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头好精明,他又不收了。”张妖王叫道。

徐妖王:“没关系,我们自行施法洗去,是一样的效果。”

两人对望一眼,神情都很凝重,显然感觉不是太轻松,没有再开口说话,张妖王发来神念道:“我们已经尽力,帮不了别的忙了,不知行儿那小子能挡善无畏多长时间?”

徐妖王回神念道:“樱宁那鬼丫头想的点子,应该有用,但有一个破绽,以行儿与她的修为,根本看不见善无畏经过。”

善无畏已经走过庆教寺与万家酒店门前,进入十里桃花道,这条路在桃林中穿行,中间有一条岔道,通往敬亭山脚下的玉真观。

在岔道口,有人搭了一座小竹棚,竹棚中放着一张长案,岸上有僧衣、僧鞋、一个箩筐,旁边还有素点、茶水、生着火的小炉子。长案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八、九岁一脸调皮机灵劲,女子约十六、七岁的相貌,容颜甚是娇美,正是梅应行与樱宁。

善无畏走来的时候,他们正朝着前方张望,但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此时,天空传来一阵琴弦声,知焰仙子在云端上祭出神器空桑弦,发动了无形魂音阵。七弦和鸣法力弥漫,从天而来拦住善无畏的去路。知焰的琴声不带杀气,妙法随音切入神识,就似考验善无畏的定力。

善无畏面不改色,口诵一声佛号,灵台定境不受琴声所扰,脚下不停一步踏出魂音阵。

满天琴声立时而止,知焰收回了空桑弦没有多做任何纠缠。但善无畏踏破魂音阵的同时,身形也显现出来。

樱宁与梅应行并没有听见天上的琴声,也不知道前方有仙家高人演法,他们只听见一声佛号,然后就看见善无畏出现在桃花道上迈步前行。

梅应行蹭的一下蹦了出去,落在道中央叩拜道:“高僧请留步!”

善无畏躲不过去了,只得停下脚步问道:“谁家的孩子?快起来,拦在贫僧面前有何事?”

梅应行站起身,上前一把扯住善无畏的衣袖道:“我叫梅应行,今年九岁,我外公家礼佛,捐造过不少寺院。我爹爹也曾受高僧指点,从小教导我尊敬出家人,不吝布施以结福缘。我曾问过先生,假如我布施太薄,僧人不屑一受又如何?先生告诉我真正的高僧不会如此,故此今天在路边设善棚,向过路僧人布施。”

这一番话说的善无畏没法反驳,只得温言笑道:“甚善,你有何布施?”

“大师请随我来。”梅应行将善无畏拉向竹棚,又问了一句:“您就是大唐国师善无畏吧?”

善无畏微一皱眉:“正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竹棚中的樱宁笑道:“行儿弟弟听家里大人说国师善无畏驾临芜州,刚才见你老人家宝相庄严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僧人,开口就猜中了。”

梅应行拍手道:“太好了,您真是善无畏国师?那我有一样愿心可以实现了。”

布施之物都已经准备好,僧衣、僧鞋各一套。梅应行所谓的“愿心”很普通,就是代表梅家在芜州所有的仆从与下人,向国师布施,每人一文钱,不要嫌少,都是梅应行攒出来的零花钱,装在那个大箩筐里,全是开元通宝。

梅家在芜州究竟有多少人?世代仆从与田庄佃户在内,一共有三千二百一十八丁户,家中人口总计一万五千七百零三人。菁芜山庄中有名册,被梅应行拿来了。

“齐云乡望湖村陈二狗,家中六口,供奉六文…”樱宁翻开名册,念出这么一句,梅应行就从箩筐里数出六文钱,放在特意准备的一个很大的黄布褡裢内。他们的态度很恭敬,怕善无畏累着,特意准备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还摆上了素点与茶水,饿了渴了可以享用。

三千二百一十八句,一万五千七百零三文,这么念、这么数,要到什么时候?但善无畏已经坐下来了,听了第一句就不好再打断,所谓众生平等,你不能听完前面的不听后面的。除非布施者累了,先去休息明天继续。

善无畏若有急事,一开始就应拒绝,但梅应行已经说破了他的身份,而且又说了那样一番话,身为名满天下的前辈高僧,不好与这个孩子为难。说实话,善无畏也没什么急事,不就是上山罢黜绿雪吗?

只见树下日影移动,到了正午时,樱宁的名册才念到两千句。善无畏神色祥和一直未变,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万五千七百零三文才布施完毕。这一兜子铜钱可挺沉的,善无畏称谢拿过,袍袖一收宛若无物,起身合什唱诵,飘然离去。

看着善无畏的身形消失在桃林深处,樱宁合上名册道:“行儿弟弟,你家人口可真多!累不累?”

