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儿极有斗志地说:“施妃娘娘说我长大就会好看的了。”她偷偷地笑,冯大哥也在大家的起哄下说等她长大,若还没成亲就娶她呢,虽然是开玩笑,但足以让少女当了真,她觉得自己多和施妃娘娘待在一起,好好学习怎么护理头发肌肤,以后也会变漂亮的,那时候定会让冯大哥真正喜欢上她。
莫三娘告诫:“不要离那个女人太近。”
小雀儿问:“为什么?”
莫三娘思索良久,却找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东西,方道:“她有些……不够真。”
“嗯嗯,嬷嬷大概看走眼了,施妃娘娘不是这样的人,我很喜欢她呢,”小雀儿天真,不知人间险恶,她只知嬷嬷不高兴,狡诈地转转眼睛,扑入她怀中,撒娇岔开话题,“放心,雀儿更喜欢嬷嬷,嬷嬷年轻时肯定也是美女!比施妃娘娘还漂亮的美女!嬷嬷对雀儿最好了,雀儿长大要孝顺嬷嬷,每天给嬷嬷吃最好吃的东西!厨房的大娘夸我做饭很有天赋呢!你尝尝我做的糕点,就是硬了些。”
“好好好,”面对外孙女撒娇,莫三娘心花怒放,暂时丢开了对施妃的不满,尝了口糕点,继而装着愁眉苦脸问,“要是你长大后,嬷嬷牙都掉了,咬不动怎么办?”
“不怕,”小雀儿想了想,认真说,“我每天喂嬷嬷吃肉饼!把肉切得碎碎的,放上盐,炖烂,和白面一起烙,可香了,就算没牙都吃得动。”
“好好好,雀儿最孝顺,”莫三娘笑得合不拢嘴,“嬷嬷等雀儿长大喂我吃肉饼。”
小雀儿握紧小小拳头:“嗯!”
【伍】
莫三娘绣着裙子,悄悄地想:再过几年,外孙女大了,又在宫里服侍过,特别有体面,和吴王商量下,在青年才俊里给她挑门好亲事,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高官厚禄,只求那男人性子好、心眼好、待她的雀儿好,两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雀儿这孩子没心眼,但实诚、厚道、重情义,有莫家之风,必是孝顺孩子,吴王也大了,用不着乳娘了,她趁着身子骨好,可跟着外孙女与女婿出宫,住在宫外规矩松些,日子轻省点,也可给雀儿带孩子。
四世同堂,母贤子孝……
夏日阳光正暖,照在懒洋洋的猫身上,晒得毛皮热烘烘的。
正是畅想美好未来的好时光。
【陆】
小雀儿死讯传来的时候,也是夏日晌午。
那天,池塘荷花开得正盛,连狗儿都在打瞌睡,她说去馆娃馆找施妃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玩捉迷藏,结果一去就没了踪迹。莫三娘等来等去,心里发慌,派人四下寻找,结果打扫的宫女看见馆娃馆附近的荷花丛中有个穿绿衣的小小身影在浮沉,急忙惊叫呼救,待捞起后,发现已没了呼吸。
小小女孩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湿漉漉的长发缠着湖中水草,白皙的脸上有着惊恐的色彩,她的生命停留在短暂的十一岁,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承诺,都再不会有实现的机会了。
白发的嬷嬷送黑发的外孙女离去,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莫三娘轻轻地摸过她冰凉的身躯,没有眼泪,她不能相信昨天还在身边吵闹得像麻雀儿般的孙女儿就这样消失不见。
她仍记得小雀儿昨日给自己做的新糕点,面团发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可是味道却淡了些,她欢喜地夸雀儿手艺大有长进,将来定是贤惠女子,夸得雀儿飘飘然,红着脸揉了半晌发梢,单眼皮笑得眯眯的,很是娇俏。
她也记得,雀儿昨天睡前还亲了一口自己面颊,夸嬷嬷越来越年轻了。
她更记得,雀儿握着她的手说,以后要陪嬷嬷到老。
记忆中的片段有许多,历历在目,像雀儿那么健康活泼孝顺懂事的女孩儿,怎会丢下嬷嬷去了?
