林夕落点头:“对,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鹿鹿抿嘴,嘴角动了动,很害羞地笑了。
林夕落一愣,他笑了?是的,真的笑了!
他也不是无可救药,林夕落仔细看她弟弟,鹿鹿低着头,用树枝写他的名字,一个圆圈几条线,神情专注,看起来特别正常、特别乖巧。会不会医生看错了,鹿鹿怎么会有病呢,林夕落想,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吧。
她这样想,就这样做,摇晃着红领巾:“鹿鹿,你看,这是红领巾,只有少先队员才可以戴。将来你上学,也要当少先队员!”
其实红领巾什么的,新鲜感过去了,大家都爱戴不戴。
她又说:“鹿鹿,姐姐唱歌给你听。”
她唱了《蜗牛与黄鹂鸟》《卖报歌》《七色光》《种太阳》,最后唱了《鲁冰花》,还没变音的童声很好听的,清脆澈亮。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她就会这几句,循环了几遍,鹿鹿很认真在听。
远处的夕阳彻底被拉进黑暗中,林夕落盯着鹿鹿,严肃地说:“鹿鹿,以后要是妈妈抱你,你不要推开她,她会伤心的。她这么疼你。”
妈妈确实疼他,当亲生儿子地疼,就算这个儿子从来不跟她亲近,不让她抱,眼神相遇总会躲开。就算如此,她还是疼他,她就是位寻常的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傻是笨还是病了,她都把他当心肝。
林夕落想起妈妈,这几天,她的眼睛泡在泪水里,总带着水汽。
她经常盯着鹿鹿发呆,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为什么是你?鹿鹿,是妈妈没把你照顾好,才害你得这种病吗?”
五岁的鹿鹿正是孩童最漂亮乖巧的年纪,精致秀气的五官,白净粉嫩的皮肤,穿着粉红色薄衫,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胳膊,乌黑的眼睛山间水涧般清澈,水红色的唇微微抿着,头发软软贴着,看着就让人想疼到骨子里。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亲人、朋友、伙伴,他一个都不要,他有病,自闭症。
真是一种罕见的病,在小乡村里,听都没听过。
医生拿出表,让林妈妈填,她越填越惊心,填到一半就想带鹿鹿回去,说“儿子,我们回去,你就是发育比较晚,你很正常”。可她知道,鹿鹿不正常,他不会说话,不喜欢被人碰,讨厌人多的地方,喜欢原地打转,总爱独自待在角落里玩…
如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有自闭症,他病了。林妈妈一片空白,她想,是不是报应,因为她领养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所以老天很公平,给了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感情的儿子。
林妈妈是哭着回家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她捏得都是汗,她给林爸爸打电话:“带鹿鹿去看了,自闭症——”
话没说完,她继续哭,电话那头,林爸爸大着嗓门问:“自闭症?这是什么病?”
林妈妈想了想,真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医生说的智力落后,语言障碍,她说:“我听不大懂,医生的意思是鹿鹿长大可能是个傻子。”
“会不会错了,鹿鹿怎么会傻?换个医生,换家医院,我儿子怎么会是傻子?”
林爸爸不相信,可他们都清楚,那是县城最好的医院。“等我回家”,林爸爸挂完电话,收拾行李,他想到儿子怪异的行为,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老天,我只想要个儿子,不是傻子!
“有得治吗?”
“看他的命。”
林妈妈问自闭症能治好吗,医生只说叫她不要放弃,建议去大城市,找个好点的康复机构。他推荐了几家康复机构,林妈妈哆嗦着拿笔记着:“要很多钱吧。”
“这病一定要趁早,越早越好。”医生又说。
林爸爸回来了,又带了鹿鹿做了一次检查,听了相同的话,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不甘,埋怨,他们开始吵,为钱和鹿鹿。小县城连个专职的医生都没有,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要耐心,循序渐进,到大城市的话,没一笔钱是不行的。林爸爸刚同父母分家,房子还没装修,他哪有钱去治病,生气了,就说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林妈妈哭得更厉害,哭到最后,他们认了。他们就像老一辈的庄嫁人,无论老天怎么跟他们开玩笑,给他们多少厄运,他们无措,茫然,大哭,最后擦干眼泪,凭着一股韧性和被苦难泡出的粗神经,麻木认命地接受了。
林夕落带鹿鹿回家,妈妈正在收拾行李,林爸爸走出来,把女儿抱起来,说:“夕落,爸爸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听妈妈的话,多让着弟弟,爸爸去赚钱给你读书,上大学!”
