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此时已经不如当年那样重视黄家了,完全可以把儿子从军校里接回来。但是见到了儿子后,容定坤改变了主意。

容嘉上刚离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稚嫩娇贵,唇红齿白,漂亮得像是个小女孩。他穿着西童小学的制服的照片,至今还被照相馆挂在橱窗上做招牌。

而十六岁的容嘉上,剃着帖头皮的短发,皮肤晒得微黑,个子窜高了一大截,身子却极单薄,黑西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打飘,整个人精悍凌厉,如一把出鞘的匕首。

他的眼神,像是一只小狼崽子,带着戒备和敌意,毫不客气地盯着父亲。

“你的心里有怨气。”容定坤说,“你还是回军校里,再继续磨练几年吧。”

容嘉上半句话也不争辩,提着行礼就走。背后是目光深远的父亲,和一脸掩饰不住喜色的继母。

容嘉上一口气跑了十圈,大汗淋漓地停了下来,开始在草地上做俯卧撑。

日头高升了些,金纱般的晨光落在他不满细密汗珠的肌肤上,仿佛给他涂抹了一层油光。他肩背肌肉结实,优美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

一别三年后,容嘉上终于回归容家。

他保留了许多军校的习惯,例如自律的作息,端正的仪态风度。但是他也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冷硬不群的性子。他就像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学会了享受家庭带来的好处,并且躲避家庭的约束。

他是容家长子,他有与生俱来的优势。这是黄氏没法剥夺的。况且随着容定坤家业做大,黄家衰落,黄氏在家中的威信也与日剧跌。如今为了同姨太太斗,都居然使出了美人计这样的低端的法子来了。

容嘉上冷哼一声,起身去杠杆处,做引体向上。

晨光似剑一般射在池面上,金鳞闪烁,映衬得周围的花草楼台犹如梦境中一般。西南处的一角,有个白影一晃一晃的。

容嘉上从杠杆上跳下来,好奇地走过去瞧。

院子一角支着一排紫藤架子,如今花期早过,只余绿叶。阳光透过树叶化作斑驳光点,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冯世真穿着一身雪白的练功夫,脚踏一双黑色百纳布鞋,正在晨光中打着拳。

容嘉上暗暗吃惊。

这女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居然会打拳?

虚领顶劲,含胸拔背,起承转合,意体相随。冯世真半阂着眼,一丝不苟,脚步虚实有序,眼手相应。随着她一个推手的动作,容嘉上隐约感觉到一阵风拂来。

容嘉上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是花拳绣腿。她的太极拳造诣可堪指点。

九月的秋风清冽凉爽,阳光却还保存着一点夏日未用完的温度。冯世真清秀白皙的面孔也泛着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得嘴唇红润。行动之间,白衣飘飘,被包裹在其中的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现。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容嘉上扭过头,惊讶地看到二妹容芳桦正穿着运动服走过来。

“大哥在看冯小姐呢?”容芳桦瞪起了眼,一副捉奸在场的模样。

容嘉上勾起嘴角,讥嘲一笑:“你这又是怎么?知道云驰嫌弃你有点胖了?”

容芳桦霎时涨红了脸。

“大哥讨厌!”

冯世真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随即看到容家二小姐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往大宅冲去。

片刻之后,容家大少爷迈着轻松的步伐,悠哉哉地从身边跑过,朝她点了个头,沿着湖边的小道跑远,矫健的身影没入一丛翠竹后。

直到冯世真抱着试卷走进书房,容芳桦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冯世真莫名其妙,却也不好追问。

容嘉上回屋后冲了个澡,穿着雪白的衬衫,书本夹在胳膊下,一手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浓咖啡,施施然地进了书房。

冯世真正站在小黑板前写公式。她已换了一身灰扑扑的阴丹士林旗袍,甚是不显身段。容嘉上眼里还留着清晨那一抹白影,看着现在的冯世真,总觉得哪点儿不对劲。

两个容小姐见到大哥准时来上课,都意外地彼此挤眉弄眼。容芳桦还记恨着他的奚落,对他没个好脸色。

容嘉上比两个妹妹大四五岁,军校拖了一年才好不容易毕业,毕业考的文化成绩烂得好似被机关枪扫过的靶子,惨不忍睹。虽然交过一次手,可冯世真没彻底摸清容大少爷的深浅,干脆如他自己所愿,把他当成半个文盲来教。

