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嗓音低沉明朗,却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不待冯世真作出反应,他已转过身,大步离去。

“唉?你……”等着看好戏的伍云驰大失所望,朝容芳林摆手致意了一下,就又追着容嘉上跑了。

容芳林好奇地打量冯世真,“冯先生认识我大哥?”

冯世真都佩服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整好情绪,做出了一个困惑无辜的表情。

“不认识呀。可是大少爷好像很不喜欢我呢。”

“大哥对谁都这样。”容芳桦冷笑,“妈妈说了,他从小就这脾气,不是针对谁的。”

冯世真站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却依旧感觉到阵阵寒意沿着脊椎攀爬,浸入骨缝。她紧握了一下手,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让她镇定了下来。

容家大少爷就算再单纯无知,也不会认为一个单身的良家女子会闲着无事自己去跳舞场里找男人跳舞。而他没有即刻揭穿冯世真,也没有拒绝接纳这个新家庭教师,可见心思十分深沉。但这个局面对冯世真来说是有好处的,她不用才进门就被轰出去,还有了时间寻思如何应对。

乐曲声再度响起,可鸟语花香的园林美景已在冯世真眼中失去了光彩。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场危险的游戏,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家庭教师八

容家的主宅是一栋非常漂亮的法式洋房,呈凹字形,蓝顶白墙,倒斗的屋檐。容氏夫妇带着最小的儿子住二楼,两位最年长的小姐单独住一栋位于花园里的小楼。容家给冯世真安排的房间就在三楼西翼,窗户正对着后院,景色十分好。

管事指派了一个娘姨,让她每日送取冯世真换洗的衣物,打扫房间。

这位陈妈是位标准的大户人家老妈子,热情地帮着冯世真收拾了衣柜,下楼一头钻进了厨房,对正在炒菜的厨娘和几个老妈子道:“确实是落难的小姐,衣箱里都是旧衣服,衣料却挺好的。人也怪精明的,我在屋子里呆了那么久,愣是没有朝我打探半句东家的事,好沉得住气。”

厨娘把起锅的白灼菜心交给帮厨的丫头,擦了擦手,说:“二姨太太回来见着这女先生,可有热闹看了。”

旁边一个来偷吃的听差笑道:“听说孙舅爷看中了开纺纱厂的钱家庶出的小女儿。可钱家听说孙家姑奶奶给咱们家做妾,于是不肯嫁女儿,说起码也得是个平妻。二姨太太就在老爷跟前闹,说要出去住小公馆,算两头大呢。”

陈妈是容太太心腹,当即呸道:“咱们容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一个连儿子都没生的姨太太就妄想着扶正,真是做痴梦!”

厨娘和听差只笑不语。

陈妈提了一罐开水瓶给冯世真送上去,又道:“太太请冯小姐下去吃顿便饭。”

以冯世真的身份,是便不和容家人一起上桌吃饭的。容家这是办个简单的拜师宴,介绍冯世真同家中诸人认识罢了。冯世真换了一身衫裙,重新梳过头,下楼赴宴。

容家那间餐厅安装着落地窗,通透明亮,日光在水晶的吊灯和盆景的绿叶上跳跃闪烁,宽敞的屋内仿佛充盈着一股带着旋律的美妙气息。这里是如此静谧祥和,美好得简直不应该是一个毒枭走私大佬的宅邸。

容太太正搂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亲热地说着话,身边站着一个穿着旧式宽袖衫裙的妇人。

容太太见冯世真来了,指着那妇人说:“一早来不及介绍。这是咱们家大姨奶奶王氏,一贯帮我管家。你有什么事,例如吩咐不动下人,只管去找她就是。”

王氏本是容太太的陪嫁。容太太怀孕时,容定坤在外面邂逅了一个书香闺秀,谈起了恋爱。容太太有意把王氏给容定坤做妾,立刻有了身孕,将那追求“唯一真爱”的闺秀给气跑了。王氏随后生了二小姐容芳桦,之后多年不得宠。

后来容太太所出的二少爷夭折,王氏再度走马上任,隔年又生了三少爷。作为大房的心腹,又是姨太太中唯一一个生了儿子的,王氏在容家的地位仅在大太太之后。

王氏笑得十分温和,对冯世真说:“都说冯先生学问极好。芳桦功课不比她大姐好,还需要先生多多费心了。”