可天都黑了,林夕落很舍不得,林爸爸说没事,时间不等人。妈妈把行李递给他,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小包,几件衣服,他背在身上,林爸爸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走就走。
离开前,他又看了鹿鹿一眼,鹿鹿跟他不亲近,他长年在外打工,鲜少在家,本来就生分,何况鹿鹿有自闭症。他走上前,拿了个什么给他,又疼爱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儿子,不要长得太快。”等爸爸赚钱回来给你看病。
“走了,”林爸爸冲妻子说,“家里靠你了。”
林妈妈点头,他们是很传统的家庭,不会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懂山盟海誓,就是在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出来的相濡以沫,再大的风浪,只要有他有她,就会挺下去。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林夕落哭喊着追过去,被妈妈拉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还没跟他撒娇,她还没给他看书包里的100分试卷,她还没吵着要换新书包,她有很多委屈要说,可他走了。
一整晚林夕落都闷闷不乐,鹿鹿却很高兴,他正兴奋地捏泡膜,爸爸给了他一块捏起来啪啪响的泡膜,这比按开关有意思多了。林夕落看着把泡膜一个个捏破的鹿鹿,想,他的世界一定很快乐。
林妈妈在灯下翻一本大部头的书,医生推荐的。
林妈妈初中没毕业,多少年没碰过书了,现在突然捧着本书,显得有些滑稽。她也看得分外吃力,这些字单个念都认得,为什么串一起这么难理解,简直是天书。林夕落凑过去,哎呀,好难,好多字不认识。
她挑认识的字看,孤独,重复,自我世界,星星的孩子…
睡前,林夕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鹿鹿是外星人。


6
林家乞了个傻儿子,很快就传遍了整村。
村民以探望之名来围观,一致认为太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林妈妈力不从心,她要用医生教的方法和鹿鹿沟通,还要应付村里无济于事的善意,一遍遍解释,鹿鹿不是傻子,他是自闭症,从骨子里,她不承认儿子是傻子。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连林夕落也不得不面对有同学莫名跑来问。
“林夕落,听说你弟弟是傻子?我见过街上的傻子,脏兮兮的,捡垃圾吃,都是大人了还流口水,你弟弟流口水吗?”
你才流口水,你全家都流口水!
林夕落暗暗地骂了一通,她觉得这帮人才是傻子,比鹿鹿还傻。
林夕落第一次觉得,小学生真可怜,自以为是的聪明。
“鹿鹿不是傻,是自闭症,自、闭、症!”
林夕落又对许小虎解释了一遍,这几天,她已经跟N多人解释了,林鹿鹿得的是自闭症,也叫孤独症,他不是傻子,他智商没有任何问题,他不会说话,不和人接触,总是重复性做某种事…他各种奇怪的行为,都是因为他病了,他有自闭症。
其实自闭症到底是什么?林夕落也解释不清,不过对上同龄人那种“胡扯,你弟弟明明是傻子”的眼神,她还要在心里腹诽一句,没文化真可怕!连自闭症都不懂,难怪鹿鹿宁愿自闭着也不说话,他这是不屑与地球人为伍,她太为地球人羞愧了!
可惜无知的地球人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们以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姿态,用一种我是高富帅的心态,集体围观等在田梗旁的林鹿鹿,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高年级的低年级的,用一种研究新奇特种的眼光巡回了一遍,得出——
“傻子!”
傻子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总蹲在地上看蚂蚁,还不停地捏泡膜,这不是傻子是什么?但傻子竟然不流口水,傻子竟然穿得很干净,傻子竟然一点都不矮穷挫,地球人很失望。重点是,傻子还完全无视他们,他就安静地站在田梗旁,不管他们,一看到他姐姐放学了,就把手伸给她牵,高高兴兴回家,整个过程,反而是围观的他们像群大马猴。
地球人很失落,几天后,恼羞成怒的地球人逆袭了!
