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异样的波动让冯世真自梦中醒了过来。她起初还有点困惑,揉着眼睛坐起来,望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容嘉上醒了?

抽水马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随后一声呕吐的声音。

冯世真瞬间清醒了,掀开薄被下了床。

容嘉上跪坐在马桶边,艰难地喘息。他整个人晕沉沉的,呼吸滚烫,胃里翻江倒海。晚上吃下去的面条已被吐了大半,作呕的感觉依旧,却一时吐不出来。

兴许的感冒药吃多了的缘故,胃病突发给他的感冒火上浇油。他已很久没有这么病过了,身体的虚弱让他觉得十分不适。他不喜欢自己此刻的虚弱。就像一个强大惯了的人,突然一天被夺走了力量,感到格外惶恐不安。

胃里的东西又涌了上来。他伏在马桶上,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喘息声中,有人走了过来,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他扶起,搀回到了床上。

容嘉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那人在屋里走动。温热的湿帕子敷在脸上,擦去了他的汗。水杯递到嘴边,让他漱口。

容嘉上觉得自己像陷进了迷沼之中,浑身酸痛,灌了铅一般沉重,几乎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但是他的听觉和嗅觉却很敏感。他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香,听到她来回走动,收拾卫生间,又打水拧帕子的声音。

领口被解开,湿热的帕子擦去了他的汗水,滚烫的肌肤一阵凉爽。容嘉上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多喝点水。”冯世真又把水杯递过来。

容嘉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无力地倒回床上。

帕子反复擦着他的脸颊、脖颈和濡湿的头发。过了片刻,一张冰凉的湿帕子搭在了额头。

容嘉上舒服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对面女子清秀的面孔。

“冯世真。”他说,“又是你。”

冯世真抽出了体温计:“三十九度八。如果天亮后还不退烧,就要请医生来给你打针了。”

“大惊小怪。只不过是感冒罢了。”容嘉上脸颊潮红,倔强依旧。

冯世真问:“要吃点什么吗?我看你刚才都吐干净了。”

“随便吧。”容嘉上闭着眼,渐渐又睡着了。

良久,他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再度醒了过来。米粥的清香飘进鼻端。

虽然没有胃口,可容嘉上还是坐了起来,喝了半碗肉松粥。难受痉挛的胃奇迹般地好转了,身体里似乎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

“不会再吐了吧?”冯世真有点担心,“应该是感冒药的问题。你是不是空腹吃了药?”

“别啰嗦。”容嘉上不耐烦,“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睡吧。”冯世真给他换了一块凉帕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守着他。

容嘉上渐渐又睡着了,呼吸平稳。冯世真把灯关了。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洒了进来,在地板上划着光格。这情景似曾相识,让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悠扬的舞曲,一阵心旷神怡。

寂静之中,容嘉上翻了个身,朝着这头侧身睡。冯世真帮他重新搭好了湿帕子,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发烫的手指动了动,缠住了冯世真的手指,把她的手握住。

冯世真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这一夜,对于容嘉上来说,过得很漫长。他烧得晕乎乎的,起初浑身滚烫,犹如置身火海,天亮时退烧,又疯狂地出汗。

中途他醒了很多次,但是神智都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厌其烦地给他敷上冰凉的帕子,一遍遍扯来被他踢开的被子,擦去他滚落的汗水。

那女人的手冰凉柔软,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一如他臆想中的母亲的手。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闻的气息,令人觉得心情安宁,犹如置身雨后的晴天。

清晨轻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鸟语花香,晴空万里无云,秋风飒爽,卷起落叶。

容嘉上缓缓睁开眼。

昨夜的高烧犹如夏日的骤雨,汹涌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迹。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椅子放在床边。

容嘉上的右手还伸在被子外,虚握着,掌心空空,令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沉睡的时候溜走了。#####

二十三

冯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阴暗的小厅里,帮母亲夹着菜。父亲刚吸完大烟,整个人还飘忽忽的,虽然靠坐在一旁,魂儿却不知道去了何处,瞪着死鱼目似的双眼发呆。

冯世真注视着父亲苍老衰败的面孔,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冯先生的伤已好了大半,烧伤的后遗症,是皮肤收缩,令他半边身子不得不蜷缩着,做不了任何事。昔日高大健朗的父亲,那个能撑起一片天,让冯世真仰慕的父亲,此刻就是浑身散发着大烟味的佝偻老头。

冯世真止不住回忆小时候,她和哥哥追着父亲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戏的情景。那个时候,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永远不倒;又像是一座灯塔,指引着孩子们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冯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着,浑浊的眼珠转向冯世真,烧伤了的半边脸也侧了过来。

他似乎清醒了点,辨认出了小女儿。

“世真……”

“是我,爹。”冯世真柔声说,“您吃点饭吗?今天是中秋节呢。”

“你不是在学校吗?”冯先生问。

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大记得清家里的那场毁灭性的打击。冯世真觉得这对父亲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来陪你们过节的。”冯世真喂了父亲一点汤,帮他擦了嘴。

“好好读书。”冯先生说,“将来进大学教书,女老师这工作体面,能说到一门好亲。”

冯太太叹气。他们家如今的情况,怕短时间内是没法给孩子们说好亲事的了。

“家里还好吗?”冯世真问母亲,“那张婆子没有再来找咱们麻烦吧?”