冯世真客客气气地回道:“二小姐聪明勤奋,即便没有我教,也定能做出好学问的。”

王氏说:“家里还有个二姨太太孙氏,有孕在身,回娘家安胎去了。过些日子接她回来,你就能见着。二姨太太原本读过两年女中的,平素就爱看书写诗,一定能和冯先生聊得起来。”

冯世真假装什么都听不懂,依旧温和地笑。

容家小少爷刚满六岁,在西童小学读预科,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继承了先烈前辈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前两天在学校里为着一支自来水笔勇揍了英国参赞的儿子,被学校赶回来停课思过。

冯世真看他饿了要先吃桌子上的点心,保姆怕他待会不吃饭,不给他拿,他就冲着保姆拳打脚踢。

“我就要吃!打死你!太太,快让她滚!”

“我的小祖宗,有客在呢,你这闹什么笑话?”容太太急忙把孩子抱住,取了块蛋糕来喂他。

容芳林冷眼看着小弟胡闹,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扭头道:“大哥怎么还不来?云驰哥哥走了吗?没走请过来一起吃饭。”

“正说想来蹭顿饭,芳林妹子就下了帖子了。”

伍云驰朗声笑着,大步走进了餐厅,上前向容太太问好。

容大少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冯世真身上扫过,当她是个立在窗下的花瓶一般。

容太太问他:“你见过冯小姐了?”

冯世真脸上挂着平静的浅笑,望向容嘉上。

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朝继母点了点头,“见过了。冯先生好生眼熟,之前我们在哪里见过?”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冯世真和容嘉上的身上。

伍云驰手里捏着一根烟,似笑非笑地靠着个盆景架子站着,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冯世真听到自己的心激烈跳动的声音,一层细细的汗泌了出来。

“你们以前就认识?”大姨太太好似闻到了屎香的狗,摇着尾巴凑了过来,“大少爷才从重庆回上海,都没怎么出门,怎么认识的冯小姐?”

冯世真看到了容大少爷眼中的戏谑,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没印象呀。大少爷这样琼枝玉树的人物,见过怎么会不记得?我之前一直在女子补习班教书,平日里连男人都没见几个。也许大少爷是去学校找朋友玩,看到我过?”

这下连容大太太都盯着容嘉上打量,“你去过女子学校?对方是哪家的女孩子?你爹可是不准你乱交女朋友的。”

容嘉上凌厉的目光宛如一把光刀,自冯世真脸上扫过。冯世真笑盈盈地和他对视,又憨厚又无辜。

伍云驰险些笑出声来,咳了一声道:“是我去接我小妹,嘉上和我同路,也许见过。冯小姐这样打扮的女先生、女职员,满上海也不少。我和嘉上难免觉得眼熟。”

容嘉上不置可否,默认了伍云驰的说法。

容太太放下心来,慈爱地叮嘱继子道,“冯先生的英文和数学都极好的。今后好生跟着先生念书,当心你爹回来考你。”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富贵少爷的作派。

冯世真一战小胜,也不再追击,偏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伍云驰掏出个银口哨逗着三少爷。

容芳林烦恼得要死,“别给他!他得了这玩意儿,咱们全家人就别想有片刻安宁了!”

“你姐姐不让我给你呢。”伍云驰收了哨子。

三少爷气鼓鼓地瞪容芳林,被容芳林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显然不敢同这个嫡出的大姐胡闹,跑去容太太身边撒娇去了。

“都来齐了?那就开饭吧。”容太太慈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招呼众人坐下,自己坐在了首位。

容定坤说是人在闽南视察茶园。但是冯世真从孟绪安那里知道,是容家运的一批烟土在半道上出了事,他亲自去解决。

容定坤做买办出身,靠倒卖茶叶和烟草发家,如今开着一家极大的进出口行,和各国通商。他的运货渠道极广,于是后来兼顾偷运鸦片、稀土,甚至军火。只是这些事不符合他人前道貌岸然的形象,掩得极严,怕容家几个小姐都不大清楚。

