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毫无预兆地爆发,响彻整座宅邸,隆隆的回响声充斥着过道,也传进了小书房里。杨秀成被吓了一跳,跌落了钥匙。

容嘉上带回来的朋友在客厅里放留声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交织在乐声中,让十分钟前还宁静如空宅的屋子霎时欢腾得犹如嘉年华的现场。

杨秀成捡起钥匙,打开了书柜,数着编号,取出了一份文件,放进了公文包里。

动身离去之际,他的目光扫过书桌,脚步随之一顿。

整齐的书桌上,只有便签本子斜着放着。

杨秀成扶正了便签本,最后环视四周一圈,提着公文包离去。

一墙之隔,冯世真正站在书柜前,同房间对角处站的一个美貌少女面面相觑。

少女穿着嫩黄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红齿白,水似的眸子望着冯世真,眼中充满了不悦和警惕。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少女很不客气地开口质问。

她没有看到自己从秘门里出来?

冯世真隐隐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里,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罢了。”

少女困惑思索,将信将疑。

外面的嘈杂笑闹透过书房厚重的雕花大门传递进来,变成了模糊的喧嚣,只有那首欢快的爵士音乐分外清晰,充满着活力,听着令人精神一振。书房里僵持的气氛也因为音乐而逐渐开始缓解。

冯世真朝少女走过去,试着友好地打招呼,“孙小姐也来看书?”

少女秀丽的丹凤眼扫了冯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来吗?”

冯世真和蔼地笑:“自然来得。只是平时很少见你,有些意外。在看什么书?”

孙少清面带鄙夷,并不搭理冯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边最得宠的侍妾,各路来讨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嘱过她,说这家庭教师八成是大太太安排来争宠的,让她不要和这人来往。

冯世真并不介意孙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书扫了一眼,微笑着说:“莎士比亚?孙小姐也喜欢英国诗人?”

孙少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声,算是默认了。

他们俩站得很近,冯世真闻到孙少清身上带着一股混着着熏香和大烟的气息。孙少清衣衫干净整洁,想必已尽量清洗。可是这气味经年累月,渗透了她的肌肤,挥之不去。

“我也很喜欢英国的诗。”冯世真自顾说,“读书的时候,我选修过英文国学课。那时候我们经常开座谈会,讨论诗作,还有朗诵会。很多人喜欢英国诗,只是喜欢一个表皮,觉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龙里讨得关注的伎俩,读诗,只是为了卖弄。真正喜欢诗的人,我认为是那些默默读它们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独处的时候,静静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个世界里,离开肉身所经历的痛苦。”

孙少清缓缓抬起眼,望向冯世真,冰冷的目光开始渐渐融化。

冯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诗集,边翻边说:“当然,毕业后,为了生计奔波,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读过诗了。诗就如高贵的灵魂,往往不能同浑浊的尘世兼容。这真是一种不得已。”

“冯小姐……”孙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样,精致悦耳,令人心生愉悦,“您对英国文学很了解了?”

“不求甚解罢了。”冯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同样喜欢读诗的朋友。你喜欢谁的诗?”

孙少清有些尴尬和遗憾,“我没机会念大学。虽然喜欢,却也只是入门,读点浅显易懂的诗罢了。”

冯世真柔声道:“热爱文学之心,从不会因为人的机遇、身份的变化而变化。孙小姐若是喜欢英国文学,我们日后可以多聊聊。其实,我在这里也闷得很。既不能同老爷太太聊天,又没法和下人们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孙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晓,道:“连老爷和太太都敬冯小姐三分,冯小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知音难求。”冯世真叹道,“我不过是个家庭教师,说白了就是个高等听差罢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书递给了孙少清:“推荐一个诗人,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约翰·邓恩?”孙少清不认得这个诗人,拿着书好奇地翻看。

“这是一位十七世纪的英国玄学派诗人。”冯世真说,“他的诗富有幻想,热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觉,你会很喜欢。”

孙少清随手翻了一页,眼睛忽而亮了起来,轻声念道:“ForGod’ssake,holdyourtongue,andletmelove.”(看在上帝面上,请闭上嘴,让我爱。)

“爱情的圣徒。”冯世真说,“我也极喜欢这一首。Whatyouwill,approve,Soyouwillletmelove.”

孙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仿佛长久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寂寞的灵魂听到了共鸣。她秀丽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萤火点亮了夜,又像是封闭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谢谢你,冯小姐。”孙少清的语气已温和了许多,“你……你经常来书房?”