容嘉上在课本里夹了一本闲书,跷着脚埋头翻看。冯世真的课讲得生动有趣,他却连头都不抬一下。看到得趣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冯世真的板书写到一半被他打断,脸色有些讪讪。容家姐妹俩对着大哥一个劲翻白眼。

容嘉上对两个妹妹的讥讽满不在乎。他履行了承诺来上课,可他并没承诺会好好听课。所以冯世真也拿他无可奈何。更何况容大少爷剑眉星目,白衣胜雪,纵使坐在那里发呆,也好似一幅画儿般赏心悦目。冯世真讲课累了,看他两眼,也觉得有趣。

日头一点点爬上头顶,明晃晃地晒着大地,幸好秋风凉爽,自敞开的窗户刮进来,吹得桌子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容嘉上终于把闲书看完了,百无聊赖,转过头去看着冯世真给两个妹妹讲解一道英文阅读题。

“……这里不是被动态,而是作形容词用……你们再连贯读一遍,看看能不能理解句子的含义……”

年轻的女子嗓音温润柔软,语气极有耐心,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却偏偏能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去倾听。

这个女人果真有点本事,讲起课来由浅入深,细致详尽,疑难点也说得头头是道。连素来心高气傲的容芳林都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课。

一只侥幸存活入秋的蝉飞到了窗外的树梢,振着翅膀呱噪地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专心读书的学子。

冯世真皱眉抬头,走到窗边,拿着背板擦在窗棂上敲了敲。

蝉鸣声停了。

冯世真走回来,继续讲题。

“吱呀——”

那蝉一等人走开,又拍着翅膀叫了起来。

容芳林不耐烦地瞪着窗外。冯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棂。

蝉又不叫了。

冯世真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了,才又走回书桌边。

她刚刚坐下。

“吱呀呀呀————”

容芳桦噗哧笑了起来。

冯世真一脸没好气地站起来,四下想寻个趁手的东西。

一声轻笑:“冯先生在找什么?”

容嘉上手里把玩着一张纸,好整以暇地看着冯世真。

“没事,你看书吧。”冯世真道。

那只蝉似乎知道冯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无忌惮地在枝头欢畅,噪音刺得耳膜阵阵发疼。

冯世真掂了掂量黑板擦,走到窗边。

“冯先生?”

冯世真回头。

白影掠过眼前,带起一道细细地风,擦过发梢,穿过窗户,飞了出去。纸飞机轻飘飘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树梢。一个黑点嗡嗡地飞走了,融入进了刺目的天光之中。

世界重新恢复了清静。

冯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谢……谢谢。”

“不用。”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嘴,低头继续无聊地翻弄着书本。

冯世真自讨没趣,笑了一下,继续给两个女孩解题去了。#####

十二

书房里的那一座古旧笨重的落地钟哒哒走着,终于敲响。

冯世真宣布了下课,又补充了一句:“大少爷请留步。”

容嘉上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耐之色,倒没说什么,坐在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将一支铅笔玩得飞转。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低声说:“大少爷将来是要继续进学呢,还是打算进容家商行做事?”

容嘉上漫不经心道:“再怎么也需要一张大学文凭的。”

“那么想去哪个学校,有打算了吗?”

容嘉上捏住了笔,随手扯来一张试卷,涂涂写写,“太太希望能送我去美国或者是欧洲,随便念个野鸡大学,只要不回来碍她的眼就好。家父则想我能读个商科,将来好继承家业。冯先生如何看?”

冯世真说:“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以大少爷如今的态度和成绩,恐怕找个肯收你的大学不容易。”

“那就进商行好了。”容嘉上浓密漂亮的眉毛挑了一下,继续埋头写划,“小开们不都进自家商行做事的么?跟着襄理混一段时间,上下摸清了。进出口那一套,从小就看家父做着的,没什么难的。”

冯世真把书本都收拾好了,站在书桌边,望着容嘉上。

“大小姐将来想学商,二小姐将来想学医。行商沟通有无,畅达天下,行医育德,悬壶济世。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说长,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人总有个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两位小姐身为女子,亦不愿耽于家中,相夫教子终结一生。大少爷年长两个妹妹数岁,现在也还没二十,构想一下将来,正是时候。”

容嘉上丢了笔,又拿着试卷折来叠去,看也不看冯世真,道:“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你妹子是女孩,都比你有上进心,晓得谋划将来。你身为男人,怎么还能这样混日子!’冯先生你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再这样一事无成下去,就只能做个纨绔子弟翻不了身了。”