容家的豪宅大院,太太小姐们的华服珠宝,餐桌上丰盛的菜肴,甚至包括盛着饭菜的精致的骨瓷碗碟,一半都靠那些烟土军火换取回来。

冯世真记得去年冬天的清晨她从学校回家,总能看到不少冻死街头的烟民。父亲同她说过,那些都是吸劣等大烟的人,烟土极毒,吸了后浑身发热,脱了衣服睡街头,极容易被冻死。

冻死的人会在太阳照找他们尸身上前就被清走,丢弃在郊外的坟场里,无声地腐烂。上海的街头依旧繁荣熙攘,人来人往,多数人并不知道,或是丝毫不关心自己走过的路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直到冬去春来,再冻不死人。

大烟依旧一船一船地顺着滚滚江水运进了上海,用木箱子装着,打着容家或是其他几家的封条,被送到各个角落。人们在烟榻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哪管他家国山河的兴衰。时至今日,连身为医生的冯先生自己,都经受不住伤病的折磨和破产的打击,抱起了烟枪。

冯世真望着男人指间升起的袅袅香烟,仿佛又看见了父亲蜷缩着身子靠在床头,沉醉地吐着薄雾的情景。

伍云驰将手里的烟摁灭了,坐在对面的清秀女子笑道:“是我不对,忘了今日都是女士,不该抽烟的。冯小姐千万别介意。”

冯世真假装看不懂他暧昧的笑,淡淡道:“没关系的,伍少。我是想着别的事走了神。”

伍云驰端着葡萄酒杯,依旧带笑注视着冯世真,“听说冯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可是认识陈秉国教授?”

冯世真微微皱眉,“我怎么记得陈教授是物理系的。当然,大一的基础物理课都是由他教的。但是他去年退休了,改聘去燕京大学执教了。你也认识他?”

这么熟悉,不会假到哪里去。伍云驰对冯世真的态度便认真了几分。

冯世真问:“伍少如今在哪里高就?”

“还在读书。”伍云驰虽然神态老成,可容貌和容嘉上一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仿佛初长成的松柏,带着稚嫩,却已有了迎风挺拔的姿态。

“云驰哥哥是黄埔军校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受伤,才暂时休学半年,从南京回来养伤的。”容芳桦的语气充满了骄傲,目光含情脉脉地望着伍云驰。

“保家卫国,男儿职责。”冯世真赞道,“军人乃是国之栋梁,伍少好生令人敬佩。”

伍云驰含笑望着她,“身为男儿,自然要肩负与生俱来的责任。冯小姐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出来养家,一定吃了许多苦。”

冯世真不以为然,“自古女子能干者众,时下新女性出门做工的也不少,我这算不得什么。倒是羡慕你们男儿,潇洒自在,可以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大展拳脚,一展才华。”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着,都绝口不提昨日舞厅的邂逅。伍云驰有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慵懒和油滑,其实挺好打交道。倒是容芳桦受了冷落,有几分生闷气。

容嘉上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拆着一只肥美的大闸蟹,对周遭事物不屑一顾。冯世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确定他肯定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但是这英俊的青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伍云驰告辞,容嘉上跟着他一道出了门。冯世真从头到尾都没和容大少爷说上五句话,却是知道这个少年不如她想的那样好对付。

她本来觉得,容嘉上还不满二十岁,甚至还算不得是个青年男人。一个少年富家子,自幼被家庭抛弃,性情乖僻并不奇怪,可是他显然并不如传言中那么蠢笨,甚至还有几分难言的精明。

大概天下所有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孩子,都有着几分环境造就的早熟吧。显然他那臭名声,多半都是黄氏的功劳。

午睡起来后,冯世真去书房里寻了几本英文的科学杂志,回了自己的房间,消磨去了整个下午。晚饭她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了一碗面,又专注地在草纸上解杂志上的一道数学题。

陈妈看她这样,倒是对她多了几分敬佩,“冯先生做起学问来头都不抬一下,当心伤了眼睛。明日给你换一盏亮一点的台灯吧。”

“那可多谢你了。”冯世真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陈妈也去休息了吧。”

陈妈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打探,却架不住冯世真温和而坚定地送客态度,只得讪笑了离去了。#####

家庭教师九

容嘉上带着一身酒气,摸黑进了屋。他将外套丢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正要拧亮桌子上的台灯,忽然透过窗户望见西翼正对着他这边的房间亮着灯。那个家庭教师的身影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暗夜里亮着灯的房间是如此醒目,仿佛一个发光的宝石盒子,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

冯世真半挽着头发,穿着一条浅白色的西式睡裙。光透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女郎线条青春窈窕的腰身曲线,圆润的胸乳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这个女人在干吗?