“当然。”冯世真说,“你要是平时无聊了,想要找我说说话,就可以来书房找我。我下午三点后就空下来了,多半也是在这里看书打发时间。”

孙少清朝冯世真点头,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着书,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书房的门打开,外面两个人正抱作一团靠在门上接吻,一时猝不及防滚了进来,险些跌在地上。

孙少清吓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触,神色紧张地抱着书匆匆跑走了。

冯世真朝那两个闯入者从容一笑。

“大少爷,杜小姐。”

“冯小姐怎么没回家过节?”杜兰馨娇媚地笑着,半个身子还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条柔若无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将她推开了些,低头扣上被扯开的衬衫扣子。他头发凌乱,英俊削瘦的脸上还有一个模糊的口红印,颜色同杜兰馨的嘴唇一样娇艳。

“在家中无事,就提前回来了。”冯世真说,“我只是来寻两本书看的,不打搅两位了。”

她随手抽了两本书,抱在臂弯里,同容嘉上擦肩而过。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织,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里的一簇火焰,冯世真的则如一汪平静的古井之水。

杜兰馨在身后嘻嘻轻笑了一声,书房的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音乐一曲停歇,有短暂的寂静。冯世真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下一首舞曲响起,悠扬而富有节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个少年,灯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胜雪的少年,似乎已经寻找到了正确的舞伴。

你是下饵的人,不要被鱼拖进了水中。

孟绪安的声音冷不丁地又浮现耳边,像个萦绕不散的幽灵,又像是一句刻在灵魂上的咒语。

冯世真沿着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阳光普照,温暖干燥,让她的身躯渐渐回暖,堵塞胸口的阴寒被驱散。

冯世真站在阳光下,远远望着着孙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里,就是个军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内外各有两名保镖,日夜轮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里有个书房在一楼,烟室和卧室则在二楼。就陈妈说来,西堂里只住了容定坤和孙少清两人。容定坤抽大烟的时候,只让孙少清在旁边伺候。就算杨秀成他们有事求见,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进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货的地点,弄到他的印和指纹,必须接触他本人。而如何接近这个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冯世真望着孙少清走进了西堂。保镖站在门边自顾聊天,并不多看她一眼。

距离孟绪安给出的期限只有半个月。她要想在这十来天里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这位容老板的爱宠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对孙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对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测,是个心思细腻,对处境不满,又崇尚自由和爱情的少女。那么,她刚才在书房里的举动,就已经攻克了孙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户外十分凉爽,四处飘散着桂花的甜香。冯世真伸了一个腰,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掏出了便签纸和草稿本,开始推算解密。

是这一组四方密码,破解起来并不难。冯世真一边推算一边记录,密码中的信息逐渐显露出来。

是一个坐标!

冯世真翻开他刚才在书房里拿来的世界地图册,展开折叠着大地图。

坐标指向了崇明岛南边小岛横沙乡东海上的一处。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仓库,而极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转站,或者交货碰头地。

具体是什么,就让孟绪安的人去查明了。

冯世真将情报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树。

这是一株老桂树,比亭子都要大许多,枝叶浓密。它花期似乎比较晚,别的桂树已开得热闹,它却只冒了几朵细碎的小花。大概等着百花殆尽,它方出场压轴吧。#####

二十六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杜兰馨咬着一支烟,斜靠在书柜上,媚眼如丝地望着容嘉上。

容嘉上喝了一口白兰地,扫了她一眼,“什么怎么了?”

“从来不搭理我的,却突然来招惹我。容大少爷发现了什么新玩法了?”杜兰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容嘉上的胸膛。男人胸肌坚硬结实,手感极佳。杜兰馨有些爱不释手。

“是你家老头子给你下了死命令了?还是你突然喜欢上我了?”

“喜欢?”容嘉上嗤笑,挥开了杜兰馨的手,“难道你喜欢我?”

“我可以试试看。”杜兰馨笑着凑近,凝视着容嘉上的双眼,“联姻不过如此,你至少模样好,气味干净,比那些抽大烟的小开好许多。”

容嘉上淡漠地注视着她艳丽的面容,“你觉得这样的婚姻有意思?你们女人不是最想追求自由和真爱的么?”

