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苦笑:“岂止是你不喜欢,连我都呆不住了。禅师往南去,我们就往北行,勿再自寻争端,择一地待结福缘吧。”

惠能南去之后,改法号为慧能,隐姓埋名十余年,待机缘至,大兴禅法于南华。待到武后当权大肆崇佛,神秀入宫封为国师,向武后推荐了慧能,想借帝王家之手取回木棉袈裟。慧能没有入宫,却干脆将木棉袈裟交给了武后,此后无人再称禅宗之祖。

清风与明月北上,最后驻足之处在终南山中,也就是梅振衣第一次碰见他们的地方。清风、熊居士、慧能等三人合神念给梅振衣所讲的这个漫长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梅振衣是以入境观法来听这个故事的,于定坐中仿佛自身并不存在,灵台中当年的往事自然而然的在发生。他自己并不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谁是谁非只是旁观,三位高人也仅仅是“告诉”他曾发生了这些事。

一千八百多年的造化,种种仙家玄妙之处,让梅振衣是大开眼界,还有许多他未解或遗憾之处,因为做事的种种人等毕竟不是他,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那么去做。未解虽未解,了解这一段事情就足够了,其中福缘之大难以想象。

故事结束,梅振衣从定境中出,仿佛也经历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多年,有恍如隔世之感。下一瞬间,灵台重归清明,故事中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但就像刚刚入坐一般。

他入坐时是在夜间,清晰的记得月光将斑驳的竹影投在他的身上,当他睁开眼睛时是一个清晨,初升的霞光将竹影染上一层辉韵。

面前还是三张竹椅,当中坐着一名高簪道士,正是他的师父钟离权,左边坐着一名红衣绿绦女子,竟是他的道侣知焰,右边椅子上有一缕朦胧的光影,老老实实一转不转,是提溜转。

知焰竟然历尽苦海劫出关了,而师父钟离权也来了,梅振衣刚想起身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身形好似被定住了,周身血脉不行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只有灵台神识清晰无碍。

钟离权见他睁眼,挥起芭蕉扇扇来一缕仙风道:“不着急,慢慢起身。”

仙风及体,经络重行,梅振衣以“省身之术”运转炉鼎神气,又渐渐重新“拥有”了身体。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通常人们的意识都依附于身体,而此刻梅振衣的经历,就像让身体重新依附于独立存在的神识。

半个时辰之后,才一切如常,梅振衣先离座起身,再给师父下拜,而知焰已经走到他身边。梅振衣问道:“知焰,你怎会在此?我这一入坐是多长时间?”

知焰还没开口,提溜转从椅子上飘了过来惊呼道:“梅公子,你能说话了!”

梅振衣这才意识到,入坐前被随先生施法禁言,如今已经自解。以前所修种种神通,在方才“重新找回”身体炉鼎后已然圆融无碍,也掌握了“无语观音术”,开不开口说话已无分别。这一段定境修行就是“无我而观景”,更何况“无语而观音”呢。

知焰扶起他道:“已过去三年了,清风、熊居士、慧能当夜就已离开,而你一直在此地定坐。一年前我破关而出,也是钟离师父这般助我离定。师父料到你会在这几天出关,所以我与提溜转前来守候。”

梅振衣:“恭喜你历尽苦海成就地仙…三年!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钟离权似笑非笑道:“你能自己从入境观中出,不需我施法打断强行将你唤回,就是这一段修行圆满。…这三年发生了不少事情,不必着急也急不得,知焰会一一向你分说,现在该回家了。”他一边说话还一边瞄了正欲着急开口的提溜转一眼,似有提醒之意。

三年没回家了,梅振衣当然着急回去,不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家中一切可安好?回到齐云观,梅毅、张果率梅氏兄弟等众人来迎,钟离权只说三日后山中见,有事细述,带着知焰与提溜转先去了青漪三山。

可怜提溜转一直想说话,但钟离权一直没让它开口,临了还被带走了。

见过张果等人,询问家中事务,再入内宅与谷儿、穗儿、玉真等人另叙私语,款曲不必为外人道。俗话说山中方一日世事已千年,虽然夸张但也形象,这三年还真的发生了不少事情,不知不觉中忽然回首,变化真的太大了!

