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心中稍安道:“清风见过了白牡丹?那么她没失踪,我明白了,她一定在洛阳南鲁公府后院小园中藏身,那是我当初给她准备的避难之所。”

白牡丹的事情,还要从梅振衣离定境而出的十天前说起。那一天武天后在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的陪同下游玩西苑,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园中花木枝叶已发但含蕾未开。

武天后无意中说了一句:“春日晴和,朕游上苑,却不见一朵花发。”唐代皇太后自称朕,由武氏而始。

武承嗣解释道:“时节未至。”

武三思凑过来接口道:“我看不是时节未至,而是万事俱备只欠明日一缕春风,天后圣意未决,百花不敢绽放相迎。只要天后下一道恩旨,花神也得听命。”

这是什么话?表面上听起来是肉麻的马屁,其实也是隐语,他一直想煽动武后早日称帝,借花开时节为由头,暗示武后时机已成熟,就差一道懿旨了。武后听了不动声色,点头微笑道:“是吗?那朕就下一道法旨试试。”

武后当即命太平公主拟旨一道,书写于黄绫之上,亲自加盖人皇印,挂于苑中向阳高枝。想当年敬亭山封神是高僧智诜传旨,而这一回是武后亲自当场颁旨。法旨上写道——

“明早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当天又下旨,招集百官次日同游西苑。第二天散朝后,百官齐聚,只见苑中已百花绽放,竞相在枝头吐艳,而武后所下法旨悬在最高的花枝之上。百官震服,山呼万岁,武后凤颜大悦,传令大开筵席,并封赏百花,起了个名头叫百花宴。

百花宴上武三思等人排班庆贺,连番献诗,大多都是“花神效命、万蕊含芳”之类的颂词。正在热闹间,内侍来报苑中百花名册,独独牡丹一株未开。武后脸色阴沉,今日借西苑花开震慑文武百官,怎么牡丹就这么不和谐呢?

群臣也听见了内侍所报,一时都不再言语,原本喜庆的酒筵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武后很是下不了台,随即下旨——将牡丹花贬出洛阳。

牡丹是一种花,也不是哪位官员,怎么个贬法?先将西苑中牡丹花尽数铲除,再下令将洛阳城中的所植尽数移于野外,连私家盆栽在内,一株都不许再留!

南鲁公梅孝朗在百花宴上暗暗心惊,想起几年前儿子在府中秘密做的一件事。当年梅振衣与他私下商量,借口后院清静小园曾为金仙到访的居所,封园纪念不再让家人进入。空空小园关了门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梅孝朗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梅振衣曾经秘密搜集洛阳城中的各色牡丹花种移植到小园中,但若有人翻墙进园却看不见一株牡丹花,据说那里有仙家法阵掩护。南鲁公心中暗想——难道儿子有未卜先知之能,提前料到今日这一幕,特意在洛阳城暗中保留牡丹花种?

梅孝朗又联想到这一切发生在儿子从牡丹坊“占花魁”回来之后,难道与牡丹坊中那位白牡丹姑娘有什么牵连?他的涵养功夫很好,心中震惊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常,回府之后就命人暗中打探白牡丹的近况。

结果却不用打听,白牡丹真的出事了,在洛阳街头巷尾传的沸沸扬扬。就在武后下旨将牡丹花贬出洛阳的当天晚上,白牡丹的花魁宴停开了。到了第二天,人们发现牡丹坊后面的那艘花船无声无息的沉入了南水,白牡丹应该一直就在上面,但没人见过她下船。

有人立刻下水打捞营救,却只捞出一些残存的桌案、珠帘,白牡丹不见踪影。要知道,白牡丹不仅是洛阳花魁,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巨富,一次花魁宴上的金盘打赏就相当于中富家资了。她所积攒的金银珠玉无数,听说都收藏在那艘花坊中。

南水中找不到白牡丹,连续多日还是有许多人下水打捞,早已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寻找白牡丹的财宝。春日水寒不适长时间潜泳,据说已经淹死了十几个人,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捞上来。