冯太太说:“自从把外面的屋子租给了马大贵后,张婆子就安分多了。她也就是还会偷听我和人聊天,再背地里说咱们家坏话。不过反正咱们将来会搬走的,一点闲话没什么好计较的。”

冯世真放下心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照着万家灯火。凉风习习,吹着露台上晾着的床单衣服。冯世真坐在一角,手里端着一小壶温酒,对着月光自酌,倒也悠闲恣意。

马大贵悄无声息都走到了冯世真身边,捡了一张木条凳坐下。

“马兄弟,”冯世真客客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过节没有回家么?”

“孤家寡人一个。”马大贵说。

冯世真晃着酒壶:“来一点?”

“一会儿还要办事,不敢喝。”

冯世真不勉强,自己对着月亮,又抿了一口。

马大贵掏了烟,划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粗犷的面孔。

“七爷有话让我带给你。”烟雾缭绕,他低声说。

冯世真放下了酒壶,“请说。”

“前阵子,西北的军队挖出了一个明朝娘娘的坟,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运输队东运,打算从上海走私出海。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中途不慎打草惊蛇,容定坤把东西藏起来了,应该就藏在上海某处。十月十八,这批货会出海。七爷让你在这之前探清藏货之地,以及出货的具体时间。”

那只有半个来月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探明之后呢?”

“货品出仓,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那个印信,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纹和指纹。容家有个八角亭,亭子边有一株桂树。树上有个树洞。你以后要传递信息,都可以藏里面。我们会安排人去取。”

冯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孟绪安安插进容家的人。他们彼此不认识,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变后,对另外一方的威胁。

冯世真说:“那么……”

喀喇一声瓦片轻响。

有人偷听?冯世真瞳孔收缩!

马大贵第一个反应过来,魁梧的身躯像捕猎的鹰一般朝发出声响的暗处扑去。

墙角那人来不及逃走,被马大贵一手擒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呼救声也被掐断。

冯世真紧追过去,看清那人,眉头紧皱起来。

张寡妇被马大贵蒲扇一般的大掌掐着喉咙,摁在了墙上。她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吐着舌头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马大贵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牵制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张寡妇大概是冲着偷听点家长里短的八卦而来的,却不料听到了机密。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满脸惊恐,浑身抖如筛子。

马大贵面容阴鸷,胳膊肌肉绷起,手越缩越紧。张寡妇喉中发出咔咔声,双目瞪得老大,充满血丝,双脚不停地蹬着,踢得地上的碎瓦哗哗响。

“动静太大了。”冯世真忙摆手。

“说得是。”马大贵松开了手。

张寡妇如获重释,张口就要呼喊之际,马大贵双手抱着她的头,用力一扭。

颈骨断裂的咔嚓声响在静静的小露台上分外清晰。冯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原地。

张寡妇臃肿的身体如麻袋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荒凉的月光下,她面孔白里透着青,血红双目圆瞪,正对着冯世真。仿佛想控诉,想诅咒,却是再也无法出声了。

阴凉的夜风灌进了冯世真的衣袍里,她感觉到冷意如一条蛇,慢慢地缠绕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缩紧,让她也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你……这有必要吗?”冯世真嗓音打着颤。

“冯小姐不用担心。”马大贵抱起了张寡妇的尸首,“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他语气轻松,好似只是下楼倒个垃圾一般。

冯世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脚步踉跄,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

关上门那一瞬间,她猛地喘了两口气,像是个在水中潜伏许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灌注进肺里,驱散了胸腔里残存的温度,只余一颗心脏是火热的,激烈地跳动。

这不是冯世真第一次见到死人。

当年她只有三岁,却清晰深刻地记住了亲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这般死不瞑目,还要更鲜血淋漓。二十年来,母亲临死前的呼喊都会在午夜梦回是徘徊耳边,令冯世真浑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话说回来,如何处理张寡妇本来就是个难题。张寡妇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胁她,要不就杀了她。马大贵是道上的人,他选择了后者这个简单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冯世真赞同与否,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冯世真做了选择,知道这必然是一条染着血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复仇之路。