梅应行摇头道:“我不累,姐姐口渴了吗?我这里有五色生津饮。”

善无畏来到敬亭山脚下时,已是日影西斜,山门前放着一张檀木桌案,桌案上放着一本红皮镶黄边的名册与一堆整齐的金锭,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庆教寺结香火缘的布施名册。

这种册子在现代的寺院也能看见,无非是某某供奉佛前灯油折合多少钱,后面有布施者的签名,庆教寺的这一本被人拿到了此处。

梅振衣在桌案后长身而立,四寸雷神剑祭在当空,满天雷云凝聚不散,神宵天雷术蓄势已久。梅振衣的神宵天雷术有个特点,只要在神识所及的范围内被锁定,世间法无可躲避,要么硬接要么还击。

他祭起雷神剑就在山门前,善无畏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干脆就不躲避,径自走到近前问道:“梅真人,你欲拦老僧去路吗?”前面已经过了两关,山门前是最后一关了。

梅振衣躬身长揖:“晚辈不敢,特意在此等候,只为向国师致歉。”

“因何致歉,又何故高悬利刃?”善无畏一指空中的雷神剑问道。

“悬剑在此,只为留国师脚步。”梅振衣解释道,“射碎佛像者是绿雪,而绿雪神祠是我梅家所立,也有牵连之责,故奉金百两相偿。”他要赔给庆教寺黄金百两,这可是一大笔钱,但庆教寺住持八万四千诵的功果,寺僧十万等身长头的迎奉,以及历时十年的准备,相比之下也不算多。

善无畏摇头道:“我非为赔偿而来,此事也无所谈金银。”

梅振衣断然道:“不行,我一定要赔!”

“那好,贫僧收下了。”善无畏也不与他争,直接点头答应。

“请借笔一用。”梅振衣一指善无畏手中的朱砂御笔,既然收下金子,梅振衣总得在香火册上签名吧?老子借鉴了儿子玩的那一招,但梅振衣的手段比梅应行高明多了。

善无畏没有说话,把笔递了过去。梅振衣接过笔就觉得仙身一沉,这笔有千钧之力,却不是提不起来,而是拿在手中落不下去。——善无畏施法了。

梅振衣叹息一声,周围突然奇异的宁静下来,树影不摇一切静止,他右手持笔左手一引剑诀。空中的神宵天雷劈了下来,却像一段慢动作,听不见雷声,先是云层中无数道电光缓缓闪过,然后汇聚在雷神剑上,剑身一点点发亮,最后有一道无声的霹雳慢慢击下,就似侵润天空的一道痕迹。

这一记神宵天雷击在笔杆上,笔杆发出丝丝电光,缓缓落了下去,笔尖点在册页上。他正准备运笔,神识中突然感应——这笔写不出字来,笔毫中蘸的朱砂落不到纸上。他只要一笔写空,这场“斗法”就结束了。

梅振衣剑诀一收,撤了雷神剑,取出一支黑色的如意,象纸镇一般按在名册上,龙魂咆哮之声传出,笔杆上陡然出现了两条黑色的流动花纹,就像两只盘旋飞舞的黑龙。梅振衣趁势起笔,写下了浓墨深红的一横。

运笔的同时,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光影移动陡然加速,太阳落下西山,星光渐渐闪亮。梅振衣笔意不断,没有写事由与金额,只签下了“正一道人”这四字名号。他将笔提起时,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再看空中阳光刺眼,竟然已是第二天午后。

“谢谢大师的笔,这名册也烦劳您带回庆教寺。”梅振衣将笔与名册都递了过去,神情中有深深的倦意,他已尽了全力,再也拖不住善无畏。

从芜州府到敬亭山,一共二十里路,善无畏连过三关走了两天两夜。他收起两样东西,绕过桌案走向山门,梅振衣又在身后喝道:“国师请留步!”

善无畏转身问:“梅真人还有何事?”

梅振衣:“我拦不住你,也没法再拦你,只想问一句,你真的要结仇吗?”

善无畏神色淡然:“梅真人此言差矣,若说结仇,山神那一箭已成仇。我此来可曾有一句寻仇之语?我是请旨而来,不追究庆教寺之事,只削山神之位。”

梅振衣:“想封就封,想废就废,把绿雪当什么人了?”

善无畏:“封神之事老僧不知,听说是你所为引芜州府上表祥瑞惹来的,而削爵之事,是绿雪自取。”

“三关拦路留情,善无畏,你还不回头吗?”清风的声音突然从敬亭山中传来。——听见他开口,梅振衣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位仙童已经回来了,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

第270回、不动明王朱笔落,金身化树难逃情

善无畏转身朝着敬亭山上道:“仙童,你明知我不会回头,何苦有此一问?梅振衣设三关拦路,你呢?”这是仙家传音之语,凡人不得听闻。

清风沉默良久,缓缓道:“若向前推演,你选址在此立寺,因由已起,若再述前事,各教立道场于芜州,已无法推演了。国师此来,想论因果对错吗?”

善无畏摇头道:“非也,那一箭既出,论不清。我不谈此事,只奉旨消山神,缘起缘灭。”

清风:“绿雪留我之时,难免今日之事,那一箭,等同为我射出。”

善无畏:“今日我落笔削爵而已,不欲纠缠。”

清风长叹了一声:“善无畏,你若一步踏入此山,便是不动尊明王,我若不欲与明王结怨,就该让你削了山神位,能否问一句,一笔批下,绿雪会有什么结果?”

