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功夫是他随左游仙行游万里、暗中以拜神鞭炼药时想到的,但此时他不是在炼化吉祥草的药力,而是在炼化这种草茎材质本身的物用。相当于以身为炉鼎,以心念为炉火,炼化这件东西使之成为一种特殊的材料。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这么炼制的,梅振衣在山中转了半天,以神识四下感应,特意选中了这种年前刚刚枯萎、通体洁白的吉祥软草。

不要小看这么一番加工,从他手里出来的吉祥软草茎,不仅寻常刀斧割不断,而且可保百年不朽,材质纯净没有杂质,放在手中的感觉也非常柔软舒适。

草茎加工完了,他开始编织,一根根草茎在他的指间穿梭跳动,他在编坐垫。草茎很软很细,他编的纹路非常致密,还带着装饰性的环形花纹。这一手编织功夫是他穿越前小时候在村庄里学的,放假时编些坐垫、花篮、帽子、小工艺品等拿到集市上去卖,可以换点零花钱。

穿越到唐朝来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梅振衣的手艺不仅没有生疏,反而变得更加灵活。编着编着,指尖的软草茎似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唤起了他很多记忆。

刚才见到何幼姑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曲怡敏,心有所感,而此时思绪则飘出很远。仿佛他又回到了梅公河旁那个叫梅家原的村庄,那个叫梅溪的孩子,吃百家饭长大,小小年纪行走江湖,又来到北京读大学,认识了美丽大方的曲怡敏,还有那位和蔼可亲的曲老头。

不知不觉中,一扇纯白的吉祥软草蒲团已经编完了,他又开始编第二个。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灯光,但梅振衣已经不再用眼睛去看,就是以神识去感应,那些软草茎仿佛有了生命,一根根自动的在他指间跳动、缠绕、穿梭,当天空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第二个蒲团也编好了。

梅振衣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知焰还没回来,他摇了摇头安定心神,又想起了今天问钟离权师父的那些话。钟离权没有回答,那就趁这个时间,去灵台中问孙思邈吧。

灵台中孙思邈还是慈祥的长者形像,听见梅振衣问的话,微笑着说了一番道理——

钟离权为什么要立那一戒?修行中关于“欲”的戒律从来不是为戒而戒。就以色戒而言,立戒本身解决不了色欲勾牵,如果心性洗炼不够,就算你不破戒,一样会被心魔所扰。不能干的事情还不能想吗?定境中这一想,麻烦就来了。

那为什么还要立戒?如果心性境界不到,又不以戒律节制的话,容易食髓知味沉溺其中,那么修行者的心性就很难再穿凿了。况且在炉鼎未成,气血未足之时,万一纵欲过度,就别谈什么心性了,连修为都会退失。

所以为“欲”立戒常常是一刀切的禁止规定,不是从根源上解决,而是防微杜渐,直到修行者自己心性境界已足,无需此戒也能约束心性。到了那个地步,所谓的戒也就无所谓了。再比如说色戒,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还要依着这一戒的约束才能不受勾牵,本身就是着相。

世人常谈着相不着相,其实只有大成真人才有资格谈“着相”一说,达不到这个境界很难分清何为本、何为相。

一般门外人不懂,修为未到大成的修行弟子也不明白,再加上各人的资质、悟性千差万别,所以师门立戒是一刀切到底统一约束,无法也不能公开解释清楚的,否则容易遭到门外人妄议,也可能引起种种误会。

说到各门戒律,依据师传道法的不同,有的是贯穿始终的,有的是师父临时给特定的弟子立下的。比如钟离权欲传授的丹道,并不戒男女之事,却根据梅振衣的情况,临时给他立了一戒。假如梅振衣自己破了戒,师父可以不收他为弟子,又或者他的心性境界到了,这一戒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钟离权会说梅振衣问的那一番话是废话,他没解释,灵台中的孙思邈给讲透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也是定境中的梅振衣自己悟透了。

贯穿始终的戒律也有例子,比如说孙思邈收梅振衣为徒时,让他受了一戒“勿为含生之害”。这一戒也很有讲究,它与一刀切的“不可杀生”是不一样的,贯穿梅振衣修行的始终,只要他还认孙思邈这个师父修医家道法,就得守这一戒。

话说到这里,梅振衣道:“多谢师父点明,腾儿知道了。”

孙思邈道:“你知道了,却没有真正的参透,仅有悟性不行,修行中需要历证方可。腾儿,我见你心思有此杂乱,可知其中源由?”