第160回、牡丹园中叙私语,洛阳城外问小青

于是洛阳城中有了很多传言,有人说白牡丹失踪是因为遇到了劫财劫色的,也有人说白牡丹是带着财宝与情郎私奔了,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在洛阳城外亲眼见到白牡丹坐着一辆马车离去,车上还有一位翩翩贵公子。

梅孝朗命人暗中调查的结果,传言皆不可信,白牡丹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他立刻派人到芜州给儿子送来口信,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觉得有必要告诉梅振衣一声。其时已是大唐载初元年(公元689年)初春。

梅孝朗的口信还没送到芜州,仙童清风已经去了洛阳,进入清静小园没有惊动任何人,然而在园中却碰见了先到一步的随先生。清风返回敬亭山后告诉在竹林中守候的钟离权与知焰,白牡丹就在南鲁公府后院藏身,但情况不太妙,他与随先生也没别的办法。

当年那场花魁宴,清风和随先生也在,各自开口吟诗说了一段谶语。随先生说的是:“如此缘铿消不得,可怜一梦太匆匆。”而清风说的是:“悟来事事都成幻,辛苦人间数百年。”暗指白牡丹修行难成天道,语气却各有不同。

尽管白牡丹知道面前这两个人身份不寻常,当时震惊事后却很坦然,还对梅振衣讲了一个洛阳街头算命者开口断人会死的故事。梅振衣事后也想明白了,说话的人身份不同,难免视角不同,在金仙眼里世人一生不都是匆匆一梦吗?就算是白牡丹这种人,若修行未成不都是辛苦数百年吗?难道还不活了,难道还不修了?

世间众生就是这么活的,这两人说话的口吻,尤其是随先生的语气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但两人也没有白来一场,清风留下了紫石芝,随先生留下了玉骨扇,紫石芝可续命,玉骨扇可遮身,将来白牡丹有难或许能有所帮助,也算是随缘法。

等白牡丹真出了事,清风和随先生还去看了一眼,回来后清风却说情况不太妙但他们也没办法。难道梅振衣精心准备的那清静小园还无法让白牡丹容身吗?连金仙都这么说,看来事情还真的很不好办。

知焰向梅振衣转告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清风去了,因为他当初也插了手,师父知道你一定会去的,我陪你一起去洛阳。”

梅振衣听知焰说要随自己一同去洛阳,并不感到意外,牵着她的手起身道:“我们明天就出发,先去回禀师父。”

知焰:“师父与提溜转就在山顶,我们去吧。”

承枢峰顶,钟离权挥着芭蕉扇道:“你们且去洛阳,芜州一切有我在。”

提溜转也说:“你们放心的去吧,芜州还有我呢,什么事都会关照的,其实我也很想去洛阳见一见传说中的白牡丹。”

“什么事都少不了你!”钟离权一扇子把提溜转扇到一旁,又冲二人道:“你们这一去用不了多少时日,有什么事,再回芜州商议吧。”

梅振衣与知焰下山走了,钟离权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长叹一声,提溜转又飘过来问道:“上仙何故叹息?”

钟离权:“我这个徒儿,资质与悟性都是最好的,行事却不怎么像修仙之人那么清静无为,这一去,免不得又要强为不可为之事。也罢、也罢,这就是他历苦海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提溜转好奇道:“我怎么听不明白呢?梅公子想救白牡丹,好几年前就有安排,那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如果说这也叫强为不可为之事,那么随先生与清风留下紫石芝与玉骨扇又怎么说呢?”

钟离权用扇子朝山下的空谷划了一圈:“你看这满山草木岁岁枯荣,再看这世上众人生死轮回,我有金丹大道,难道能让无缘之人都成仙吗?…随先生与清风那只是随缘,不会也不可能强行逆转生死,可是我那徒儿要做的事,就是尽一切手段救治白牡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提溜转不解的问:“梅公子救白牡丹,也不算错呀?”

“谁说他错了?谁也不能说他错!”钟离权的神情少见的有些激动,又问提溜转道:“你知道神仙最容易让凡人讨厌的是什么吗?”