她以为住楼顶就没人能看到她了?

容大少爷伸手要按铃,想叫个娘姨去提醒一下对面,正好可以借机羞辱一番。可手碰到铃时,却又停住了。

那个女人似乎在跳舞。

虚抬着手,脚步跳跃,轻盈地旋转。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情人正拥着她,同她翩翩起舞。

秋夜静谧,天空中星河浩瀚,流光穿过万古千年,投射在视网膜中。空中仿佛飘荡着一首无声的舞曲,悠扬婉转,勾着人的心蠢蠢欲动。昏黄的灯光下,白裙女郎像是西方油画里的仕女,妙曼清灵,充满了女性原始自然的美。

挽着的长发忽而散开,披了一肩。冯世真停了下来,重新把头发拢起,编成了一条蓬松的辫子,搭在胸前。她没再继续跳舞,而是依在窗边,望着茫茫夜色发呆。

容嘉上在黑暗中又坐了半晌,这才起身,把窗帘拉上,然后拧亮了灯。

几乎是立刻的,对面传来窗帘匆匆拉上的声音。

容嘉上想象着那个女人仓促狼狈的表情,低声轻快一笑。

以后想必是再也看不到方才的美景了。

次日用过早饭,冯世真带着课本坐在书房里,等着学生们来上课。

容芳林和容芳桦提前了几分钟进了书房,都带着各自的课本,准备充分。

她们两个之前在清心女校里读书,那也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女校。上半年学校闹了一阵伤寒,两个女孩都不幸中招,回家养了两个月才好,功课就落下了。容芳林又好强,一心想进中西女塾,就缠着容太太给办了休学,打算在家里努力半年,明年开春直接靠进中西女塾去。

冯世真取出了自己早就拟好的摸底试题,让两个女孩做了,然后逐一点评分析。

“芳林,你记得单词多,语法上却学得有些不扎实。所以平时说话流畅,做卷子却难得高分。芳桦恰好相反,还需要多背单词。”

两个女孩连连点头。容芳桦也暂时将对冯世真的嫉妒放在了一旁,认真听她讲解课本。

时钟滴答滴答地从八点一直走到了九点半,容大少爷依旧芳踪难寻。冯世真等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大少爷今天有事不能来吗?”

容芳林嗤笑道:“大哥昨夜同云驰哥哥去玩到好晚才回来,现在怕还没起床呢。康嫂,去看看大少爷起来了没?”

康嫂在书房外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冯世真已经结束了课,两个女学生收拾了课本正要离去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容大少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轻烟色的中式长褂,显得身材颀长隽秀,颇有诗词里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度。

容芳林讥嘲地哼了一声,朝冯世真瞟了一眼,表示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

容嘉上忽然扭头冲着容芳林道:“大妹,伤风了就去吃药。”

容芳林气得俏脸通红,一甩头跑走了。容芳桦有几分惧怕这个喜怒不定的大哥,也缩着脖子溜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桌上的草稿纸,说:“大少爷,你迟到了两个小时。”

容嘉上慢悠悠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捡起了一张草稿纸看了看,温润的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冯先生并不是专门为了上课而来的。我来不来上课,又有什么区别?”

冯世真沉着气,说:“太太请我来教书,我领了薪金,自然要尽到义务。大少爷若是不想听我讲课,可以同太太说,让她另请高明。不然,我一日是你先生,便要管你一日。你的书本带了吗?没带也没关系,让人去给你拿。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

容嘉上伸着修长匀称的手指,拈着卷子看了一眼,又是戏谑一笑,倒没再说什么,提笔开始写写划划。

冯世真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镇定从容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子。

容嘉上确实生得十分俊美,长眉入鬓,丹凤眼精细如画,轮廓分明,清秀却并无女气。即使此刻随意地坐着,也习惯性地挺直背脊,肩膀平整,散发着利落端正的军人作风。他就像一株挺拔的树,种在容家蔓草萋萋的庭院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相信他也深有体会,所以才会有那些冷漠,用来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烦躁。