杜兰馨一声嗤笑,吸了一口烟,“那都是我十六七岁时玩的把戏了,别把我当你那两个小丫头妹子。我是早就看清了,所谓的自由,不过是脱离了家庭,出去吃糠咽菜地受苦。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时激情冲晕了头脑,错把青春短暂的冲动当作了永恒。我的真爱,是富足安定的生活,是珠宝香水,是茶舞会,是浪漫的情人。”

她伸手摸了摸容嘉上英俊的脸:“如果是你的话,最后一项可以划掉。”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一笑:“谁知道你现在的想法能不能持续一辈子。”

“那你又是什么想法?”杜兰馨道,“我知道你在重庆有过一个女朋友的,她好像出身不大好,令尊不同意你们来往。有传言,你是为了她才拖延着不毕业?”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没说话。

杜兰馨啧啧地笑:“我们容大少爷原来是个痴情人。也不对,真痴情,如今不也乖乖回来联姻了?不过你放心,我不鄙夷你。我们俩做个约定如何?”

容嘉上挑眉,洗耳恭听。

杜兰馨说:“我们如果结婚,我会给你生儿子。如果我生不出,也会帮你纳两个美妾。你知道我不会是争风吃醋的女人。你要是想和重庆那位小姐再续前缘,纳妾也好,置小公馆也罢,我都不会管。同样,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会低调。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面子往往是第一大事。”

容嘉上听完,不禁哂笑:“你这还是认真了?我以为你觉得我是个废柴。”

杜兰馨摁灭了烟,饱满嘴唇在容嘉上的唇角轻轻吻了吻,嗓音低哑迷人,犹如美杜莎的诱惑。

“废柴不废柴,试了才知道。”

她将容嘉上一把推到书桌边,柔软窈窕的身躯就像一尾鱼,紧贴着男人的身躯,面孔凑近。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容嘉上微微皱眉。

两人凑得太近,近到容嘉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杜兰馨有些晕染的眼线和涂地粗黑的睫毛,看到她脂粉下的浅浅的斑点和小黑痣,以及眼角细微的皱纹。

落地钟滴答滴答摆动,乐曲声悠扬而富有节奏。

容嘉上的感受着女人嘴唇的柔软和湿润,觉得并不讨厌。可是当舌也伸进来的时候,容嘉上下意识紧锁了眉,无法适应那湿软物体的入侵。

他目无焦距地望向窗外。

冯世真身姿优雅地从八角亭里走了下来,站在一株老桂树下,一身白衫青裙在满庭金黄浓绿之中极其醒目。她折了一枝桂,似乎感受到了容嘉上的视线,漆黑温润的双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容嘉上的身子霎时绷紧,猛地将贴在身上的女人推开。

杜兰馨一个趔趄,腿撞在桌脚,疼得她低呼了一声,继而扬手啪地给了容嘉上一个耳光。

“你搞什么?”

容嘉上深呼吸,眼神里也有着点难以置信,遍身燥热迅速褪去。

“你当我稀罕呀!”杜兰馨气急败坏,把抹嘴的手帕丢在容嘉上身上,踩着高跟鞋摔门而出。

容嘉上喉结滑动,静静站了片刻,才又转头朝窗外望。

八角亭和桂树下已没了人影,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容嘉上自己意乱情迷时的幻觉。

杜兰馨的香水气息浓郁,经久不散,可容嘉上却恍恍惚惚地闻到了冯世真身上浅淡清爽的皂角香。

胸前里本已压抑下去的火又骤然熊熊燃烧,意义不明的烦躁就像暗生的杂草,怎么都拔出不尽,逐渐蔓延,呈全面侵占的趋势。

容嘉上烦躁地将书桌上的几本书挥落在地,大步走出书房。

容大少爷的跳舞会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冯世真在窗口望见西堂二楼的灯也一直亮到深夜。灯前一个清秀的身影,是正在看书的孙少清。

正因如此,冯世真次日在书房里再遇孙少清时,已是毫不意外。

“孙小姐早呀。”冯世真扬起亲切的笑。

“冯小姐也早,谢谢你昨天推荐的书。”孙少清有些羞涩,“就是有许多地方看得不大懂,想着或许你能帮我翻译一下。”

冯世真莞尔:“知音难求,乐意效劳。”

容嘉上一边系着领带,走下楼来,经过书房门前时,脚步一跄。

书房的大门敞开着,冯世真和孙少清并肩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一起翻看着一本书。两人喁喁私语,时而轻笑。

这两人何时感情这么好了?

两人都生得斯文清秀,一般的白净肌肤,粉润红唇,一样的黑亮双眼,柔软发丝。她们甚至穿着颜色差不多的旧式旗袍,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就像一对亲姊妹。

容嘉上此刻清楚意识到,两人确实很像。不怪继母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冯世真。

“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下前后就通顺了。”孙少清笑容要更妩媚一些,望着冯世真时,目光里充满了儒慕和敬仰。

冯世真耐心细致地给孙少清一一解释着字词,引导着她自己阅读理解那些诗句。她们说话声很轻,却都一般悦耳,诱着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容嘉上站在门边,听到孙少清亲昵道:“世真姐姐,你知道得真多!”