提溜转:“不知道。”

钟离权:“梅振衣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救白牡丹,哪怕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我这个徒弟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但随先生、清风包括我,都知道白牡丹救不了,不会勉强去做,如果明明白白的告诉梅振衣,是不是很惹人厌?”

提溜转有点发懵,半天没回过味来,最后只说道:“你告诉梅公子也没用,我只是有点奇怪,那白牡丹只是洛阳名妓,与梅公子也只见过一面,难道真有什么媚术把梅公子给迷住了吗?迷住梅公子没关系,知焰仙子为什么也要跟着去?”

钟离权让它给逗乐了:“什么媚术能迷住我徒儿?当年他那么小的时候,我点石成金试探,反倒让他给损了一番!至于白牡丹的来历确实有点奇怪,相信振衣回来之后会对我解说清楚的。”

“梅公子损过你?这一出我没听说过,上仙快给我讲讲。”提溜转又来了精神。

钟离权与提溜转这一仙一鬼就留在了承枢峰上。第二天梅振衣与知焰离开芜州携手飞天赶往洛阳,在城外落下云头进城直奔南鲁公府。梅府下人见大少爷突然来到,还带着一位仙容绰约的女子,都吓了一跳。

南鲁公上朝未回,梅刚却是认识知焰的,赶紧将两人迎到了内堂。没有说太多的闲话,梅振衣让他命令所有的下人都退出后院,与知焰一起来到清静小园中。

这是个院中园,规模自然不会太大,也就三丈方圆,好几年没有人进来过显得很荒凉,东南与西北角各有一株扶风树,而地上全是落叶却没有一根杂草。

梅振衣道:“此园中全是牡丹,有仙家法阵掩护,你是看不见的。”

知焰点头:“听说观自在菩萨曾留下一滴净露,清风仙童亲手布的法阵,牡丹是你所植,而白牡丹又有随先生所赠的玉骨扇遮身,除了那三位之外只有你能见到她,我就在此地等你好了。”

梅振衣:“不必,我有办法让你一同进入法阵。”梅振衣袖中飞出一只护腕,扣在了知焰腕上,两人的身形就凭空消失于原地。

在外人眼中,他们俩是消失了,其实哪里也没去还站在那里,此时园中景像却变了,周围都是牡丹花丛,由于无人修剪生长的很是茂盛。花枝已发,花丛上还结了不少小花蕾,但还没有一朵开放。

乍看上去这一园牡丹茂盛无比,但仔细以神识感应,却明显生机不足。白牡丹穿着束腰长裙,裙裾拖曳于地,挽了一个高髻,以玉骨扇为簪,手持紫石芝站在一丛花树下,白皙的脸上有一抹妖异的微红。

梅振衣与知焰突然出现,白牡丹抬眼看来,欠身施了一礼道:“梅公子,你终于来了,这位姑娘是何人?”

梅振衣:“她是我的道侣知焰。”

白牡丹看着知焰,笑容有些虚弱,话却是冲梅振衣说的:“梅公子有此神仙眷侣,又何苦留情于此地呢?”

知焰主动开口道:“白牡丹,你也许误会了,他是医家传人总有济世之心,既然有缘不能眼见你落难,特意赶来救治。你的情形看上去不是很好,你我的修行不同,我也很难帮得了你,但振衣或有办法。”

梅振衣:“让我来为你切脉。”

白牡丹苦笑道:“我是花精,草木之脉你也能切吗?”

梅振衣:“我菁芜山庄的管家张果也是乌梅之精,他的脉我也能切,孙真人教我的省身之术,可切天下有灵众生之脉。”

白牡丹仍然摇头:“我无脉。”

知焰用考问的目光看着梅振衣,梅振衣一挥手,刚才扣在知焰腕上的那个护腕飞了出去,又扣在了白牡丹的左小臂上,紧接着他面色一沉,脱口道:“白牡丹,你怎会如此衰弱?”

白牡丹一指周围的花丛:“我是洛阳牡丹花神,城中牡丹扎根之处,就是我的生机元气所在,如今只留下这三丈方圆,怎得不衰弱?得众人之赏赞,怡情养性,是我的修行愿力所在,如今困守小院中,也无法再修行。”

梅振衣叹道:“那你又何必如此呢,西苑中结蕾百花不是都开了吗?”

