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担忧问道:“辛老前辈,你可有把握胜得这个老怪?”辛芷姑傲然说道:“那老怪也未必有把握就胜得了我。”尽管她神情骄傲,但已透露出她对明日之战毫无信心。辛芷姑望了段克邪一眼,说道:“我与灵鹫老怪动手,他杀了我或我杀了他,都不是意外。倘若我有不幸,烦你给我带个口信与你师兄。我已杀了灵鹫派二十三个弟子,即使死在灵鹫上人手上,我也是占了便宜了,空空儿一定想要给我报仇的,克邪,你要代我劝一劝他,叫他不可如此!他答应听我的话,这是我最后求他的一件事了。”

  聂隐娘不觉大为惊异,当她初遇辛芷姑的时候,辛芷姑还曾满腔怨毒,口发恨言,要她带信给空空儿,把灵鹫派杀它一个不留,如今却刚好相反,要段克邪给她劝空空儿不可为她报仇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变化何其巨大!

  辛芷姑看她一眼,平平静静地说道:“聂姑娘,我是受了你的感动,我曾经害过你,你却舍身救我,实在使我羞惭。但过往睚眦必报,想起来可不着实无聊?冤冤相报,总无好果,武功再强,也有失手之日,像我就是一个例子了。我不愿空空儿重蹈我的覆辙,我曾想过要空空儿给我报仇,这是我的自私。”

  辛芷姑回过头来,又对段克邪道:“你师兄纵情任性,不受羁勒,比我尤甚,我实是放心不下。你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一个他——但我却不愿他为我终身不娶。他太不会照顾自己,应该有一个贤慧的妻子帮助他。”众人听了,心中均自嗟叹:“只道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谁知却也是性情中人!”段克邪道:“前辈放心,你不一定输给灵鹫老怪,我们也不会坐视老怪行凶。”

  辛芷姑凄然一笑,正要说话,史若梅忽地抢着说道:“辛老前辈,你现在已可以行动如常,何不离开此地?我送我的坐骑给你,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灵鹫老怪决计追你不上。你找到了空空儿,有谁还敢惹你?”

  辛芷姑柳眉一竖,说道:“我虽然不想与灵鹫老怪结冤,却也不能示弱于他!我已与他约好比武,焉能失信?他送解药给我,就是信得过我,我若背约,有何面目再走江湖?逃跑之事,请休提起!不但如此,明日我与那老怪单打独斗,也决不许你们插手!”

  史若梅碰了一个钉子,甚是尴尬,但对辛芷姑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究竟不愧是个成名人物,死生之际,宗旨不移。”

  辛芷站道:“多谢你们关怀,但也不必为我操心了。对不住,我还要静坐一会,你们好友相逢,也应该叙叙了。”段克邪低首沉思,史若梅则拉了聂隐娘过一旁说道:“你那位方师兄呢?”

  聂隐娘自从碰上辛芷姑之后,一直为她忙着,未有工夫想起方辟符,这时听得史若梅提起,抬头一看,只见月亮当头,已是过了三更时分,不禁黯然说道:“我也正在等着他呢!”史若梅道:“他在哪儿?你怎的独自到了幽州,又怎的和辛老前辈遇上了?你约好了方师兄在这里相会么?”原来史若梅以为方辟符尚在军中,是以有此一问。

  聂隐娘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你们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史若梅道:“一来是为了找你,二来是铁摩勒有一封信托克邪送给牟世杰。”聂隐娘道:“你们在路上可有碰到溃兵?”史若梅道:“正是因为大路上有两军追逐厮杀,我们不愿卷入漩涡,才避道而行的。这是怎么回事?”聂隐娘道:“史朝义兄妹火并,奚族土王又要把牟世杰逐出吐谷堡,发生了一场大混战,辟符和我就是在乱军之中失散的。”史若梅喜道:“哦,原来你是和方辟符一同来的。我却还未知道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呢!”梁鸿、孟光是历史上一对著名的志同道合的夫妻,“举案齐眉”就是他们的故事。史若梅将他们比作梁鸿、孟光,问‘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也即是问聂隐娘几时接受了方辟符的爱情之意。