梅振衣:“知其中源由,却说不清楚。”

孙思邈:“既然说不清楚,那就去吧。”

梅振衣:“去哪里呀?”

孙思邈:“去那缘起之处啊,眼前的为师只是在你灵台中的一道心印,但人们自己也会给自己下心印,却恍然不觉。这一去,如不能彻悟,就不要回来!”

孙思邈说完话突然一挥衣袖,灵台中的场景变了,或者说梅振衣的定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他不再是于定境中与孙思邈对话,而是离开了定境,人却没有“回来”,元神不再外感,彻底“迷失”在“自我”当中。

灵山心法修行了这么长时间,破关之时,连梅振衣自己都没想到。世界突然变了,灵台中的孙思邈消失了,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定境中,但周围不再是承枢峰上的随缘小筑,而是一条人流杂乱的大街,前方路口有一辆公交车正在驶过。

他居然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梅振衣甚至还记得准确的日期,就是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下午,他正走出校园准备去市场买水果。他身后跟着三个鬼鬼祟祟的地痞,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一尘不染的水果摊。

怎么回来了?难道又经历了一次穿越吗!自己究竟是梅振衣还是梅溪?这是在做梦吗,却不像是梦,所有的感觉都是绝对的真实而清晰!难道是在恍惚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自己去了唐朝?——“梅溪”有些懵了。

知焰在夜色中走进随缘小筑,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散落的吉祥软草茎,还有两个崭新的蒲团,梅振衣正在其中一个蒲团上静静定坐。

知焰的神色变了,以她的修为,竟然没察觉到梅振衣在这里,看见了才知道。这不可能啊?紧接着她想到了一件事,看着梅振衣微微点了点头,却又皱起了眉头。

眉头刚刚蹙起,又突然回头看去,只见钟离权不知何时也走进了随缘小筑。他们两人都很小心的收敛起周身神气,也没有开口说话,不想打扰定坐中的梅振衣,只用神念交流。

“他入妄境了吗?难怪我进门前没有察觉他在此地。”知焰在神念中问道。

钟离权以神念答道:“是的,火候到了,却是在此地。这对我徒儿来说是好事啊,仙子何故皱眉?”

知焰:“妄境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他已经入坐很久了,有些不对劲啊?”

钟离权:“确实有些不对,我这个弟子与众不同,连我也琢磨不透啊。看他这个架式,可能以实事入妄,妄境有多久,他很有可能就得在这里坐多久,不破妄不得出。”

知焰:“既入妄心之境,又怎可能在妄心所见是实事?世上会有人将平常实事当作妄想吗,闻所未闻!如若如此,那岂不是闪念可破妄的天生真人,也不会定坐这么长时间。”

钟离权:“也可能是我猜的不对,他经历的也许不仅仅是妄境,总之我这个徒儿很特别。…好漂亮的坐垫啊,世间也没处买去,你编的?”他注意到地上的坐垫以及散落的草茎。

知焰:“不是,我来时就已经这样,应该是梅振衣所编,他竟然以炼器之法编织出这种寻常物件,而不是修行法宝。东华上仙,听闻你善炼器,教出的徒弟确实与众不同啊。”

钟离权:“多谢仙子夸奖,可惜我不敢居功,炼器之法我还没教他呢,这些都是他自悟的。…你猜一猜,他编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知焰一指梅振衣:“修行打坐用的,这还用猜吗?”

钟离权笑了:“你可真有意思,东西的用处还用问吗?这一对世间罕见的坐垫,是他为你编的,你住在这里,此处缺什么没看出来吗?”

知焰:“为我编的,怎么编了两个?”