白牡丹:“你知道那些花是怎么开的吗?并非花神效命,而是有花无神。”

武后下旨让百花开放,是以大法力移转地气,同时也得到了人皇印之助,百花无神自主当然会开放,偏偏洛阳有牡丹花神,原身大多在西苑地气之外不受此扰。理论上白牡丹也可以让西苑中的牡丹花都开放,讨武后一个欢心,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最后又说道:“我虽身在风尘,但花神有花神的尊严,如果那么做,就不是我的修行。”

知焰点了点头:“这我能理解,如果换作是我,也会与你一样选择。…振衣,你有什么办法帮白姑娘吗?”

梅振衣皱眉思索良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应离开此地。”

白牡丹:“你明知道我也离不开,如今只有这所小园能让我容身,以待天年尽头。…梅公子,多谢你为我建造的这世间最后的容身之处,在这些牡丹花树根下,有我历年积攒的金银珠玉。我听说梅公子在家乡建造道场园林,并行商聚集资用,只要把这笔钱拿去就足够了,也算是小女子的一点谢意。”

梅振衣轻喝道:“白牡丹,你疯了吗?要我把这些花树拔起来挖财宝,你还有命吗?我是为了救人而来,又不是寻财而来,世间多少珠玉,也换不了你一命啊!”

白牡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表情有些想哭:“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是真心助我且别无所求,却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小青的故事吗,早已告诉你我不是小青。”

梅振衣打断她的话:“先别说这些了,你此刻已元气大伤很难恢复,就算将这园中的花移遍山野也来不及,何况这些花离开小园就会枯萎,除非你从花丛中脱身。”

白牡丹:“从花丛中脱身?这不可能,我就是这几株牡丹花,世间的针石汤药对我毫无用处,你医道再高也是无法救治我的。仙童清风来过了,说我此刻情形,就连天地灵根妙法也无济于事。”

“振衣,你看这是什么?”知焰开口问道,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串如红珊瑚般的果子。

梅振衣看了几眼,突然惊喜道:“仙人不留果,你在哪里采得?”知焰手中拿的东西,就是九转紫金丹中所缺的几味灵药之一,梅振衣虽没有亲眼见过,但清风详细讲解过物性,此刻认了出来。

知焰:“你曾遍寻四处不得,却不知此灵药就在身边,它生长之处离菁芜山庄不远,在句水河边的一片山野中。”

梅振衣接过这串仙人不留果,冲白牡丹道:“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救治你,这几年来我一直在炼制九转紫金丹,如今只缺波若罗摩花与千年夜明砂两味灵药,千年夜明砂在昆仑仙境龙空山,听你说波若罗摩花神也去了昆仑仙境,我这就去昆仑仙境寻找,若九转紫金丹炼成,或能助你脱身。”

白牡丹:“九转紫金丹?它怎能助我脱身?”

梅振衣:“它是修行人移换炉鼎的灵药,那样的话你就有可能不再依附这几株牡丹花的生机元气,拥有全新炉鼎脱身而出。你的情况特殊,至于后果如何我也说不好,但总可以一试。”

知焰也在一旁道:“这也是一个办法,虽然后果难测,但总比无计可施强。…寻得灵药炼成灵丹尚需时日,白牡丹,你在此清静小园中尚可容身,那就在这里等着吧。”

白牡丹伸素手掩面,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轻轻道:“人间已阅数百年,是生是死,此刻我已在等,也离不开这座小园。只是…二位实不必为我如此。”

知焰:“为不为你,振衣也要炼制九转紫金丹,倘若丹成有余,他也不可能不用此丹救你,所以白姑娘不必说不必。”

梅振衣收回妖王扣,感激的看了知焰一眼,小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去昆仑仙境?”

知焰:“我与你一起去,这寻人采药之事也不急于这几日,你既然到了洛阳,还是应该陪你父亲几天。再回芜州禀报师父安顿好家中诸事,然后我们就去昆仑仙境采取千年夜明砂,并设法找到波若罗摩花神,成不成总归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