冯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滩的巨富之一。大少爷纵使做个纨绔子,躺在祖业上吃喝,也够一世无忧。我们讨论的,不是求生之谋,而是立世之道。男子十八及冠,便是成人。大少爷已成人,衣食无忧,也当想想男儿当如何立世。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过客。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容嘉上又折好了一个纸飞机,对准了冯世真。手腕一推,纸飞机端直地朝冯世真飞了过来。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将纸飞机抓住,夹进了书本中。

容嘉上笑着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俊秀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轻蔑冷笑。

“先生年纪轻轻的,倒是将学堂里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学了个十成足。好像我没有你来拯救,就会一世潦倒似的。可你不觉得将自己太当一回事了?我好也罢,歹也罢,其实并不关你什么事吧。你自己尚且是庸庸碌碌地忙着糊口的人,倒操心别人如何建功立业了。”

冯世真静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大少爷说的是,我是太多管闲事了。不过大少爷,你如今所有的,乃是与生俱来。我为五斗米折腰,这五斗米却是我血汗换来的。我不鄙夷你不劳而获,你也无需瞧不起旁人劳碌。”

她提起书包,朝书房大门走去。

容嘉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拦她。可冯世真步伐轻快,带起一阵浅风,已从他身边走过。

“你……”

“冯小姐的课都讲完了?”容太太推开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冯世真匆匆止步,朝容太太欠身问好。

“不用这么客气。”容太太笑道,“我听芳林说大少爷留堂了,担心他给你添麻烦,特意过来看看。”

冯世真说:“没有的事。只是想问问大少爷想考哪所学校罢了。”

“这可正问到点子上了。”容太太拍着手,对容嘉上说,“刚才你爹还来了电话,也是问你升学的事。说他最近问到,若是肯捐个一笔款子,有希望把你送进东南大学,但是成绩也不能太差。”

容嘉上淡淡道:“有劳爹在外奔波还为儿子操心了。等他回来,看到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十分感激你。”

容太太的“苦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免有几分心虚。她不再继续和继子纠缠,转头对冯世真道:“冯小姐教了大少爷两日了,照你看来,他功课到底如何?”

容大少爷那张故意做错的卷子还夹在冯世真的备课本里,他的功课到底好不好呢?

冯世真扫了容嘉上一眼。容大少爷又在低头摆弄着折纸,像个玩心甚大,还没懂事的孩子。

“大少爷很聪明的,就是基础差了些。”冯世真说,“若要考大学,还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

“啊呀呀!”容太太无奈的叹息略有些夸张,“早就说那军校耽搁孩子,老爷却坚决不肯早些接大少爷回来念书。要不,还是让老爷捐款子算了。”

容嘉上拧好了自来水笔的盖子,冷笑道:“先生才教了我两日,太太就觉得我无药可救了,那之前何必满城找家庭教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烂泥敷不上墙?”

容太太脸色一红一白,僵笑道:“倒是怪我心急了。这可是你爹说的,现在刚开学,给你捐学还来得及,不然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学了。你若不介意再拖一年,我又何必多操这个心?”

容嘉上嘴角微弯着,道:“太太这么说,倒是我不孝了。劳烦你替我操心打点,我还不领情,实在是我混账。”

他口中道歉,面色却依旧淡漠,仿佛这样的敷衍和赔罪,已是他做惯了的日常功课一般。

容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好半天说不出话。

冯世真忽而轻轻地开了口,说:“大少爷是有意气,想凭自己的本事靠进大学,给家里人争光。他的话不一定说得那么周全,可意思差不离的。年轻人气盛,容易犯冲,还请太太不要介意。”

容太太终于得了个台阶,脸色缓了过来。

“妈妈,你们还没说完吗?”容芳林噔噔地跑了进来,“兰馨姐打来电话,请我和二妹去兰心戏院看电影。大哥要一起来哟。”

容嘉上不耐烦道:“我下午还要补数学课。”

“那冯先生一起来吧。”容芳桦也跟着跑了过来,笑嘻嘻道。

冯世真忙笑道:“我就不去了。”

容芳桦说:“可是冯先生的衣服都好旧了。我们看完电影还要去逛先施百货。先生正好买两身衣料呢。”

冯世真尴尬地笑着。

容嘉上饱含讥讽的嗓音扬起,“二妹,你那几块衣料,就当冯先生一个月的薪金了。不当家真不知柴米贵呢。”

