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嗄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下来,以首顿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

  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么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说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

  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就连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夺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这男孩子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马方中道:“十……十岁还不到。”

  老伯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你把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去,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人她的怀抱里。

  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道:“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

  他将这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道:“那边,我早就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地坐进了吊桶。

  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人这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

  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

  老伯和凤凤都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地看着井水出神。

  水上的涟漪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得远远的等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

  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已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和新婚时同样热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谅。

  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永远都填不满。

  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宵夜,今天让我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扯面和卤蛋,我去煮面。”

  面很烫!

  孩子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脸上的笑容看来仿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

  马月云的手在为孩子剔着鱼里的刺,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她早已有了准备。

  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已渐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

  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

  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何况,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走了,绝对想不到他还能留在这里,更不会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了。

  他就是要让别人去追。

  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做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转移追踪者的目标。

  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

  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