那是星期五,林夕落值日,比平时晚回家,就让许小虎先回去。
等她打扫完教室回去,就看到林鹿鹿被几个大孩子围着,有人抢了他的泡膜,举得高高的让他来拿,他被围在中间,几个孩子把泡膜传来传去,逗猴般把他当皮球推来推去,推倒了就等他站起来,再故意推倒,边推边喊:“傻子,来抢,在我这儿!”
鹿鹿任他们推着,手费力举高,要去拿他的泡膜,那是他的。
一看到这情形,林夕落血全冲脑袋上去,她甩掉书包冲过去,一把扑倒抢泡膜的王胖子:“你干吗欺负我弟弟?
“叫你欺负我弟弟!叫你欺负我弟弟!”
她抢过泡膜,和王胖子滚在地上扭打起来,王胖子要推开她,推不开就去揪她的头发。这一揪可疼了,林夕落眼一红,对着能下口的地方直接咬下去,这一口她压根就没留情,咬着就不放,边咬边亮爪子,胡乱抓着。
等两人被分开,都是十分狼狈,浑身粘满泥土。王胖子捂着脸,已经哭了。林夕落太狠了,圆圆的牙印都在渗血了,脸上全是抓痕。她还瞪他,抓着块石头护身:“死胖子,你给我听着,再欺负我弟弟,我咬死你!”
“林夕落就是疯子”、“神经病”,男孩们骂了几句,吓得跑了。林夕落等他们都走了,才扔下石头,她发夹掉了,披头散发,看起来真像个疯子。她去捡书包,许小虎把捡到的发夹递给她。
林夕落看也没看就扔掉,她抬起头,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哽咽着:“许小虎,你为什么看着他们欺负我弟弟?”
让她难过的不是这帮大孩子欺负林鹿鹿,而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在旁边看着。
许小虎嗫嚅:“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这个他,自然是鹿鹿,林夕落眼圈红了:“我是不喜欢他,可他是我弟弟。”
最后一句已带着哭腔,林夕落捡起书包,她拉起被推倒的鹿鹿。她刚才跟人打架,他还知道跑过来帮忙,被踢了几脚,她帮鹿鹿拍掉灰尘,检查了一下,手磨破皮了。她用清水冲,水碰到伤口,鹿鹿就皱了下眉头,他的疼痛神经好像比常人粗一点。
不过洗完,他仍固执地把手伸到面前,张开手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林夕落。
林夕落不解,想了半天,对着伤轻轻吹了口气,很轻,很温柔:“鹿鹿,不痛!”
林鹿鹿眼一弯,抿着嘴笑了,似乎很高兴,他牵起林夕落的手,望向回家的方向,林夕落把泡膜还给他,背起书包回去。
许小虎站在原地,他在后面小声叫:“夕落!”
林夕落没有回头,她不会原谅许小虎的,绝不!许小虎说和她做一辈子好朋友,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她再也不想见到他,她想起许妈妈嫌弃的眼神,他是不是和他妈妈一样,其实也是瞧不起鹿鹿的?
眼泪顺着林夕落的脸颊滑下,和人打架,她没哭,被打疼了,她没哭,现在她哭了。
许小虎这个叛徒!
许小虎捡起发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帮忙。大概,从始至终,林鹿鹿没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林鹿鹿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不值得夕落对他这么好,许小虎紧紧握着发夹。


7
林夕落回到家,等她的是另一场战役。
王胖子带着他妈妈来了,王妈妈是出了名的悍妇,护短耍泼不讲理。此时,她拉着儿子,指着他脸上的咬痕,破口大骂:“你是养女儿还是养狗?把我儿子咬成这样,血淋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儿子被狗咬了!
“小孩子皮肤嫩,要留疤了,你承担得起吗?你儿子是傻,女儿也傻的吗?”
邻居都劝着“小孩子不懂事,总会打打闹闹”,王妈妈更横了:“这是打闹吗,这是要人命!”
林妈妈站着不断赔不是,极度忍耐。林夕落远远就看到母亲被围在中央,躬着腰,像做错事的孩子。林夕落跑过去,看到王胖子嚣张地冲她扬眉头,脸被夸张地涂上红药水,像个小丑,他妈妈则是演技精湛的影后。
“夕落,你怎么把哥哥咬成这样,快同哥哥道歉,说对不起!”