容芳桦顿时涨红了脸。

容太太好不容易扬起的笑脸又掉了回去,冷声道:“倒是我疏忽了,请了人来,却没给置办几身衣服。冯小姐这就去帐房上领二十块钱,好生去买几身衣料。免得大少爷觉得我这当家太太克扣了你。”

“太太过虑了。”冯世真急忙道,“我又没有应酬,不需要……”

话未说完,就被容嘉上拽走了。

“我带冯先生去帐房,省得太太一会儿又变卦了。”

容太太给气得仰倒,抚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

十三

容嘉上身高腿长,昂然阔步,冯世真被他拖着狼狈地跟着。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热,不容抗拒地紧扣着冯世真纤瘦的手腕。

走廊长且幽暗,尽头是明晃晃的一扇门,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过道里回想。冯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着走,穿过黑暗,猛地闯入一片明亮的世界。

快正午的骄阳晒在人脸上,带来微烫的温度。冯世真不适地眯着眼,感觉到手腕处一凉,失了桎梏。

“冯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气地嘲道,“你学问这么好,肯定知道‘多管闲事’四个字怎么写?”

冯世真低头整着衣袖,说:“大少爷对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礼了。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应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让她下不了台。”

容嘉上满脸讥讽:“冯先生倒还知道自己是外人呀。方才在书房里插嘴的时候,就像一家人似的亲切呢。”

冯世真从容地看着他:“大少爷是男子,而太太终究是妇人。你就算赢了,也依旧是输了,还是吃亏的。”

容嘉上一声嗤笑:“我吃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小家庭教师罢了。”

冯世真徐徐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年长大少爷几岁,且腆着脸做个长姊吧。学生犯错,先生要管束教导;弟弟受刁难,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维护。大少爷可以不喜欢,可我却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职责。”

容嘉上怔然,复杂的神色如惊鸿从眼中掠过,留下一片混乱波光,片刻后才恢复了平静。

“多谢先生的好意了。先生先独善其身吧。容家这一潭浑水,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淌得来的。”

冯世真温和一笑,并没说什么。

领了钱,两人折返回客厅里。两位容小姐已经换了一身时兴的洋装,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画报》上的时装女郎。

“不用打电话去车行叫车了。”容芳林说,“我刚才给秀成哥哥去了电话,让他开车来送我们去。”

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发里翻着一份《申报》。

容芳桦走到冯世真这边,好奇地问:“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谁学的?”

冯世真笑着说:“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家父便让我跟着一位长辈学练太极拳,为了强身健体。其实都是空架子,让二小姐见笑了。”

容芳桦羡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么?”

冯世真笑道:“小姐们不是该去学跳舞才对么?”

“那先生会跳舞么?”容芳桦眼睛更亮了。

冯世真愣住,下意识往容嘉上的方向扫了过去,正对上容嘉上从报纸后偷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就像两截电线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电流贯穿两头,随即仓促地分开。

外面传来汽车声。容嘉上啪地收起了报纸,起身朝外走。

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扑了出去,热情地唤道:“秀成哥哥……”

她语调落了下去,脸色一僵。

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杨秀成坐在驾驶座,副驾上却还坐着一个穿着雪青色衫裙的年轻女孩。

“惠表姐。”容芳桦小声地唤了一声。

那女孩摇下窗子,朝他们嫣然一笑,面容明媚。

“芳林,芳桦。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了。你还记得我吗?”

容嘉上客气地点了点头:“你是余家的知惠表姐吧。好久不见。”

“不知道惠表姐也来了呢。”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亲妹子,两人皮笑肉不笑时的表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杨秀成下了车,说:“我们刚好约了吃午饭,她到我的办公室,我就接到你们电话,便说着一起过来。嘉上从重庆回来后,我们还没聚过呢。”

容芳林强笑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这里就有四个人了,一辆车可坐不下呢。”

冯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个。我改日再去也行。”

“这怎么行?”容芳林道,“说好了今日要陪先生去买衣料的。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

余知惠的反应也甚是机敏。她立刻下了车,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着秀成过来的。你们算好了座位,是我多占了一个。我……要不我不去了?”