“写完了。”荣嘉上抬头,手一推,卷子在桌子上翻了一个面,滑到了冯世真面前。

冯世真拿起红笔一条条批改,一路打叉,面不改色。

“零分。”冯世真写下分数,朝容嘉上勾唇一笑,“大少爷比我想得要聪明呢。拿低分容易,拿零分反而难。有本事成功避开每个正确答案的人,往往是全部都会做的人。尤其最后这道题,你看似用的是个错的公式,其实却是一个解题的捷径。最后答案错了,只因为你在第三步的时候点错了小数点。”

容嘉上优雅地站了起来,目光冷清地注视着冯世真。

“也许你确实真有几分本事,但是你教不了我,冯小姐。”俊美的青年背对着阳光,愈发显得身材高挑挺拔,充满了压迫感,“太太和杨秀成选了你,是什么用意,你我心知肚明。你们那些勾当,我没兴趣参与。”

他推开椅子,大步朝书房门口走去。

冯世真坐在书桌边,紧紧拽住手中的笔。她知道如果让容嘉上走出了书房的这道门,就再难让他进来。而自己在容家逗留的时间也会进入倒计时。

她深吸一口气,按着桌沿站了起来。

“容大少爷,请留步!”

容嘉上回头,眼中带着些不耐烦之意。

冯世真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说:“我进容家,没有背景。我需要这份工作,努力应聘,凭着实力入选。容太太选我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容嘉上依旧冷眼看着她。

冯世真说:“容太太并不知道我去跳舞场的事。相信她若知道,她也绝对不会选我。我并不了解容家。但是就我这两日所知,容太太掌家十来年,处处周全,从没做过什么落人口舌之事——只除了将你送去重庆。”

容嘉上脸色一沉,眼眸晦涩。幼年被家人抛弃,显然是他心中之痛。

冯世真把手一摊,“所以,我不认为容太太会找一个有污点的家庭教师来。这对她没丝毫好处。要知道,我不仅仅教导你,还教导小姐们。我行为不检点,容小姐们也受影响,要被人说闲话的。”

容嘉上挑眉,神情又冷峻,又充满着凌厉的俊美。

“那这同你是否教我,有什么关系?”

“容太太吩咐我要教好你的,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冯世真双目直视,正色道,“大少爷,我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更需要维护我这个能给我找到好工作的名声。所以,大少爷,我比你更加不想在容家有半点出格之举。我若说我保证在容家一日,就恪守本分,尽我教师之责,大少爷可否能考虑再给我一次机会?”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我知道你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还成功糊弄住了杨秀成那个半桶水的家伙。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哪怕你真是个家庭教师,也是教不了我的。”

他不再废话,去拉书房的门把。

“那假如我证实了我有教导你的实力,你就会接受我教课咯?”

话语中的漏洞被捕捉到。容嘉上松开了手,缓缓转过身。

那个年轻女子笔直地站在书桌边,清秀的面孔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神情坚毅,双目明亮,仿佛有火苗在里面燃烧。

容嘉上轻蔑地冷笑:“冯小姐,你并不了解我。军校并不只是教我们打枪走正步。”

“我不需要了解你的学识程度。”冯世真从容道,“我只需要向你展示我的本事就够了。到时候,你自己来判断我是否够格教你。你若觉得我不合格,我立刻辞职,绝不二话!”

容嘉上抄着手,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被成功地挑拨了起来。

“冯小姐对自己很有信心。你打算怎么证实自己?”

冯世真把手一摊,“我是来教英法文和数学的,你可以选择一样考我。”

容嘉上挑眉,“数学吧。你打算如何自证?”

这个选择正中冯世真的下怀。她眼中荡起笑意,弯腰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亮了出来。

那是一套扑克牌!

仿若一道流星划过沉寂的夜空,容嘉上原本冰冷清寒的眸光霎时被点亮,脸上浮现了遇到挑战者才有的兴奋之色,更给他本就清俊分明的面容增添了一份摄人心魄的美感。

冯世真问:“21点,桥牌,还是德州扑克?”