“雀儿只是睡着了,不要吓唬嬷嬷。”她轻轻地说,神色恍惚,“嬷嬷不再责怪你贪玩不懂事了,女红不好没什么打紧的,嬷嬷保证不逼你学绣活了。”冰冷的身体没有回应,她终于意识到孙女不再醒来,眼泪夺眶而出,伏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是谁天打雷劈的没良心,害死我的孙女儿?!”
“嬷嬷别乱说,雀儿年纪小,谁能和她过不去?”与莫三娘交好的刘宫人看不下眼,急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就是贪玩,不小心失足也是有的。”
莫三娘抬起头,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像疯子般大笑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雀儿幼时被水淹过,最是怕水,她怎会来水边玩乐?”
“嬷嬷,”刘宫人急道,“这可是施妃娘娘的馆娃馆,守卫众多,雀儿无权无势,碍不了人的眼,怎会有人害你孙女?”
莫三娘问:“施妃娘娘当时在做什么?”
刘宫人道:“越国来了使者,据说里面有施妃娘娘的远族女眷,施妃娘娘接见,聊得欢喜,无暇他顾,宫女们也忙着招待,一时间没看到雀儿也是有的。她小孩子心性,捉迷藏不知藏去哪儿,路过水边时失足跌下去,也不出奇。”
莫三娘轻轻摸过雀儿的手腕,上面有道淡淡的红痕,翠绿裙角也有擦破的丝线,显然是被拖扯过的痕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小雀儿定是被害死的。
为什么施妃娘娘要遣开宫女,私下与越国来的使节说话?他们说了什么?
为什么雀儿死的时候,在荷花池边的侍卫都被调走了?
为什么施妃娘娘在雀儿死后就病了,神色很不好,还替雀儿烧香祷告?
为什么施妃娘娘那么畏惧自己调查雀儿之死?
雀儿到底在馆娃馆捉迷藏时藏在哪里?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疑点越查越多,指向同一个方向。
莫三娘将满腔哀痛化作怒火,烧向馆娃馆。
她逼着吴王要真相。
【柒】
施妃娘娘很伤心,很委屈,很痛苦,犯了病,倒在床上不起来。面对吴王质问,她躺在床上,含泪道:“妾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在荷花池丢了只心爱的白玉耳环,恰逢越国使节在旁边,带来许多故乡的消息,我听得入了神,贴身宫女有些事,走开了,我正好看见雀儿在院子里捉迷藏,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想着她闲着没事,便让她帮忙去找找耳环,没想到耳环落在水边,雀儿那忠心的傻丫头去捞耳环时,踩滑青苔,竟跌落水里去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妾不应该寻耳环的,更不应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去找耳环,妾知罪,面对嬷嬷的怒火难辞其咎,心里又慌又怕,竟没敢说出真相,还请陛下降罪,妾……妾这就去找嬷嬷请罪。”病容惨白,身姿楚楚可怜,她强拖着爬下床,刚走三步就捂着心摔倒在地,晕死过去。
把要为乳娘来问问事情真相的吴王给吓得半死,连连为自己说话孟浪道歉。
施妃娘娘醒来,一个劲地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
吴王本就不信爱妃会做坏事,心里又怜又爱,少不得多加安慰,并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安慰莫三娘,让她不再追查此事。
莫三娘听完解释后,沉默了。
吴王劝:“雀儿已逝,终究无法挽回,给我面子,我会好好补偿你的,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列出了厚重的封赏单子,金银财宝,土地房屋,样样俱全。
可是,人命是用钱能换来的吗?
“三娘淡泊名利,无欲无求,亲做食,自缝衣,纵使给我金山银山,亦用不着。”莫三娘冷冷地拒绝了封赏,“我只求一个真相,不让雀儿死不瞑目。”
高高在上,被一再拒绝,吴王有些愠怒了,拂袖道:“此事是意外,非夷光所愿,她是再善良不过的女子,身体又弱,受不得半点刺激。如今她愿真心道歉,嬷嬷也不要得理不饶人了!我会让莫家选聪明伶俐的孩子来给你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一百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也换不回莫雀儿。
面对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让她放过杀死她孙女儿的凶手?
莫三娘的血都冷了,她再问:“我的外孙女,只值一个道歉?你就那么相信施夷光?相信一个越国送来的女人?”
吴王毫不犹豫道:“我信!”
莫三娘有窒息的感觉,她颤抖地再问:“只要她说,你就信?”