妈妈都没问发生什么事,林夕落打量围观的人,他们对事情的真相并不关心,他们急于要一个和平的结果。林夕落抬头,小小的脸显得特别倔强:“我没错,是他先欺负我弟弟的!”
她拒绝认错,王妈妈还在不依不饶,林妈妈的扫把落下来,边打边骂:“和人打架你还有理了,你还不知错?”
林夕落沉默地任妈妈打着,一动不动,连吭一声都没有。
电视里的武侠片,总有一个要站出来牺牲成全大家的,林夕落咬牙,不哭不闹,想象她就是那个壮士断腕的英雄。妈妈要做人,没办法,她不能让妈妈难看,她得挺着,可她没错,是他先欺负鹿鹿的!
“你知不知错?你知不知错?
“快向哥哥道歉,林夕落,说一声对不起,你会怎样?
“你是要气死我吗?”
打着打着,林妈妈的嗓音已经带着哭腔,手像灌了铅分外重。林夕落还是不认错,妈妈又要举起手,林鹿鹿跑过来,捂着耳朵,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在抗议母亲的怒气。
“鹿鹿?”林夕落不敢置信,她眨了眨眼,没错,真的是林鹿鹿。
他也不是全无感觉,有什么从冰面破土而出,那或许是颗种子,带着微弱的希望。林妈妈打不下去了,大人就像看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林夕落不示弱,傻子被吓到了,就小孩子打闹,别太欺负人。
“好了,好了,”王妈妈讪讪地说了句,“瞧你这性子急得,也没叫你打孩子。”
说完就拉着王胖子走了,人群也散了,林妈妈颓废地扔下扫把,神色灰暗。
林夕落努力站起来,抱住鹿鹿,轻声安抚:“鹿鹿,别叫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刚才她一直忍着,现在人走了,她从英雄的神坛走下来,变成凡人了。林妈妈无措地看着她,泪在眼珠里打转,她不想打她的,这孩子怎么这么气人,不服软。对上母亲自责的眼神,林夕落勉强笑了笑。
“妈妈,没事,不疼。”
“真的!”
林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她抱着林夕落泣不成声,她的心太苦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脖子流下,林夕落的心暖暖的,她一点也不怨恨妈妈打她。真的,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妈妈不是万能的。妈妈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丈夫不在身边,儿子有病,她瘦弱的肩膀担不起太多。
妈妈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逃不了世俗的眼光和苛责,她懦弱胆小,她一辈子没跟人大声说过话,别人吵上门,她想保护家人,可她做不到,她只能为了还别人所谓的公道打自己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公道,她只能装作看不到。
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她没办法,她不是孩子,不能像林夕落这样任性,肆无忌惮。她只能抱着女儿抹眼泪,悲伤又无奈,林夕落扎进母亲怀里,她知道妈妈被欺负了,她抬起头,轻轻说:“妈妈,我没错,是他先打鹿鹿的!”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一只小狼犬:“下次他再欺负鹿鹿,我还咬他!
“要是他们敢欺负妈妈,我也咬他们!”
林妈妈听得又感动又酸涩,她要怎么告诉女儿,世道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不是你打了我,我就能打回来。有时候,是铜墙铁壁,咬不动还会被磕掉一颗牙,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她觉得女儿长大了,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速度在成长。
十岁的林夕落确实在成长,她不再懵懂,她懂是观察大人的神色,去看他们的眼睛,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张牙舞爪,小心翼翼。这种蜕变是痛苦的,因为她还没长出坚固的保护壳,在她表面的坚强下,是颗柔软的心。
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先是许小虎的背叛,又是妈妈的打。
林夕落不疼,真的,她不疼,就是觉得难过。她趴在桌上,对着钟摆挂钟发呆。
秒针慢慢走过,她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寻不到答案。鹿鹿搬了板凳,学着她,趴在桌上,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不断行走的挂钟,林夕落看着弟弟,轻声问:“鹿鹿,你为什么要不一样?”
她在大部头书看到,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有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属于他,别人是进不去的,就算最亲的亲人也一样,所以他们是星星的孩子,不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