  聂隐娘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却又来取笑我了。”史若梅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男婚女嫁,这正是天下第一等正经事。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有了知心人还不值得庆贺吗?好,好,你既怕面红,那就说你所要说的正经事吧。我不问你们间的私情了。”聂隐娘说道:“说正经事,克邪带了铁摩勒的信去见牟世杰,只怕也没有用了。”

  段克邪走了过来,说道:“怎么回事?我可以听么?”聂隐娘道:“正要说给你听。”当下说道:“是我先到幽州,辟符随后来的。不错,我已经见过牟世杰了,是作为史朝英的俘虏见着他的。”段克邪大吃一惊,说道:“什么,你作了史朝英的俘虏?”史若梅横他一眼,冷冷道:“好稀奇么,那妖女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聂隐娘将事情经过一一告诉了他们,说到牟世杰想如何利用她,后来又如何决裂,以至干戈相见等等情事,段克邪呆了半晌,又气又怒,道:“真想不到牟世杰变了这样的人!”史若梅问道:“那你还去不去见他?”段克邪道:“铁表哥念着往日手足之情,想劝他回头,表哥既把亲笔书信托我送去,有没有用,我也只得再去找他一趟了。”聂隐娘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去一趟试试也好。唉,但愿他兵败被逐之后,能接受铁寨主的良言。”

  史若梅道:“克邪去走一趟,好虽是好,但辛老前辈……”

  辛芷姑道:“聂姑娘,你与师兄在乱军之中失散,我也放心不下。你们不必为我担忧,灵鹫老怪说好是明晚来那就一定是明晚来,绝不会在我功力未复之前前来害我。至于精精儿,没那老怪陪他,谅他也不敢再来!我现在功力已恢复了五成,即使他来,我也可以对付他了。”

  段克邪道:“好,不管找不找着他们,明日晚间,我一定赶回此地。黑夜不好乘马,我留下给辛老前辈吧,说不定你用得着。”辛芷姑知他轻功卓绝,脚力实不输于骏马,也就由得他了。当下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你赶不回来,也无所谓,反正我是要和那老怪单打独斗。”

  聂、史二女送段克邪出门,史若梅忽地笑道:“你送信给牟世杰,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见着你那位史姑娘。可惜她现在已做了牟世杰的新娘子。”段克邪道:“呸,谁还把这妖女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段克邪一路前走,仍是不禁想起了史朝英来,想起她曾与自己千里同行的往事。这倒不是他对史朝英难以忘情,而是由于史朝英曾给他兴起许多风浪,印象太深刻了。段克邪心里想道:“桥归桥,路归路,史朝英和牟世杰倒是最适合的一对!”回想史朝英给他的那许多麻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现在见她倒是不怕她纠缠了。不过,最好是不要碰上的好。”

  段克邪下到山脚,走进一条狭长的山谷,已是五更时分,天将破晓。经过一处树林旁边,忽听得有人声喧闹,段克邪走近去悄悄张望,只见是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穿着伪燕的军官服饰,正在那里争论。

  段克邪好奇心起,悄悄过去偷听,他身轻如叶,落处无声,那三个军官,丝毫也没察觉。

  只听得其中一个说道:“这是主公的仇人,拿去献给主公,定有重赏。”另一个道:“主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能指望他给你什么功名富贵么?依我说,不如送回去给牟世杰。牟世杰对人也宽厚得多。”先头那个道:“哼,牟世杰假仁假义,什么待人宽厚,那还不是装出来的?你别信那小妖精的花言巧语,她如今落在咱们手上,自然是样样答应,一将她送了回去,那时她给你来一个翻脸不认人,只怕你求不到富贵,吃饭的家伙先要丢了。”