夫差莫名有些焦躁,他握住乳娘气得发抖的手,不知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雀儿已经死了,逝者已去,不要再伤害活着的人,何况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夷光,她不会忍心让你难过,也会原谅夷光的无心之过的,请乳娘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
莫三娘再次严厉地问:“是不是只要施妃说的话,你都信?”
夫差点了点头:“是的,只要她说,我都信。”
莫三娘喃喃问:“为什么……”
夫差答:“她是我女人。”
是他爱得刻骨,愿意付出全部心血的女人。
施夷光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柔弱,当他看见她第一眼时,仿佛见到了年少时梦中的女神,这是他原以为永远触不到的幻影,却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如何让女神爱上凡人?
他虽是吴王,拥有高贵的血统,一片肥沃富饶的土地,可是他比夷光大了十七八岁,没有横溢的才华,没有英俊的面容,没有健壮的身躯,甚至不再青春年少,又胖又丑又老的他只能凭借身份让夷光乖乖地留在身边,讨好自己,却无法让夷光真心真意地爱上他。
夫差想要的太多……
他除了去宠爱她,用金钱、用诚意打动她的芳心外,还能做什么?
滴水穿石,海枯石烂。
人的心,也会变的吧?
莫三娘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没有哭声,她问:“你是夫差,还是吴王?”
夫差愧疚地低下头,不去看乳娘:“我是吴王。”
他不再是那个嗷嗷学语的奶娃娃,而是吴国的君主,君王所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圣旨,容不得任何违抗。
莫三娘懂了,她艰难地答:“我不再追查雀儿之死。”
夫差再次确认:“我要你承诺,不因此事责难或伤害夷光。”
莫三娘点头:“我承诺,我绝不因雀儿之事责难伤害夷光。”
夫差道:“莫家信义传家……”
莫三娘斩钉截铁:“三娘言出必行。”
“好!”夫差依旧命人送来大批的金帛珠宝与莫三娘,做愧疚的补偿。
莫三娘将东西全部退了回去。
临行前,夫差回头,轻轻地说了句:“乳娘,对不起……”
莫三娘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捌】
夫差对施夷光宠爱更盛,穷奢极侈。
伍子胥怒不可歇,竟当众抱怨:“施妃之祸如夏姬。”
夫差得知,大怒。那夏姬是郑国出了名的女人,美艳放荡,死在她肚皮上的男人无数,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怎能与他冰清玉洁的夷光相提并论?器重的臣子竟如此诋毁宫中嫔妃,干涉他的私事,气得夫差胸闷,若不是被劝忠言逆耳,他几乎要当场发作,只好回宫砸了几个酒器。
施夷光见状,心绞痛发作,卧床不起,只言:“妾对君心如日月,日久见人心。”然后暗地差遣投靠越国的太宰嚭私下笑道:“子胥说施妃像夏姬,不知他是否要效仿巫臣?”
巫臣是楚国臣子,三番四次进谏楚王,说贪图夏姬美色是淫,淫是大罪,成功制止楚王纳夏姬进宫,转头却私奔去郑,自己娶了夏姬逃跑。气得楚王杀了巫臣全家,后来巫臣带着夏姬逃亡吴国报复,他颇有才能,帮助吴国侵楚,把楚国祸害得一塌糊涂。虽然巫臣是吴国以前的重臣,才华横溢,但大家对他为女色而背主的行为总归有些看不上,就连夫差也不例外。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不怀好意地盯她。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私下谴责她。
若伍子胥要像巫臣那样明里在他面前骂夷光,挑拨两人关系,背后却看上夷光想据为己有呢?
