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巨还是在犹豫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就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的脸色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放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沉人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个大坑,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特的表情,缓缓地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坑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人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

  “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在他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对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让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个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生的欢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柄。

  他紧紧地按着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霎时就没人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可怕的尸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尸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