首先说谷儿、穗儿,夫君不在却留下了修行道法,三年来这两丫头也有了易经洗髓的修为境界,同时与玉真公主相处的如姐妹一般。

立岚与曲振声早已从关中而回,结为道侣,梅振衣错过了这顿喜酒,他的那份贺礼还是玉真公主给安排的。立岚如今在青漪三山的法柱峰半山腰建园而居,同时也开辟药田。

立岚开辟药田据说还得到了提溜转的很多指点,梅振衣猜测定是提溜转跑去问明月,再回头来指点立岚的。在青漪三山动土,梅振衣不在别人不好点头,是钟离权做的主,知焰仙子也赞同。

如今三山洞天的凿建已经开始了,承枢峰上的随缘小筑扩建成片,是知焰与提溜转平时的修行之所,谷儿、穗儿携玉真也常来做客,各有居处。对面法柱峰上除了立岚修行并开辟的药田之外,梅毅、张果等人也各自结庐,平日清修就于山中。

张果如今也有飞天之能,但他与星云师太的关系——还是老样子。

梅振衣虽不在家,但是在青漪三山中凿建的费用却都是他出的,当初炒制茶叶与营销老春黄这两样生意,在梅大东与梅六发的负责下,已经初见成效,梅振衣、芜州梅家以及合作的柳家、纪家都赚了不少钱。

尤其是老春黄酒,如今已是名声在外供不应求,价钱卖的很贵,它经营的如此成功还有另一个原因。梅六发以少爷的名义给洛阳牡丹坊的白牡丹写了一封信,还送去了一船老春黄,这种美酒就出现在了白牡丹的花魁宴上,很快就名扬洛阳,然后在江南一带也身价高企。

梅六发还玩了个心眼,送到洛阳牡丹坊中美酒都是纪家祖传老窖中所产,搞得万家酒店所售反而是后来的新酒了。梅振衣听说之后把梅六发叫来斥责了一番,并告诉他往牡丹坊送酒可以,但不该以他梅振衣的名义写信。

柳家各地商铺行销的茶叶,不仅包括梅家的,后来还有丹霞派的。丹霞派在世间也有营生,原先主要是经营药材,见梅振衣学会炒茶之法,普及工艺在世俗间推广很成功,也派人上门来谈合作。知焰做主,点头答应了。

丹霞派所售的茶叶,都是修行人以文火炒制的最上品,不是普通工匠以铁锅灶火炒制的那种,产量不高却价格最贵,也能弥补梅家所产上品茶叶数量的不足。丹霞派上门所谈的可不仅仅是茶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恨贤夫妇半年前行游昆仑群峰而回,恨贤散人劝夫人到芜州与梅家众修士作伴,可恨贤夫人执意要陪丈夫一起上丹霞峰领罪。不久后丹霞派将此事传书天下,连同当年的立戒之书。

这一次传书的范围非常广,不仅世间大小各派无遗,而且丹霞派七位长老一起出山,同时得到了钟离权的指引帮助,昆仑仙境各派都送到了。

传书中还有一条,那就是请接到传书的门派,向附近相熟的门派以及到访的散修转告,以至于很多人接到了多次传书,比如齐云观不仅接到丹霞派护法悟玄真人的亲自传书,还接到了九林禅院、妙法门、东华门转来的传书。此举开创了修行界的一个先例,后世称为江湖令。

一份传书,丹霞派为什么会派悟玄真人亲自来一趟呢?因为他还带来了两样东西和一句话,东西就是恨贤夫妇的紫电、青霜剑,话也是恨贤夫妇托他捎来:“我夫妇入生死关之前,世间不应再亏欠,以这对宝剑相谢梅真人。另有一事相求,我二人若再入轮回,希望再为一世修行道侣,若有缘,请梅真人点化成全。”

丹霞派的传书只说恨贤夫妇主动上丹霞峰领罪,没说如何处置,世人皆知他们再也没下丹霞峰。悟玄真人私下转告,恨贤夫人陪着丈夫在丹霞峰上一起入了生死关,所谓生死关就是没有出关之时,若一世尽不成仙道,则再入轮回。

想在生死关中成仙道,除非世间法已修至尽头,再无他念只待天劫。以恨贤夫妇的修为,入生死关就等于再入轮回转世。但他们托了梅振衣一件事,这件事可相当不好办。意思就是梅振衣若有缘碰见他们转世中的一个,再帮忙找到另一个。

仅仅是找到还不算,还要点化他们修行结缘,再为一世修行道侣。梅振衣想拒绝也不好说了,悟玄真人剑已留下,而恨贤夫人已入生死关不可能再见面,说不定已经轮回转世了。

第九卷:龙空山

第159回、老聃陪坐三清末,牡丹遭贬出洛阳

梅振衣在书房中见到了丹霞派的传书,问谷儿道:“那紫青双剑现在何处?”

