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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和他既不相识,也没有恩怨,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个人的死活本来也和他全无关系。

  可是现在他必须去杀这个人。

  他杀他只因为高老大叫他这么样做。

  他第一次见到高老大的时候,才六岁。那时他已饿了三天。

  饥饿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更可怕,比“死”更不可忍受。

  他饿得倒在路上,几乎连什么都看不到了。

  六岁大的孩子就能感觉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那时他的确已感觉到死——也许那时他死了反倒好些。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双手伸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馒头。

  当他接着这块馒头的时候,眼泪就如春天的泉水般流了下来。泪水浸馒头。他永远不能忘记又苦又咸的泪水就着冷馒头咽下咽喉的滋味。

  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高老大的手。

  现在,这双手给他的不再是冷馒头,而是白银、黄金,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有时这只手也会塞给他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个人名,一个地方,一个期限。

  这纸条是那个人的催命符!

  “苏州,孙玉伯,四个月。” 

  四个月,这期限就表示孙玉伯在四个月内非死不可。

  自从他杀了金枪李之后,他从来没有再花三个月的时间杀一个人。

  就算他杀点苍派第七代掌门人天南剑客的时候,也只不过用了四十一天。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剑更快,而是因为他的心更冷,手也更狠。

  他知道再也不必花三个月的工夫去杀人。

  高老大也知道。

  但现在,期限却是四个月,这也说明了孙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杀这个人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苦。

  要杀这

  孙玉伯这名字孟星魂并不生疏,事实上,江湖中不知道孙玉伯这名字的人,简直比佛教徒不知道如来佛的还少。

  在江湖中人的心目中,孙玉伯不但是如来佛,也是活阎罗。他善良的时候,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病孩子床边说三天三夜故事,但他发怒的时候,也可以在三天中将祁连山的八大寨都夷为平地!

  这显赫的名字,此刻在孟星魂心里却忽然变得毫无意义了,就好像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他甚至又可想像出剑锋刺人孙玉伯心脏时的情况。他也能想像得到孙玉伯剑锋刺人自己心脏的情况。不是孙玉伯死,就是他死。

  这其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只不过无论是谁死,他都并不太在乎。

  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已亮了。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泉水上升起,又渐渐一缕缕随风飘散,飘散到远方,谁也不知飘散到什么地方,飘散到消失为止。

  人生,有时岂非也正和烟雾一样!

  孟星魂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下山。

  小木屋就在山下的枫林旁,昏黄的灯光照着惨白的窗纸,偶尔还有零星的笑声传出来。屋子里的人显然不知道欢乐已随着黑夜逝去,现实的痛苦已跟着曙色来了,还在醉梦中贪欢一晌。

  孟星魂推开门,站着,瞧着。

  屋子里已只剩下四五个人,四五个几乎完全赤裸着的人,有的沉醉,有的拥睡,有的却只是在怔怔地凝视着酒樽旁的孤灯。

  看到盂星魂,沉醉的半醒、相拥的人分开,半裸着的女孩子娇笑着奔过来,白生生的手臂似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胸贴上他的胸膛。

  她们都很美丽,也都很年轻,所以她们还未感觉到出卖青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还能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

  “你溜到那里去了,害得我们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孟星魂冷冷地瞧着她们。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来的,为她们,他袋中的银子已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还会躺在她们怀里,像念书般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语。现在他却只想说一个字。

  “滚!”

  “你叫她们滚?”

  软榻上半躺着一个男人,亦裸的上身如同紫铜,衣服早已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但身旁却还留着一把刀。

  一把紫铜刀,刀身上泛着鱼鳞般的光。他穿不穿衣服都无妨,但这柄刀若不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很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孟星魂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你是谁?”这人笑了,道:“你醉了,连我是谁都忘了。我是你从三花楼请来的客人,我们本来是在那里喝酒碰上的,你一定要请我来。”他忽然沉下了脸,道:“我来,是因为你这里有女人,你怎么能叫她们滚?”

  孟星魂道:“你也滚!”

  这人脸色变了,宽大粗糙的手握住了刀柄,怒道:“你说什么?”

  孟星魂道:“滚!”

  刀光一闪,人跃起,厉声喝道:“你就算醉糊涂了,就算是忘了我是谁,也不该忘了这把紫金鱼鳞刀!”

  紫金鱼鳞刀的确不是普通的刀,不但价值贵重,分量也极重,不是有身家的人用不起这种刀,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不会用这种刀,不是武功极高的人也用不了这种刀。

  江湖中只有三个人用这种刀。孟星魂并不想知道他是谁,只问他:“你用这柄刀杀过人?”

  这人道:“当然!”

  孟星魂道:“杀过多少人?”

  这人目中露出傲色,道:“二十个,也许还不止,谁记得这种事。”

  孟星魂凝视着他,身体里仿佛有股愤怒的火焰自脊髓冲上大脑。

  他总觉得杀人是种极痛苦的事,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人杀了人后还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他痛恨这种人,正如他痛恨毒蛇。

  紫金刀慢慢地垂下,紫铜色的脸上带着冷笑,道:“今天我却不想杀人,何况我又喝了你的酒,用过你的女人……”

  他忽然发觉孟星魂已向他冲了过来,等他发觉了这件事时,一个冰冷坚硬的拳头,已打上了他的脸。

  他只觉得天崩地裂般一击,第二拳他根本没有感觉到。

  甚至连疼痛和恐惧他都没有感觉到。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觉得有阵冷风在吹着他的脸,就像是一根根尖针,一直吹人了他的骨骼,他的脑髓。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嘴,竟已变成了软绵绵的一块肉,没有嘴唇,没有牙齿,上面也没有鼻子,鼻子已完全不见。

  这时他才感觉到恐惧。

  一种令人疯狂崩溃的恐惧突然自心底进出,他失声惊呼。

  别人远远听到他的呼声还以为是一只被猎人刀锋割断喉管的野兽。

  木屋中已没有别的人,樽中却还有酒。孟星魂慢慢地躺下,把酒樽平放在胸膛上。

  酒慢慢地自樽中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人了他的嘴。

  辛辣的酒经过他的舌头,流下咽喉,流入胸膛,与胸膛外的酒仿佛已融为一体,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住。

  他忽然觉得有种晕眩的感觉。

  平时,在杀人前,他总是保持着清醒,绝不沾酒。

  但这次却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去杀那个人,也不想去,在那个人的身旁,仿佛正有种不祥的阴影,在等着他。

  等着将他吞噬!

  第七杯酒喝下去的时候,她眼睛大亮了起来。

  世上喝酒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人喝了酒后,眼睛就会变得朦朦胧胧,充满了血丝,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种。

  她却是另一种。

  第九杯酒喝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已亮如明星。

  屋子里有六七个人正在掷骰子,骰子掷中的声音,脆如银铃。

  灯也是银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灯光照着桌上精致的瓷器,照着那紫檀木上铺着大理石的桌子,照着那六七张流着汗的脸。

  她心里觉得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