“桥牌。”容嘉上不假思索。

冯世真微微笑,翻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容嘉上不慌不忙地解开袖口,将袖子挽到手肘,在冯世真对面坐下。

冯世真白皙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抽掉了大小王后,熟练地将牌唰唰洗了两遍,发好了牌。

“三局两胜,还请大少爷做庄。”

“承让。”容嘉上勾唇,露出一个炫目的笑,伸出了手。

日头高照,长长的树影逐渐缩短,照在书房地板上的光格退了回去。初秋干燥温热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掀起了轻薄的纱帘,吹过屋中人的发梢,却吹不散屋内浓郁的硝烟气息。

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堪比厮杀的较量。冯世真如蛇,容嘉上如狐,狭路相逢,一击不中,绞缠在一起,都拼命去想咬住对方的命脉。

容嘉上一步领先,冯世真后起居上,步步紧逼,夺下第一局。容嘉上被逼到绝境,超常发挥,又将比分扳了回来。冯世真却十分从容,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出着牌,像一条咬住了敌人的蛇,紧紧缠住,一点点缩紧,挤压去对方胸腔里的空气,感受着猎物心跳一点点放慢,直至停止。

容嘉上秀挺的鼻端泌出了细细的汗,白皙的面孔浮现了薄薄的红晕,犹如染着第一抹霞光的云,给他的容貌增添了一抹难言的艳色。

他在努力挽救,想从冯世真手下逃脱。可是这个女人如沐春风之下,却有着极其强硬狠辣的手腕,死咬住他不放,一寸一寸吞噬下腹。

最后一局打完,无需算分,就已知道了胜负。

容嘉上紧咬着牙关,无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一旁倒水喝。

冯世真不动声色地抹去了额角的细汗,将牌收整。

唰唰洗牌声中,容嘉上站在窗下,头一次认真地注视这个女人。

冯世真的面容秀丽且端庄,有一种沉静的美,让人容易将她当作一个温顺柔弱的女子。而容嘉上却看到这个女子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灵魂,于今日交手之中露出面目,让他一个男子都感觉到了逼人的威慑。

棋逢对手,一股强烈的征服欲顺着脊柱攀爬,仿佛电流窜过,促使心跳失控。

冯世真收好了牌,站了起来,朝容嘉上嫣然一笑:“多谢大少爷承让。”

容嘉上咽下茶水,不情愿地低声说:“你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你可以留下来,我不会对太太说什么的。”

“多谢大少爷。”冯世真笑意绚烂,眼眸里流转着一鸿秋水,“那么,明日请你准时过来上课。”

容嘉上点了点头,依旧有点闷闷不乐,偏头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

冯世真收拾好了书包,脚步轻盈地走向书房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时,她停顿片刻,扭头对容嘉上说:“我已许久没有遇到你这样强劲的对手了。我曾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社长,带队在大学桥牌社联盟里大杀四方,称王称霸。你输得不亏,容嘉上。”

容嘉上神色一动,转过身去,却只看见冯世真姗姗而去的背影。#####

十一

第二章·金玉之家

秋日的太阳出来得略晚,容嘉上被生理钟唤醒时,夜色未褪尽的浅蓝还如薄纱一般笼罩着大地。东方的天空已涌现了绚丽炽烈的朝霞,金光同幽蓝交织博弈,组成了一副壮丽浓烈的画卷。

容嘉上晃着宿醉的脑袋起身,换了衣鞋,下楼沿着容家院子的围墙跑步。

这是他军校八多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不论前一日睡得再晚,次日一早都会按时起床锻炼。

重庆的那所军校并不有名,但是规矩却极严,饭食上不苛刻,但是每年只有十月到来年四月可以洗热水澡,有时去得晚了,连热水都没有。

六个学生住一屋,睡的是硬板床,没有火烤。一到冬天,孩子们都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山城的冬天阴寒潮湿,那冷气像是蔓藤,根须能沿着脊背攀爬,然后深入骨缝之中,刺出剧痛。

容定坤专门叮嘱过不许照顾大少爷,黄氏乐得不理他,家里便当没这个少爷。后来还是唐家舅舅路过重庆,来看外甥,一摸床上单薄的被褥,眼眶就红了,而后连夜买了新弹好的被褥送过来,回去后还上门指着容定坤的鼻子痛骂了一番。

唐家一年不如一年,唐大舅是个文气书生,只知经济文章,拿家业一点办法都没有。容定坤素来敬重文人,这才让他几分。容嘉上有舅舅关照着,才熬过了军校里艰难的头几年。

后来十六岁的年头,唐大舅患肺癌,只拖了两个来月就去世了。容嘉上回来给舅舅奔丧,才和父亲见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