谷儿:“放在别处不妥,知焰仙子收藏了。这段时间你不在,与世上修行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知焰仙子替你安排,我们私下里和她开玩笑,都叫她三山掌门人呢。”

梅振衣笑道:“三山掌门人,这名号真有趣,难为她了,也难为你们了。”

谷儿:“我与穗儿妹妹倒没什么为难的,修行事现在有知焰仙子做主,家中事可以请教玉真公主,还有提溜转这个百事通,什么事都喜欢帮忙给出主意,搞得管家张果反倒清闲了。”

钟离权带走了知焰和提溜转,说三天后到青漪三山有事细谈,梅振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定坐三年刚刚回家,家中也有很多事要处理明白,所以师父给了他三天时间。既然师父如此安排,梅振衣也就先等三天了。

家中琐碎事一一处置不必细述,第三天的时候,芜州刺史程玄鹄来到齐云观,一是听闻梅公子出关前来探望,二是奉旨修缮齐云观。看来官方对这座道观还挺关心的,会主动下文修缮,不过观主曲振声接到公文有些纳闷,把梅振衣请去商量。

这次还真的是修缮,不是像以往那样拨点银子就算了,连图样都拿来了,主要是重修正殿。前文说过,齐云观正殿供奉的是李家追封的玄元高皇帝,也就是道祖老子,两旁是张道陵与葛稚川两位天师陪祭。

而这次修缮的图样中,按佛寺大雄宝殿三世佛的格局,改成了供奉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所谓太清道德天尊,他的人间化身就是老子了,曾是道家供奉的最高神灵,也是李唐追认的祖先,这次重修之后仅位于三清之末。

要是别家道观,下来公文图样以及拨了银两,也就没什么废话了,但是在齐云观中程玄鹄与梅振衣等人还得解释几句。

曲振声拿到图样有三点疑惑,一是不明白为什么官方要管道观供奉谁?二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道祖老子换成三清还画好图样,这也不符合李皇追封祖先的尊崇之意。三是对三清的来历,他也不是很明了。

不要笑话曲振声,他身为道观之主,居然说不清三清来历。那是在唐代,有仙佛显迹于世,道人谈天尊不凭传说,人间确实没有见过元始与灵宝现身。

曲振声问梅振衣道:“我读历代道书,元始乃盘古之谓,象征天地未形、混沌未开、万物未生。灵宝乃混沌生太极、化阴阳二气之意。师弟是仙人弟子,能对我解说明白吗?若师弟也不清楚,可否去请教东华上仙?塑此神像每日供奉朝拜,总要弄个明白。”

梅振衣笑了:“不必解释,我可以告诉你元始与灵宝是什么,它们只是一种称谓,并不是两个人。”

历代道书中描述的元始与灵宝,是一种“存在”与“追求”的本源哲学用语。如果在仙人眼中真正有所指代的话,“元始”就是“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所谓混沌清明;“灵宝”就是“灵台开辟造化之功”,超脱中混沌直指清明的过程。

将元始与灵宝具体为两个神坛上的造像,与太上老君并列,含义上是道、法、人三位一体,与佛门的佛、法、僧三宝并称有类似的寓意。所以道观中供奉三清无可厚非,但要搞清楚,并非仙界中有元始与灵宝其人。

这就是梅振衣对曲振声与程玄鹄说的话,假如他没有经历那漫长的三年定坐,也不会了解这些,但今天已经清楚了。他心中还有一些念头没有说出口,只是自己在想——

道、法、人三位一体是一种超然玄妙的理解方式,形而下之,世俗间还有庸俗的理解方式,来源于门派之争。张三供奉太上老君,李四就供奉灵宝天尊,压张三一头,王二见李四供奉灵宝天尊,他就供奉原始天尊,号称祖师爷更了不起,再压李四一头。到头来谁也扯不清,于是乎三清并列于神坛之上了。

再具体到当朝,武天后竟然以帝王之命插手这种事情,天下以修缮名义改建的道观可不止齐云观一家。太上老君跑到一旁陪坐去了,这是一种非常隐晦的排挤与贬斥,谁叫他老人家被李唐追为先祖呢?那就抬出两个并不存在的神灵压太上老君一头。

太上老君坐哪里可能都无所谓,道祖就是道祖,他不会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以及“灵台开辟造化之功”去争风吃醋。但对于武天后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梅振衣估计这是武氏称帝前最后一步试探了,如果连“道祖”都摆平了的话,那就意味着李家皇室已经彻底摆平了,亲自登上皇位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但这些话梅振衣只在心中想没有说出来,只是解说了元始、灵宝的仙家所指,对曲振声道:“齐云观大殿如此改建也好,就立两尊神像列于老君之前,但要对后世传承弟子解说清楚,至于世俗间的误会,修道人心中有数就行了。”

