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云脸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难道能像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在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间屋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食粮换进去,就算是在我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中断。”

  他接着又道:“那些粮食不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子?”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井水岂非跟着要涌了进去?”

  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愈来愈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敬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赧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了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二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日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

  在哪里?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坐着。

  椅子和床一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

  屋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

  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一直不看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喉咙里,偶尔还会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凤凤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已经吐了出来。

  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口气,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样子实在比咸鱼还难看。凤凤突然间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希望我死?”

  凤凤翻起眼,看着屋顶。

  老伯望着她慢慢道:“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

  凤凤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

  她忍不住问道:“中了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道:“我从不说假话。”

  凤凤的脸有点发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人能做的事远比几棵药草多得多。”

  凤凤的眼睛亮了,道:“你难道真能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

  老伯忽又叹了口气,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工夫!”

  凤凤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道:“这意思就是说你最少要在这地方待一两个月?”

  老伯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又白又胖。”

  凤凤用眼角瞟着他,觉得他笑得可恶极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没有人能找得到。”

  凤凤道:“那姓马的不会告诉别人?”

  老伯道:“绝不会。”

  凤凤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