查无实证,也不能随意询问忠臣这种丢脸的事。
夫差心里就有个疙瘩,越看伍子胥骂施夷光就越火大,越发看他不顺眼,也怀疑他的忠诚——忠臣怎能对君主的心上人百般诋毁,试图拆散呢?而施夷光倒经常在背后夸赞伍子胥虽迂腐了些,却英明神武,是栋梁之才。此等容人之心,实为贤良女子楷模,除了每次提起伍子胥的崇拜眼神让人看着不舒服了点,让夫差觉得自己废物了点,都很完美……
君臣之间,渐渐远离,经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后来,伍子胥出使齐国,太宰嚭乘机进谗,说伍子胥阴谋倚托齐国反吴。夫差听信谗言,派人送一把宝剑给伍子胥,令其自杀。伍子胥悲愤痛哭,死前直言:“将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入侵。”施夷光听了这话,当场心绞痛发,几乎痛死过去,哭言,“越国视吴王为恩人,怎会做出这种事?”夫差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将伍子胥尸首沉入江中。
吴国大哀。
【玖】
消息传入宫中,莫三娘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白布上,钻心地痛。
她觉得现在的夫差很陌生,他越变越多,仿佛所有事情都围着施夷光转,忘了他自己。
她对吴国的未来很担忧,朝令夕改,奢华无度,众臣也议论纷纷,不知所措。
那个名叫施夷光的女子,真真好手段。
可怜的雀儿,可悲的夫差,她心爱的两个孩子被这毒蝎心肠的女人尽数毁去,可是她能做什么呢?雀儿已经死了,不会听她的了,夫差不再是孩子,不会听她的了。
而且她答应过夫差,纵使再痛恨,也不让夷光为难。
莫家每个人都能遵守承诺,她也不例外。
莫三娘紧紧握住针,想了又想,除了再劝几次夫差惹他烦躁外,无计可施,泪满衣襟。
没办法,就算被狐狸精迷惑来和她作对的孩子,仍是母亲心头上的肉。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盼他能早日醒悟。
【拾】
莫三娘没有等到夫差醒悟的那一天。
王夫差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六月,越王勾践趁吴国精兵在外,伐吴。太子友奋战被俘,烧死姑苏台上。吴王大哀,无奈求和,越国退兵。
是夜,听说夫差进了施夷光的屋内,有男子斥责声,有女子哭闹声,次日,和好如初。
他始终不相信夷光会害他。
哪怕是,付出了亲儿子的性命做代价。
直至王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越国再次入侵,此时吴国穷兵黩武,已是强弓之末,无力抵抗,吴王再次向越王求和,曾献美人的越国重臣范蠡坚决主张要灭掉吴国,越王听从建议,攻打姑苏,命吴王遣与甬东,屈膝为臣,百家居之。吴王说:“我已老,不能服侍君主,悔不听子胥之言,落到如此下场。”后拔剑自刎。
吴王死后,越王以不忠之名诛太宰嚭。
【拾壹】
吴王身死,吴宫人深恨施妃。
“那个叛国的贱人何在?一定是她离间陛下,将吴宫的消息送出去的!”
“陛下真是白疼了她!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的蛇蝎!”
“将她沉江,去与子胥大人谢罪!”
众人四处寻拿施妃,欲将其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他们谁也没找到施妃。
是莫三娘救下了施夷光,带着荆钗布裙的她,面涂黑灰,偷偷潜出宫外。
同床共枕十七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自尽,施夷光惊恐的眼睛里有着呆滞,不复以往灵动,她很清楚地看见,所有陪她离宫的侍卫宫人眼里,都充斥着刻骨的恨。
没有人愿意做亡国奴。
越国人不想,吴国人也不想。
夫差待她极好,可是,她是越国的女子,肩负着越王给予的复仇使命。
范蠡,那个风流潇洒的男人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只要能成功,小小的浣纱女将成为越国的英雄,范蠡还告诉她,等越国复仇成功的那一天,就会将她接回去,让她做自己的妻子,过上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还有越王,那个身材高大,眉眼里有着不一样坚毅的男人,他含情脉脉地说会等着她回去,让史官在越国厚厚的历史上写下她的名字,流芳千古。
比起这些气宇非凡的男人,夫差在她面前就像条摇着尾巴的狗,还是又胖又难看的丑狗,百依百顺得让人心烦。每每想到这里,施夷光就能硬下心肠,无视夫差对她的好。
可是,她不能无视夫差的死。
得知施夷光是出卖吴国的罪魁祸首,莫三娘带着侍卫直冲馆娃馆,要杀她除害。越王派来接应的人尚未抵达,几个心腹抵挡不了吴宫人的怒火,施夷光无计可施,躲在床旁怯怯发抖,她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夫差来了,他问了她很多事,其中许多是他从来不愿面对的。
证据确凿,施夷光再也无法抵赖,终于一一交代,然后不复以往温柔虚伪,哈哈大笑道:“来吧,我知道你要杀我解恨的,可是我终究是为越国复仇成功了。”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他的鬓角白发又多了,脸上皱纹纵横,仿佛老了三十岁。
莫三娘对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恨极,提剑要刺。
夫差持剑拦下,他说:“住手。”
莫三娘惊呼:“陛下?!”