三天忙完许多事,第四天梅振衣终于进了青漪三山,知焰仙子一袭红裙站在随缘小筑门前等他,就似梅振衣眼中的一缕云霞。

“怎么只有你,师父与提溜转呢?”梅振衣问道。

“师父把提溜转带走了,让我们好单独细谈,随我来。”知焰仙子答道。

知焰在人间徘徊了三年,终于拿回飞云岫时发现它已经是拜神鞭,丹霞峰上回赠梅振衣与他结为道侣,但紧接着就闭关三年历苦海劫,一年后梅振衣入境观法一坐也是三年,直到此刻两人才有机会单独相叙。

奇妙的是,两人之间似乎自有一种默契,很多话不必言述。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男女之情的成份,但也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当初的随缘小筑仅仅是原菁芜山庄的前厅加两侧厢房,而现在的规模则要大多了,穿过前厅后面也有了院落,其中就有知焰的修行静室。

静室中什么别的陈设都没有,地上只有两个洁白的吉祥软草垫,他们很自然的面对面坐了下来,就像当初梅振衣破妄而出第一眼看见知焰那样。他们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彼此的眼睛,知焰脸上升起了淡淡的红晕,却没有低头。

“直至今日你才有了地仙修为,但我看你的形容一直就是仙子,无论修为如何,无论过去未来。这才明白想当初你来到人世间,人们为什么就称你为知焰仙子。”还是梅振衣首先开口说话。

知焰浅笑道:“就算是真仙也喜听人口出善言,尤其是你这般夸我,我很高兴。”

梅振衣:“能与仙子携手结缘,我求之不得,已经不能用高兴来形容。听说苦海劫中会经历诸般前世轮回,不知你闭关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

知焰以问话的语气答道:“你儿时做过梦吗?梦中还有梦,梦中再有梦,如此往复不止,经历种种轮回所见,若定心一失则不可再回。…破关而出等同梦醒,我就是我,与前世无碍,既已明了则不必再提。”

梅振衣:“好个既已明了不必再提,你就是今生今世的仙子知焰。”

知焰:“你也是今生今世的振衣,在敬亭山中定坐三年,脱胎换骨境界俱足,已到苦海岸边,而你历劫的机缘恐怕就在眼前了。”

梅振衣:“我历劫的机缘?”

知焰突然说了一句题外话:“这三年,洛阳牡丹坊的白牡丹给你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张果收的,那时我还在闭关,第二封信是玉真公主收的,后来都放在我这里。”

白牡丹给梅振衣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在梅振衣闭关后不久,为了回一个消息,因为梅振衣曾托她打听波若罗摩花神下界的消息。白牡丹还真打听到了,不是她找到的,而是对方主动来找过她。

约三年前有一女子自称波若罗摩,路过洛阳找到白牡丹,向她打听一个人,那人是一名居士叫韦昙。白牡丹没有见过韦昙,想留波若罗摩也留不住,只能问她将到哪里去。波若罗摩说自己在人世间没有找到韦昙,想去昆仑仙境寻找。

第二封信是在近一年前,回信感谢梅振衣送来的那一船美酒,并说酒很好,就用在花魁宴上了,梅公子的情意她心领了,饮此酒就能想到人。但她又说宴是花魁宴,酒为世间风流名士共饮,梅公子又何必寻此遗憾呢?

看第二封信时梅振衣叹了一声:“梅六发那小子,以我的名义给白牡丹写信,也不知写出什么风流帐,引得白牡丹这样回信!”看完第一封信他又惊讶道:“韦昙居士,我在濠水落欢桥头见过,他当时是一名船夫,可惜后来离开了。”

等梅振衣看完了这两封信,知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道:“还有第三封信,却是你父亲的口信,白牡丹出事了,从牡丹坊失踪!等消息传到芜州,恰好是你离定境而出的前几天。”

梅振衣语气一紧:“白牡丹能出什么事?她是洛阳牡丹花神与人无争,又有脱胎换骨修为。”

知焰用另一只手拍着他的手背道:“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师父知道你一听此消息立刻就会赶往洛阳,而且这一去苦海劫不可免。你闭关三年刚回,家中事得处理明白,所以让我等三天。其实清风去了洛阳刚回来,他见过了白牡丹,那位随先生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