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香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心里的激动,道:“韩棠来了,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要亲自向你老人家道别。”

  听到“韩棠”这名字,老伯的脸突然沉了下来,道:“他不该来的!”

  律香川没有说话,也无法说什么,就连他都不知道韩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和老伯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很少见到韩棠,但只要一见到这个人,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韩棠并不野蛮,并不凶恶,只不过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无论谁都没法子和他亲近。

  他自然也不愿和任何人亲近,随便在什么地方,他都是站得远远的,若有人走近他七尺之内,他立刻就会走得更远些。

  除了在老伯的面前,也从来没有人见他开过口。

  甚至在老伯面前他都很少开口,他好像只会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思。

  律香川看得出他对老伯并没有友爱,只有尊敬,每个人都是老伯的朋

  只有他不是。

  他仿佛是老伯的奴隶。

  孙玉伯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他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韩棠一走进书房,就跪了下来,吻了吻老伯的脚。

  这种礼节不但太过分,而且很可笑。

  但韩棠做了出来,却没有人会觉得可笑,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令人觉得可笑。

  因为他只要去做一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种无法形容的真诚不但令人感动,往往会令人觉得非常可怕。

  孙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礼节,并没有谦虚推辞,这也是很少见的事。老伯从来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叩拜,律香川一直不懂他对韩棠为何例外。

  老伯道:“这一向你还好?”

  韩棠道:“好。”

  老伯道:“还没有女人?”

  韩棠道:“没有。”

  老伯道:“你应该找个女人的韩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样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韩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发疯。”老伯又笑了,道:“你看到了小方?”

  韩棠道:“他没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表示赞许。

  韩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认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冷漠的眼睛里才有了一点表情,那是种带三分讥诮、七分萧索的表情。

  律香川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这种表情。

  老伯道:“你可以走了,明年你不来也无妨,我知道你的心意。”

  韩棠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明年我还要来,每年我只出来一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这人的痛苦,但却无法相助,也不愿相助。

  这一点他深深引为自疚,他不愿见到韩棠,也正是这缘故。

  韩棠已转过身,慢慢地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里没有人,你若愿意留下来喝杯酒,我陪你。”韩棠摇摇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发觉老伯在盯着他,目光仿佛很严厉。

  老伯对他很少这么严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却不知做错了什么。

  近来他已很少做错任何事。

  老伯忽然道:“你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伯道:“能同情别人,是件好事,你可以同情任何人

  律香川想问:为什么?却不敢问。

  却不能同情他。”

  老伯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你若同情他,他就会发疯。”律香川不懂。

  老伯叹了口气,道:“他本来早就该发疯了的,甚至早就该死了,—直到现在他还能好好地活着,就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他不好。”

  律香川还是听不懂,终于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前做过什么事?”

  老伯脸色又沉了下来,道:“你不必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有很多事你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长长叹了一声,道人做过,以后只怕也没有人能做但我不妨告诉你,他做过的事以前绝没有

  律香川垂着头,正想退出,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声,还有人在惊呼,屋内后花园闯来了个怪物。

  闯入花园来的不是怪物,是铁成刚,只不过他看来的确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他头发大半都已被烧焦,脸也被烧得变了形,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嘴唇干裂得就像是久旱的泥土。

  他闯进来的时候,正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咽喉里发出一声喘息与嘶喊,几乎没有人能听出他呼喊的是谁。

  他喊的是:“老伯。”

  那时孙剑正在和“四方镖局”胡总镖头带来的一个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只知道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而且一直在对他暗送秋波。

  对这种女人的诱惑,他从不拒绝,这女人的诱惑简直是种侮辱,正在想用个什么方法将她带到没人的地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铁成刚。

  他已认得铁成刚很久,但现在却几乎完全不认得这个人了。直到他冲过去,扶起他,才失声惊呼道:“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挥手,要酒。酒灌下铁成刚的咽喉后,他喘息才静了些,却还是说不出话。

  孙剑看出了他日中的恐惧之色,道:“不用怕,到了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了,谁都不用怕了,在这里绝没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听见有人淡淡道:“这句话你不该说的。”

  说话的人是一泉道人,黄山三友已追来了。

  孙剑道:“不行!”

  一泉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的凶手,而且杀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孙剑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伤,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会到这里来,所以谁都休想将他带走。”

  一泉沉着脸,冷冷道:“找你的父亲来,我们要跟他说话。”

  孙剑额上青筋凸起,道:“我父亲说的话也一样,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从这里带走我们的朋友!”

  一泉怒道:“好大胆,你父亲也不敢对我们如此无礼!”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他的无礼是遗传,他父亲也许比他更无礼。”

  说话的人语声虽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威严。

  一泉道:“你怎知……”

  孙玉伯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他父亲。”

  一泉怔了怔,他只听说过“老伯”的名字,并没有见过。

  一云道:“孙施主与贫道等素不相识,所以才会如此说话。”

  孙玉伯道:“无论你们是谁,我说的话,都一样。”

  一泉变色道:“久闻孙玉伯做事素来公道,今日怎会包庇凶手?”

  孙玉伯道:“就算他是凶手,也得等他伤好了再说,何况谁也不能证明他是凶手。”

  一云道:“我们亲眼所见,难道会假?”

  孙玉伯道:“你们亲眼所见,我并未见到,我只知他若是凶手,就绝不敢到这里来!”

  没有人敢欺骗老伯。

  无论谁欺骗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坟墓。

  一云大叫道:“你连黄山三友的话,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