就连施夷光也呆了般看着他,仿佛不理解。
夫差低头问她:“那么多年,你倾尽全力对你,你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施夷光摇摇头:“没有。”
夫差再问:“你爱过我吗?”
施夷光残忍地摇头:“没有。”
她闭目等死,再也不相信自己装病就能得到宽恕。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做出出乎意料的决定:“让她走。”
众人大惊,莫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这是背叛你的狐狸精!吴国的罪人!下贱的东西!她对不起你的苦心!”
夫差摇摇头:“三娘,你带着她走,别落在愤怒的吴人手上,直接将她交给越人,这样……就应该平安了。”
莫三娘盛怒:“蠢货!”
曙光在绝望中出现,施夷光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问:“真的?难……难道你不恨我?”
“恨……”夫差用苍老的手抚上她光滑的面颊,十余年的吴宫生活,她已从青春少女变成了年近四十的少妇,岁月的痕迹爬上她的眼角,仿佛古董上的刻痕,带来成熟的韵味,可是美丽却未曾凋零,仍是他花园百花中最耀眼,最爱的那朵花,他轻轻地说,“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有多恨你,我就有多爱你,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施夷光呆呆地坐着,忽然抽泣起来,她羞愧难当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变得真实。
莫三娘还想说什么。
“乳娘,”夫差扭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我在夷光面前发过誓,此生决不伤她,请你为我带夷光离城。莫家信义传家,一诺千金,我贵为天子,更应守信。如今我已决意与吴国共生死,难以分身,只求乳娘替我将夷光送出城外。夷光与越国有大恩,不会为难她,亦不会为难你的。”
莫三娘冷冷问:“这是吴王的要求?”
他摇头:“这是夫差的请求,也是最后的请求……”
夫差的请求,就如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请求。
没有母亲能拒绝所爱孩子的最后请求。
“好,”莫三娘如钢铁般的心,一下子软了,紧紧握住的剑柄松了,铜剑落地,再也无法拾起,她含泪答应了夫差的请求,“乳娘什么都答应你……”
太阳徐徐升起,太阳徐徐落下,吴王甍。
她亲手抚养大两个孩子,然后亲手为他们送葬。
她亲手将害死她孩子的凶手送出生天。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拾贰】
通往姑苏城外的路上,施夷光坐得离吴人远远的,她很害怕有人会偷偷对她下杀手,事实上,好几个宫人侍卫都尝试这样做了,却被眼厉的莫三娘发现制止。
夫差曾说莫家重承诺,只要乳娘答应的事,绝不食言。
莫三娘承诺保护施夷光不受吴人伤害,将她交给越人,就绝不会让她死在越人手里。
施夷光认准靠山,紧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莫三娘一路无语,默默保护。
穿街过巷,绕开吴国几大家族的追杀,姑苏城外有越国的旗帜,生路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故乡就要回去,她的心跳得宛如小鹿般欢腾,只恨不得肋上生双翼,瞬间飞回越国。紧接着,她看见了越国的士兵,穿着抖擞的皮甲,定是宫中派来接应她的使节,国与国之间常年征战,他们对已投降的吴军送施夷光到来,并不敌视,似乎还有些意料之中。
莫三娘轻飘飘地走到狂喜的她背后,恍若鬼魅,笑着说:“回去吧,这是我安排的越人来接你了。”
阴冷的声音让施夷光打了个寒颤,忽然不敢挪动脚步。
越军似乎知道莫三娘会带她来,毫不意外,他们却无视吴人送行的队伍,迎上来,对她笑道:“辛苦了,我们是皇后派来接你的使者,请安心上路吧。”
紧接着,施夷光看见侍卫们拿出了一只牛皮缝制的大袋,约莫有一人高,一人宽,尺寸就如她身高定制般合适,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转身就想逃,却被牢牢按住,按倒在泥地里,从未提过比酒壶更重的东西的双手被石子磨破了皮,整齐的发髻被打得凌乱,她一口咬去擒拿自己的侍卫手,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