钟离权:“这话问的,俗世间的习惯,送东西讲究好事成双嘛。你坐一个,另一个也可以为客人准备,比如他自己。”

知焰从地上拣起一根吉祥软草茎:“这不是普通的草,我在昆仑仙境见过,但在人世间很少看到,竟然在这三座山中就似杂草般生长。”

钟离权:“能够做为炼化之材的东西,当然不普通,这里也不是普通的地方,天成的修行福地啊。…知焰仙子,看我徒儿送你的这一对坐垫,我都有些羡慕了。”

两人在这里以神念交流,而梅振衣一直静坐无声无息。

很多人都可能都有过一种经历,比如早上刚醒来你觉得很困,闭眼又睡了一小会,就这么一小会你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甚至说不清梦中经历的时间有多长。再睁眼时一看闹钟,仅仅过去了几分钟,等你清醒之后,记忆中的感受也是仅过了几分钟而已,尽管梦很漫长。

梅溪站在大街上,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他就是这种感觉。仿佛走在大街上一愣神,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回唐朝过了四年,又突然站在这里就醒了,做梦前的记忆并不因为这个梦而显得遥远,穿越前的一切印象仍然就在片刻之前。

梅溪疑惑了,刚才真的是个梦吗?这个梦如此清晰,如此漫长!他伸手咬了自己手背一口,感觉很疼,现在应该是清醒的,一切都很真实。他又摸了下自己的右臂,那条跟随他多年的打猴鞭还在右袖之中,没有护腕,也不是钟离权给他的那支拜神鞭。

梅溪又收敛身心运转法力——无法力可用,他并没有突破易筋洗髓的境界,自己的修为还是昨天晚上刚刚突破五气朝元的状态。这种感觉很滑稽,就像挥手去打乒乓球,而面前根本就没有球桌,手中也根本没有球拍一样,只是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象征性动作。

不论是谁遇到这种事情都得发懵啊,梅溪站了半天不知所措,身后三个小地痞已经慢慢的接近了。他总不能就在大街上站一辈子不走,梅溪突然狠狠的甩了甩头,就像一只落水的小狗爬上岸使劲甩动身上的毛一样,然后,他终于举步向前走去。

第六卷:子非鱼

第105回、重逢一日千秋尽,梦幻真如复往来

向前走,会发生与“梦幻”中一样的事情吗?梅溪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考虑的就是这些。不论刚才的恍惚梦幻是不是真的,此时梅溪也不想再去尝试,他还要去吃晚饭呢,曲教授和曲怡敏都在等着他。

梅溪将戴在胸前的句芒之心摘了下来揣进兜里,拐了一个弯来到马路对面,绕过了那个水果摊。什么都没有发生,水果摊后的女子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梅溪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感觉是高兴还是失望,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诞,还是先去买水果吧。

梅溪从市场出来,提着一兜子水果,兜里突然有铃声传来,原来是手机响了,曲怡敏“昨天”刚刚送他的。接起手机,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梅溪啊,你在哪里?可别忘了过来,姐姐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

听见曲怡敏的声音,虽然仅仅“一日不见”,梅溪莫名的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知为何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答话的声音温柔的不能再温柔:“我在路上,正往家走呢,一会见!”

绕着校园墙外,向另一侧的教工生活区走去,经过一条很僻静的窄巷。那三个混混一直跟着他,见四下无人快速赶了上来。

“站住!”一声低喝,却不是那三个混混喊的,而是前面的梅溪突然转过身来喝住三人。

三个混混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伸手掏家伙,然而动作却僵住了,只听面前的少年冷冷的说道:“三位,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不要找我的麻烦,也不要随便给别人找这种麻烦。好端端的有手有脚,去做点什么不好,偏偏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梅溪说话时看着他们,神色没有丝毫的害怕,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就像看着三只乱翻垃圾堆的流浪猫。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学生,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威严,那三个混混一时间没敢乱动。

就算刚才奇异的经历是个恍惚的梦幻,但毕竟是一种经历,梅溪整个人由内而外发生了一种不自觉的变化。北京街头的小无赖,哪见过大唐公侯之子、经历过千军万马厮杀场面,又与各路仙人谈笑自如的“梅振衣”。

梅溪看着他们开口说话时,三个混混有一种错觉,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喘,却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等梅溪说完话转身离去之后,他们才回过神来,旁边的小混混小声问中间那人道:“大哥,怎么办?”