世真姐姐?

容嘉上不禁一声冷笑。

和一个侍妾称姊妹,这冯世真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

陈妈在楼梯角,也探头探脑地朝书房里望。发觉容嘉上注意到了她,陈妈忙不迭缩了脖子,一溜烟跑走了。

容嘉上走到门口,等司机把车开过来的功夫,对管家说:“那个陈妈是太太派去服侍冯先生的?她好像很喜欢听墙角呢。”

管事忙道:“我会去教训她的。大少爷放心。”

这日冯世真回了屋,见给自己送浆洗衣服和晚饭的老妈子换了一个人,纳闷地问:“怎么不见陈妈?”

新换来的李妈笑道:“陈妈办错了事,被管事调去厨房了。今后由我来听小姐的差。”

冯世真拿了几个铜板赏了老妈子,关上了门,一声哂笑。

从那天起,冯世真和孙少清每日都会在书房里碰面,一起聊聊诗歌小说。

孙少清的心思很快就活络了起来,想自己学点英文。

冯世真说:“你很聪明,自学肯定没问题。我找同学借几本大学里的英国文学课本给你,你看了后,自学起来会更容易一点。”

孙少清道了谢,随即神色又黯淡了下来,说:“可自学了又如何?我的世界不过就这间宅子这么大,学了再多本事,也是白费功夫。”

冯世真柔声说:“人生际遇,犹如潮汐,有涨有跌。你此刻被困于浅滩,却并不意味着永远不能回归大海。机遇总是给有准备之人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保持着信念,任何事都会发生。”

“回归大海……”孙少清目光闪动,“我还有回归大海的希望吗?”

冯世真问:“少清,能和我说说你曾经的梦想吗?”

孙少清叹道:“在女中读书的时候,便和一个好朋友约定了将来一起去日本。他学建筑,我学教育。现在想来,自己当年真是天真。”

冯世真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慰。

孙少清嗓音哽咽,继续说:“我大哥能做买办全靠容老板抬举。我学什么,去留如何,哪里能由我做主?我大哥和二姐都骂我不知感恩,说我能来伺候容老板是我的荣幸。不然我家这情况,我估计也只有去跳舞厅给人伴舞。”

“可是,”冯世真说,“没了自由和尊严,锦衣玉食又如何?”

孙少清反握着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从来不在乎衣食,我只想要追求我的梦想,想要独立。我在容家是什么身份,世真姐姐你肯定知道。这真是我毕生都洗刷不掉的耻辱!你知道,最初的时候,是我二姐亲手把我灌醉,送给……”

她说不出来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书页。

冯世真把书拿开,揽过孙少清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

孙少清抱住她,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哭得哽咽。

“没事了。”冯世真轻轻拍着她的背,“少清,你没有任何的错。我不好说二姨太太什么,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才是受害者,最应该被同情的人。”

“他们都瞧不起我!”孙少清呜咽。

“我没有瞧不起你。”冯世真说,“而那些人,也没有任何立场来鄙夷和指责你。”

孙少清心中积压依旧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是她亲妹妹呀!如果到了生死关头了,我献身就罢了。可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固宠!我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将来。大哥说等容老板厌恶我了,我就可以走了。但是我怕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被彻底毁了。二姐则要我去争宠,还要我警惕你。”

“啊?我?”冯世真一脸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

孙少清红着脸,说:“世真姐姐恐怕不知道,大太太选中你,是因为……因为容老板就喜欢咱们这一类的女学生……”

冯世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觉得很恶心,是不是?”孙少清冷笑,“世真姐姐可以不用理会。容老板自诩风流,倒是从来不强迫人。你以后避他远一点就好。”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孙少清擦脸:“难怪我觉得二姨太太好似很讨厌我。多谢你提醒我。”

孙少清说:“世真姐姐想离开这里容易,我却……”

冯世真蹙眉:“少清,你别怪我打击你。但是你离开容家,有地方可去吗?”