这一瞬,冯世真清醒地认识到,孟绪安虽然同容定坤是仇敌,但是他也并不是个风高亮节之人。他和容定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丘之貉。他们的矛盾和斗争也不过源于黑吃黑。

冯世真借着孟绪安这条船去报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掷的决定。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来买闻春里这边的地。闻春里位置比较偏僻,房屋也老旧了,本来若是价钱合理,倒也容易买下。偏偏事情谈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买地。

两家争抢让街坊们觉得这地皮抢手,便更加不肯轻易出手。闻春里的价格一路飙升了上去。

可好事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干燥的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整条街,烧红了半边天。

作为替罪羊的张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里,烧空了的街区毫无悬念地贱价卖了出去。

事后,冯世真暗中调查过那两家出面卖地的公司。前头一家没有什么悬念,倒是后来介入公司不过是个空壳子,也不知道背后掌控的是谁。冯世真一度一筹莫展,直到她根据一个极不起眼的线索,发现背后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闷热的夜,冯世真尾随容定坤进了礼查饭店。她并不想刺杀他,而是想找他求证。

那时的冯世真还是十分单纯的女孩,不会伪装,也没有狠辣的心,甚至还有点迷糊。所以她并没有见到容定坤,反而误闯了孟绪安的吸烟室。

“容定坤?”

“不是。”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摆手让举枪指着闯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苍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冯世真那个时候就隐约知道,她一脚踏入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

“你想要怎么报复容定坤?”孟绪安曾问过她。

冯世真说:“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毁了他。”

孟绪安也想毁了容定坤,两人一拍即合。

一个聪明却单纯的女大学生在孟绪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改造了自己。

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如何破解密码,如何开锁,如何在困境里逃生……

冯世真是个极其聪明的学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身体又年轻健康。孟绪安很喜欢她,当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射击,扶着她的手臂,对准靶子,温热的嘴唇在她耳边低语。

“瞄准不难,很多时候,扣动扳机,才是最难的。你没有杀过人,你会犹豫。一犹豫,就错失了良机。很多时候,一秒就能决定生死。”

“我可以练!”冯世真说。

孟绪安把枪从她手里拿开,笑得像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我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执行暗杀的。世真的手这么干净,还是尽量不要弄脏了的好。”

冯世真从不会认为孟绪安真的对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对于容家,对于容嘉上,她是放饵的人。而对于孟绪安,她也是一条咬着钩的鱼罢了。

在孟容两大集团的对决之中,她冯世真不过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错,便会被淹没在炮火之中。#####

二十四

“她家就是闻春里东街上被烧了的商户之一,家里铺面、库房、楼上住所,全部都烧了。”杨秀成低声对容定坤说,“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我调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报告里。表姨夫,您觉得哪里不妥?”

“不好说。”容定坤撑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真会有那么巧,闻春里的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应该隐瞒出身吗?这个女人,有点看不透。”

杨秀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定坤身后:“冯氏挺会做人的,家里佣人都喜欢她。我看芳林和芳桦也喜欢她,连嘉上都能听她几句话。”

“能让嘉上听话,那确实不简单。”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来者不善吗?”

杨秀成思索着:“还需要多接触,才能下定义。不过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干脆辞了就是。有钱名师还不好请,何必冒这个险?”

“不。”容定坤摇头,“如果她真的来者不善,凭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有本事进容家,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不留下她,怎么找得出背后的指使者?”

杨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那就让老妈子继续紧盯着她。有什么动静,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乡下老宅子里过中秋佳节。银辉洒落大地,女人们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则点着灯笼在庭院里玩耍。乡下的夜,空气凉爽,有着上海所没有的清静。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亲属都在早年一场席卷当地的疫病中死了个精光。容定坤发家后,在祖坟边重新弄祭田,盖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乡祭拜。

都说容定坤虽然自己穿西装、住洋楼,送儿女去洋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岳家黄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样,清朝亡了后,一败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时需要人手,启用了许多黄氏子弟。这些大小舅子们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许多重要岗位,各个以功臣元老自居,不听容定坤指挥。容定坤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颗一颗地拔除,两年下来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为如此,容定坤同黄家关系逐渐恶化。岳父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年节从来都不想见他。杨秀成的母亲姓黄,和容太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这一场容定坤和黄家的博弈之中,杨秀成虽然起到了一定的权衡的作用,却也愈发尴尬。

“对了。”容定坤问,“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来了?”

杨秀成苦笑道:“还没有。她家里有些不大喜欢我,她自己也想读完大学再谈婚论嫁。”

“余家就是寄养在黄家这树上的藤。”容定坤讥笑道,“怎么,觉得你跟着我做事,不够照顾黄家?”