中间那位“大哥”狠狠的一拍脑门:“钱已经收了,不就是打折他一条腿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动手,我们几个往后还怎么混呐?…管他是谁,做了!”

“小子,你站住!”三个混混掏出家伙,快步追了过去。

三人手里拿的是木工斧,一尺五寸长的把,斧头尾部很厚还可以当锤子用,就与电影中斧头帮用的家伙差不多。梅溪在前面走,步子不紧不慢,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然而那几个混混还没跑出几步,就觉得眼前一花,空中似有一道细长的金光卷来。

啪、啪、啪三声微弱的脆响接连发出,梅溪没有使出绝技昏厥鞭,就是以普通的内劲鞭法,鞭梢分别抽中了三人持斧的手腕。斧头落地,紧接着是嗷嗷嗷连声惨叫,三名混混的小臂被打折了,这鞭子好强的劲力!

“自作孽,不可恕!”梅溪只说了这么一句,人已走远消失在前方路口拐弯处。

三名混混目瞪口呆,满头冷汗的张着嘴,连惨叫都停住了。到现在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的手臂是怎么被打断的,那个人——他还是人吗?

三名混混被吓坏了,而梅溪也有些惊讶,刚才打猴鞭出手,鞭子还是那根鞭子,鞭法还是那套鞭法,可是施展之际已经纯熟精妙了许多,到了随心而发的地步。是因为梦幻中的经历,还是因为昨夜刚刚突破了五气朝元的境界,梅溪自己都说不清了。

梅溪是第一次来曲教授家,单元楼上有楼号,很好找,他上了楼还没来得及按响门铃,门自己就开了。曲怡敏系着围裙跳了出来:“吓你一跳吧?我在楼上老远就看见你来了,请你吃饭表示感谢,今天也是你过生日,还拎什么东西?”

“第一次登门,总不好意思空手吧?可惜兜里钱不多,只能买得起一点水果。”梅溪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很腼腆的答道,而眼神却有些移不开了。

曲怡敏:“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以前没见过吗?”

梅溪伸手摸了摸鼻子,掩饰道:“真没见过你穿着围裙的样子。”

“呵呵呵,她是刚刚把围裙系上的,就是做个样子给你看,假装她有多勤快!…梅溪,快进来换鞋,晚饭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在书房和她爷爷聊会就可以开饭了。”有一名六十多岁的妇人笑呵呵的走到门前打招呼,是曲老头的老伴姜奶奶,梅溪认识,但以前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讨厌,不带奶奶这么说话的,剩下的活我来干,免得又说我假装勤快。”曲怡敏向奶奶撅嘴道。在家中她不是学校的辅导员,就是个孙女,很有些孩子气。

曲教授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殷实的书香人家,家中的装修布置非常精致典雅。以前的梅溪是从未见过的,但有了不久前那个穿越的“梦境”,现在倒也无所谓了,然而当他在书房中见到一样东西时,却不由自主的变色愣住了。

那是一只秘釉青瓷水著,放在一个玻璃门的书柜里,就像浸泡在水中一样表面有一层奇异的波光。这件东西,与穿越幻境中刚“醒”来不久,在桌子上看见的那只水著一模一样。难道那不仅是幻觉,冥冥中真的发生过什么吗?怎么会在曲教授家见到这件东西。

曲教授注意到他的反应,笑呵呵的打开玻璃门道:“一进门你就看见这个了?这可是父亲传下来的东西,据说当年药王爷用它喝过水呢,但他也不知真假。…有了上次那个假丹鼎的经验,前两天我请了一个鉴定专家看了看,专家说这是一件近代的赝品,虽然有些年头了。”

“那位专家是不是还告诉你,想拿回去研究研究,搞清楚是怎么仿造的,是不是?”梅溪问道。

曲教授好奇的说:“是的,但我没让他拿走,不管是不是古董,总是父亲给我的物件,也是个象征。…咦,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梅溪叹了一口气:“那人看你是个外行,一时见财起意有了邪念,若是一般的古董就算了,这只水著实在太珍贵了,堪称国宝级!…他如果拿去调了包,找高手专门做一件高仿还你,以你的眼力恐怕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成了赝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