余知惠个子娇小纤细,穿着旧式的衫裙,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一簇碎花。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好似一枝风中的铃兰草般,连冯世真看了都觉得她楚楚可怜,生出怜惜之意来。

“这怎么是你的错?”杨秀成立刻柔声哄道,“明明是我拉你过来的。我再叫辆车过来,大伙儿一起去好了。”

“都是我不好。”余知惠两眼水汪汪地注视着杨秀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容芳林眼圈泛红,咬牙说:“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了。二妹代我向兰馨姐赔个罪。”

“得了!”容嘉上烦躁地喝了一声,“既然要聚会,我去把云驰叫过来好了。别弄得咱们容家小姐出个门,连辆车都没有!”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闹别扭的女孩子都没再吭声。

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杨秀成让余知惠坐在沙发里,亲手给她倒了咖啡。容芳林孤傲地独自坐在一旁翻杂志。

杨秀成安置好了佳人,这才转过身来,同冯世真打了个招呼。

“冯小姐做得还适应吗?大少爷没有为难你吧?”

杨秀成是个英俊斯文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精明世故。也许是有佳人在侧,他今日比上次面试时见着要亲切了些。冯世真便也对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很好,有劳杨先生记挂了。大少爷很好学的。”

杨秀成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笑道:“看来大少爷这下是动真格的了。”

冯世真问:“不知杨先生在何处高就?”

杨秀成说:“目前在容家商行里做事罢了,领薪水的小职员,平日里还帮着太太跑个腿。”

杨秀成在容家地位微妙。他因为实在聪明能干,深得容氏夫妇重用,在公司里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家则是容太太的御用秘书。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觉得手下黄家一派的人过多,有意制约裁减。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家。杨秀成是黄氏娘家远房侄子,夹在这对夫妻之间,稍微行差踏错,就有可能做了炮灰。

同理,他能长久来在两派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足可见其精明谨慎。

容嘉上打了电话走过来,正听到杨秀成自谦的话,道:“杨先生也拜在裴东仁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阵子,和你算是同门,定有许多可以聊的。”

“原来是师兄!”冯世真笑问,“杨先生读的什么专业?”

“在燕京大学读的法律。”杨秀成说,“不过是做点经济文章罢了。如今世道混乱无序,空啃了一堆书本,最后还不是进了商行做事。”

冯世真说:“日常生活,人间百业,都离不开一个秩序。学法的人经商,于管理统筹上,应当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倒是我们学数学的,只懂算题,对社会并无多大贡献。”

这番恭维话说得十分文雅,即令听者心情舒畅,又不觉谄媚,更何况是自一个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杨秀成不自觉点头微笑,深深看了冯世真一眼,带着赏识之色。

容嘉上冷不丁开口道:“冯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也许将来冯先生不教我了,还能去商行里谋事吧?以你的学识本事,做个女经理都易如反掌?做个穷教书匠反而屈才了。”

冯世真侧头扫了容嘉上一眼,不紧不慢道:“不用大少爷替我操心。人各有志,我偏爱教书育人。我若能将你送进名校,便能成名师,将来多的是人家求着我去教孩子的。钱财名利自然随之而来。”

这反将一着很是精彩。一直没开口的余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

杨秀成不禁莞尔,“终于遇到个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师了。表姨夫知道了肯定松了口气。”

冯世真随即又知道余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便和她聊起了学校的事。杨秀成插不上话,干脆起身去外面吸烟。容嘉上也继续看报纸。只有容芳林孤芳自赏地靠在窗边。

等到伍云驰开车来接时,余知惠亲昵地拉着冯世真的胳膊:“师姐同我们一车吧?”

容芳林看着冯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了的愤怒,随即气鼓鼓地拽着容芳桦径直上了伍云驰的车。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同杨秀成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丢下被自己捏皱了的报纸,一头钻进了伍云驰的车后座。

“容嘉上,你搞什么鬼?”伍云驰叫道,“当我是你司机呢?”

容芳桦忙不迭换到了副驾:“我陪着云驰哥哥呀。”

伍云驰的脸色由阴转晴,吹了一声口哨,发动了车。他开的这辆美国道奇越过杨秀成的福特,率先冲出了容府的大门。#####

十四

一群人先是到了南京路上新开的新新公司楼上吃粤菜。杨秀成已提前定了包间,跑堂的将客人引进了包间里。

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位妆容明艳的女郎,见他们来了,放下杂志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入时的修身旗袍,烫着俏丽的短发,一把细腰纤纤如柳,衬得腰臀丰润饱满,好似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的年纪同冯世真差不多,已没了女学生的清纯,满是都市摩登女郎的风情。一屋子这么多漂亮女孩,往她面前一站,都成还挂在树梢的青果子。

伍云驰率先热情地走过去,牵起那女郎的手,吻她手背。

“才个多月没见,杜小姐越发明艳动人了。先前还当是哪位电影明星进错了包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