  段克邪吃了一惊,听他们的口气,是捉到了一个人,正在商量,是拿去献给史朝义还是献给牟世杰。段克邪暗自寻思,“这人说拿着的是个‘小妖精’,那岂不是个女子么?哎,莫非……心念未已,忽听得第三个伪燕军官哈哈大笑,那两人问道:“大哥,你笑什么?”那军官道:“我笑你们到口的馒头也要送给别人,我笑你们只想寄人篱下,毫无壮志!”那两人道:“依大哥之见,又是如何?”那军官道:“史朝义、牟世杰全靠不住,史朝义固然是泥菩萨过江,牟世杰被土王驱逐,也变成了丧家之犬,咱们何必去投靠他?依我说,不如咱们走得远远的,另自开山立柜。这小妖精么,就让她做咱们的压寨夫人!”那两人道:“好虽是好,可是做谁的压寨夫人?咱们三人如同手足,别为这小妖精坏了咱们的义气。”

  那军官道:“我有一个法子,咱们拈阄摸彩,各凭运气。三弟,你将这根树枝,折为三段,一长两短,拈着长的,就可得压寨夫人。好,二弟,你先拈吧。”

  那两人一人拿阄,一人拈阄,这军官忽地出手,一人给了一刀,疾如闪电,登时把他的两个把弟劈翻,哈哈笑道:“我是大哥,你们竞敢与我抢压寨夫人,做大哥的只好对不住你们了。”

  那军官正在得意狂笑,忽见一条黑影,倏的到了他的面前,喝道:“你想要谁做压寨夫人?那女子呢?”这突如其来的当然是段克邪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在叫道:“克邪,救我!”正是史朝英!段克邪把眼望去,只见史朝英倚着一棵松树,两人目光,碰个正着。

  段克邪已有几分想到是她,但这时骤然见了,仍是不禁心头一震,登时呆了。那军官怎肯错过时机,一刀便向他劈了下来!正是:

  只道此生恩怨了,谁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移爱作仇诬侠士

  将恩为怨为奸雄

 

 

 

  刀锋触体,寒气沁肌,段克邪蓦地一惊,神智登时清醒,就在这生死关头,段克邪一个沉肩缩肘,向左斜方踏出一步,只听得“唰”的一声,刀锋过处,段克邪的衣裳被削去了一大片,几乎是贴着他的小臂削了过去,丝毫没有伤着他的皮肉。原来那一刀的劲道,已被他以上乘内功卸去,刀锋虽快,待到割破了衣裳,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这军官是史朝义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武功亦非泛泛,一刀劈空,冲出两步,居然立即便稳住了身形,反手又是一刀向段克邪斫来。刀光闪闪,一招三式,连斫段克邪三处要害,竟是正宗“断门刀”中的一招“龙门三叠浪”的精妙杀手。

  段克邪这次已有了防备,焉能给他斫中?见他如此狠毒,勃然大怒,喝道:“原物奉还,这一刀你自己受了吧!”闪过刀锋,按着刀背,骈指一推,借力打力,那口朴刀闪电般地转了半圈,斫回自身,把那军官的头颅劈开两片,跟着他那两个把弟向阎罗王报到了。

  就在那军官倒地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尖叫,史朝英也跌倒了。段克邪略一踌躇,终于还是走过去将她扶起。史朝英道:“吓死我了,克邪,你没受伤么?”段克邪道:“我没受伤,哎哟,你的伤势,你的伤势……”史朝英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汩汩流出,把段克邪的衣裳也染红了。

  原来史朝英率领女兵追他的哥哥,卓木伦也率领奚族土兵出来追她,史朝义忽地反攻,黑夜中一场混战,史朝英中了两支冷箭,坐骑又中了一支梭标,落荒而逃,混乱中各自力战,加以又是黑夜,她的护兵自顾不暇,甚至连她受伤也不知道,竟没人上去跟她。史朝英人马俱伤,马儿负痛狂奔,跑入一条绝谷,恰好碰上了史朝义手下的三个军官。

  这三个军官也是在乱军中冲散的,他们藏在这山谷之中,原是想躲过这一场恶战,再看风驶舵,择主而事。他们是史朝义的心腹,当然认得史朝英,一时间打不定主意,便把她先行擒下,再作计议。使朴刀的那军官武功最高,也最阴险,意图把史朝英独占,暗算了他的两个把弟。却不料天算不如人算,无巧不巧,恰巧碰上了段克邪,终于也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