杨秀成讪笑:“主要还是嫌弃我没啥前途。余家兄弟几个一心想开公司,拉我去。我却不肯。”

“余家老小几个男人都是废柴,能做出什么事来?”容定坤道,“你也痴情,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却只喜欢知惠一个。”

杨秀成说:“我和她的亲事,毕竟是我娘在世时定下来的。况且我和知惠还是挺有共同语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张久远的面孔又浮现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起冯世真为什么把自己吓了一跳了。

她有几分像那个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

会有吗?

他当初明明已经……

“姨夫,”杨秀成打断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杨,不姓黄。唤您一声表姨夫,心里却是将您视作师长,甚至父亲一般。我唯您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随您,为您效劳!”

容定坤转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来把你带在身边培养。嘉上太不成熟,况且他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却不如你。我本觉得,你们两个将来,能共同接手家业的。”

杨秀成第一次听到容定坤提到继承家业的事,露出惊愕之色。

容定坤继续说:“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黄家,离彻底撕破脸已不远了。你夹在中间,将来只会更难做人。我知道你和余家有约定。君子守约,我很欣赏。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难两全的。”

杨秀成面色苍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妇随,我们两口子都会追随您。”

“也许吧。”容定坤从来不把话说满。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成亲总是好事的。不论你娶谁,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阴凉秋风吹来,遍体生凉。杨秀成站在幽暗的树影下,体会着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爹死得早,他靠黄家亲戚接济才读完了大学,然后跟着容定坤做事。他虽然不算容定坤的头号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够多的机密。他现在走不得,留下来又坐不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冯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从黑暗转为深蓝,又变成靛蓝。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传来了鸟鸣,以及早起的人们走动打水的声音。

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小院里的安详。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很快,巡捕房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凑热闹的人群。

冯太太看了热闹回屋来,愁苦道:“真是作孽哟。张寡妇昨天夜里上吊了。”

“是吗?”冯世真披衣起床,只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冷气,浑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寻死?”

“听说她接到了亲戚的信,说她那个下南洋的儿子病死了。寡妇没了儿子,这日子没了念想,换我也不想活了。”冯太太同情地抹泪,又摸了摸冯世真的头,“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妈妈,别胡思乱想。”冯世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院子里吵吵闹闹,有人大声议论,有人哭,有人笑。冯世真没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推说东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门的时候,她碰到马大贵端着个搪瓷杯子正蹲在楼下漱口。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声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张寡妇的尸体运了下来,白布裹着,什么都看不到。可她昨日那张青灰狰狞的面孔,将会永远留在冯世真的记忆里。

容家人都还没有回来,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听差的告诉冯世真,大少爷也一早出门会友去了。

既然能到处活蹦乱跳,显然病已经好了。冯世真放下心来,回屋坐了片刻,张寡妇的面孔始终挥散不去。她便下楼去书房,打算寻本书看,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书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两处。小的那处则是容定坤的个人书房,门随时都是紧闭着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们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厨房后面歇息。整个大宅子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平日里如影随形的陈妈都不在。

冯世真轻轻走下了楼梯,沿着走廊前行片刻,来到了大书房隔壁一扇门前。

她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拧开后部,抽出了两根开锁用的长针。

片刻后,锁心里发出咔嚓一声响。冯世真把笔收进口袋,推门闪身而入。

里面是一间明亮的书房,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宽大气派的檀木书桌,两侧都是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面堆放着一沓沓的资料文件。大书桌上还摆放着的一台新款式的电报机,一部电话机,窗下还放着一台收音机。

冯世真试了一下,书柜的门也都上了锁,很符合容定坤谨慎多疑的性格。她将书房仔细搜寻了一遍,每个抽屉,每个角落,甚至连垃圾桶都翻过,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冯世真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签簿上。她抽了一支铅笔,在便笺纸上浅浅涂了一层,上一页纸上书写的痕迹逐渐展现出来。

是几行英文字母和数字。

这些字符整齐排列,显然像是一段密码。

冯世真正思索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人回来了,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

她迅速撕了那页便签纸,揣进口袋里,走向门口。而那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交谈说笑声,正是朝门口而来。

冯世真一顿,将书房的门反锁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户竟然也上了锁!

冯世真摸着口袋里的工具,听到声音已经就在门外。容嘉上低声说了一句,杨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你们玩得愉快。”

现在开窗户的锁已经来不及了!

躲书桌下?

书桌的挡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躯。

冯世真感觉到冷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杨秀成在找钥匙,哗啦哗啦响。

就这时,冯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着大书房的那侧墙的书柜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冯世真快步走过去,手指在书柜各处摸索着。

门上,传来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而冯世真的手也摸到了书柜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浮雕。她毫不犹豫地摁下。#####

二十五

杨秀成打开了门,一阵轻风拂面而来。他不禁蹙眉。

房间里空无一人,看不出什么异状,但是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古怪感从心头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