清风以仙家妙语声闻喝破了一个名号“不动尊明王”,善无畏不动声色反问道:“仙童精擅推演,为何还要问我?”

不答就是答,妙语声闻中梅振衣已经知晓,倘若善无畏一笔批下,首先会削了绿雪的山神位,断了她的原身与整座敬亭山地气灵枢的联系,其次也会一笔削了她这些年身为山神的修行功果,修为仍如四十六年前那个茶树精,与山神有关的一切缘法彻底断绝。

好大的神通啊!这么做究竟会给绿雪带来什么折损?谁也说不清,肯定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让一个已经长大的成年人,只拥有童年时代的力量,可不是意味着回到童年。

清风沉吟良久又道:“绿雪为我与明月守护道场近半百年,以山神之功护持金仙洞府,若因为一句交待招此折损,其责在我。”

善无畏:“仙童想怎样,要贫僧不奉旨吗?”

清风:“我既不能让绿雪承责,也不能阻止你落笔,明王,你上山吧,除你我之外,世上仙家此刻莫再入敬亭。”这一句话将梅振衣等其余的人都拦在了山外。

善无畏一整僧衣提笔上山,洞府结界自开,蜿蜒小径呈现。善无畏沿路而上,已经来到了半山的绿雪神祠前,他只看了法坛上的神像一眼,脚下并未停留,只往深山而去,身形在斑驳的竹影中穿行,出竹林、入野桃园、过望天石,已进入敬亭幽谷。

幽谷深处郁郁葱葱草木环绕,似乎没有尽头,怎么也走不到山神洞府的中枢神木林。善无畏一跺脚,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路,山谷就象雾影被吹开,又象被另一片雾影包围。周围的景色蒙胧间一变,他还站在同一片山谷中,但空间似乎不同。

前走几步,四周群山之间一片空旷的正中央,有一株两丈多高的茶树。这棵树与其它的大树不同,它的身姿并不是魁梧而是秀美。片片碧绿而细长的叶子窈窕舒展,嫩绿的枝条疏密有致,树干不是很粗,在山谷中亭亭玉立充满神韵——这就是绿雪原身的本来面目。

善无畏也变了,面露忿相,左右共有八只手臂,持剑、持索不一,第二只右手持着一支朱砂御笔,走上前去提笔绕树一圈,在树身上画了一道朱砂印。

眼见落叶纷飞,茶树迅速的枯槁,然而善无畏却眉头一皱——随着枯槁凋零,这棵树从眼前消失了,包括这一片山谷又像雾影吹开,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这是清风的大法力移转神通,善无畏虽批中了树,清风却把绿雪原身给移走了,只显示了枯槁幻象。

清风的移转之功冠绝天下,想当年移翠亭庵出山,连观自在菩萨神识依附的坐像都给送走了,更早的时候他还与镇元大仙合作,在明月的帮助下,将天地灵根完好无损的从昆仑仙境移到了五观庄,现在于山中移转绿雪原身当然轻车熟路。

不仅于此,他还移转山势,使善无畏找不到神木林。这时清风的声音传来:“笔已落,皇命已完,国师可以回头了。”

善无畏喝道:“你喝破不动尊明王,国师可回头,明王可回头吗?如此花巧手段非善了之道,莫自欺欺人!”

“我只是让你完成皇命而已,剩下的事,是我与明王之间了。”清风说了这句话,之后再无声息。

善无畏一步迈出,方向未变,但眼前所见整座山都在旋转,他八臂齐张喝了一声,山形立止,再一步踏出,又进入一片广袤幽谷,幽谷中又见一棵两丈茶树,他找到了清风移转绿雪原身之地。

仍然大步上前绕树一圈,提笔批罢,这棵树落叶凋零消失在眼前——又一次被清风的大神通移走,只显枯槁幻象。借着山势变化,善无畏又不知到了山中何处。

这是一场两位高人间的奇异斗法,清风没有一丝一毫攻击善无畏的举止,而是帮着绿雪原身躲避。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这两人之间的演法不似清风与加百列相斗那样玄奇,清风携绿雪躲避,善无畏破法寻找,都是大法力之间的较量。

善无畏要上山批树,得找到这棵树才行。

这一番斗法时间不长,只有一天一夜,清风运转十二时方位,善无畏迈步破法,连批十二株茶树,都没有真正批中绿雪。到了第二日午后,善无畏再一次随山势移转,迈步进入神木林时,只看见清风仙童银丝羽衣飘荡,正站在茶树之前。

“仙童,十二时方位移转皆破,无所可避了。”善无畏提笔上前说道。

清风没有答话,长叹一声向后便退,竟然消失在茶树之内。这回轮到善无畏怔住了,提笔未落,立足树前开口问道:“仙童,你何苦如此呢?”

“我承其责,请批我身。”清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善无畏这一笔如果落下去,批的不仅是绿雪,而且也是清风的本尊法身。芜州风云汇聚,各教、各派之间不论有多少明争暗斗,表面上并没有起大冲突,但此时这一支笔,却等于将冲突公开化了,善无畏落还是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