孙少清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她对冯世真还不是十足信任,心底最真心的话,还不想说。

冯世真也不强迫,道:“《玩偶之家》你想必也看过。娜拉出走得很是洒脱,可是到了外面,没有生活来源,又能走多远?人总是要吃饭穿衣的。我并不是让你认命。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些。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全是自由美好的,也有着风霜雪雨。你如果做好了准备,将来遇到别的困难,会知道怎么应对。”

孙少清低着头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什么。#####

二十七

从这日后,孙少清对冯世真更加亲近了许多。

她们有时候在书房里一起看书,有时候在庭院里散步。孙少清以前不出西堂,是受不了旁人的目光。可是同冯世真做了朋友后,注意力都放在了聊文学和外面的世界上,也就不在乎那些视线和议论了。

容定坤带着妻小回了家,管事的专门向他汇报了此事。

容定坤也不过一笑,“清儿平时总抱怨太孤单,家里能有人和她做伴也好。”

于是孙少清更加自由地往书房跑,粘着冯世真,就像个小妹妹粘着大姐姐。

容嘉上站在书房的窗前望出去。冯世真和孙少清并肩沿着池边漫步,一路说笑。阳光照着两个女孩清丽的面孔,这情景如画一般美丽。

“冯先生真是有教无类。”容芳林说,“和这种女人,有什么好说的?”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一枚精致的怀表,没有搭话。

容芳桦说:“大哥,我昨天在刘参谋长家的茶会上见到兰馨姐了。你是同她吵架了吗?她提起你就一脸没好气。刘家公子对她好热情,缠着她寸步不离的。大哥你可要加把劲,不然这么好的嫂嫂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大哥才不稀罕吧。”容芳林讥笑,“大哥不喜欢兰馨姐这种上海摩登女郎,喜欢的是大山里纯朴洁白的山茶花。”

容芳桦也对这事略有耳闻,只是不敢像容芳林那样大胆出言奚落。而容芳林讨厌杜兰馨私下和杨秀成眉来眼去,并不希望她做自己的嫂子。

“功课做完了吗?”容嘉上冷声问,“有这功夫打听别人的是非,不如拿来做点正事。”

容家姐妹很是没趣,唉声叹气地写功课去了。

“也不知道小妹是蠢还是精。”二姨太太喝着安胎药,朝孙家大哥道,“这样一来,老爷自然要注意到那个女人。老爷先前对她没什么兴趣的,可也架不住看多了,突然哪天就看顺眼了,来了兴致呀。”

孙大哥说:“若是那女人不老实,想个法子赶出容家就是。”

孙少清捧着两本书,开开心心地走进了门,看也不看兄姐一眼,就坐在窗边翻起了书。

“看书!你就知道看书!”二姨太太骂道,“有功夫和那个家庭教师闲扯,怎么不去陪老爷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孙少清冷声反问,“说多了,又当我要打探机密呢。老爷有多么多疑,二姐不知道吗?”

二姨太太被噎住,只好说:“至少少和那个姓冯的女人混。我看她肯定不怀好意。”

孙少清嗤笑:“人家没有咱们家志向这么伟大,削尖脑袋就为了上老爷的床。”

二姨太太气得俏脸发紫,捡了靠枕去扔妹子:“真白养你了!当年爹本来说要把你送人做童养媳的,是我和大哥拦了下来,不想骨肉分离。结果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供你吃喝读书,不过让你为家里出一份力,你就推三阻四的。大哥如今才刚做上买办,根基不稳,我又还没生出儿子,在容家也没个指靠。你怎么就不替咱们想想,只想到你自己?”

孙少清气得都笑了:“我们家是缺了衣还是少了食?为了让你们过上奢侈的日子,就灌醉我送到姐夫床上,也亏你们俩想得出来!孙家祖宗要是知道,气得都要从坟里跳出来!”

“老爷喜欢你呀!”二姨太太又是嫉妒又是无奈,“等我生了儿子……只要等我生了儿子……”

“姐姐总是这么说。”孙少清眼里含泪,冷漠决绝地一笑,“欲壑难填,谁知道将来你们又还有什么新的野心了?”

“够了!”孙大少爷粗声喝道,“有本事你走!要是不走,就老老实实服侍好容老板。你不服气个什么?你浑身上下,也只有这一个本事!”

孙少清脸色白里透青,身躯颤栗,悲愤地推开了兄长,冲出门去。

二姨太太担忧道:“她不会一时冲动……”

“怎么可能?”孙大少爷点烟冷笑,“长这么大,连壶水都没烧过的,出去能做什么?就算跑了,缺衣少食的,过几天也会灰溜溜地自己回来。这样的戏码,上海滩那些离家出走的太太小姐们都已经快演烂了。”

二姨太太心想也是,摸着微隆起的小腹,想着即将出世的儿子,满怀期盼地笑起来。

冯世真一边在纸上写着演算步骤,一边解释给容嘉上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