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姑打定了主意,只要精精儿手指一沾她,她立即自断经脉而亡,免得受精精儿凌辱。此时见聂隐娘不顾一切,舍了性命来卫护她,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号称“无情剑”,虽然并非真个无情,但自从她长大成人之后,即是最失意之时,也还未曾哭过,这可说是她出道以来,第一次流下的感激而又辛酸的眼泪。

  聂隐娘奋力挡了三招,已是竭尽所能,眼看就要遭受精精儿的毒手,忽听得辛芷姑叫道:“走巽位,转离方,用招玄鸟划砂!”精精儿这时正向着“巽”位进招,聂隐娘若走巽位,等于送上去给他剑刺,但聂隐娘已是毫无办法,一得辛芷姑指点,反正是已拼着豁出性命,也就无暇思索,立即依法施为。

  双方动作都快,聂隐娘刚踏上“巽”位,精精儿已自“巽”位踏偏一步,转到“乾”方,正巧从她身边掠过;聂隐娘横剑一挥,一招“玄鸟划砂”使将出去,这一招用得恰到好处,精精儿的短剑刺不着聂隐娘,聂隐娘的长剑却斩到了精精儿的臂膊。精精儿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扭转腰肢,滑出一步,身形未稳,只见明晃晃的剑尖又已指到了胸前,原来聂隐娘从“巽”位转到“离”方,恰恰又正是精精儿落脚之点。精精儿吞胸吸腹,堪堪避开了聂隐娘这一剑,但衣角又已被削去了一幅。

  辛芷姑叹道:“可惜可惜!”原来辛芷姑是当今之世顶尖儿的剑学高手,只论剑术的造诣,足可以与磨镜老人、妙慧神尼等人并驾齐驱,她又曾与空空儿彼此切磋,对空空儿这一派的“袁公剑法”极为熟悉,是以精精儿所出的招数,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可惜聂隐娘功力不济,虽然得她指点,制住机先,却还是未能伤着精精儿。

  但虽然如此,聂隐娘毕竟也是抢了先手,扭转颓风。要知高手比剑,所争不过毫黍,精精儿每一招数,都预先给辛芷姑喝破,聂隐娘每一招都是先发制人,精精儿当然是要大大吃亏了。

  精精儿处处受人所制、险象环生,大怒叫道:“辛芷姑,你出来!”辛芷姑不理不睬,只是不停的指点聂隐娘。聂隐娘冷笑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怎配与辛老前辈动手?”高手比拼,最忌动怒,聂隐娘正是有意给他火上添油、就在冷笑声中,又是唰的一剑,贴着精精儿的肋边刺过,若非精精儿闪避得快,肋骨险些就要切断。

  精精儿按下怒火,小心应付了几招,蓦地心生一计,肩头微晃,辛芷姑叫道:“走乾方,用招金针度劫!”哪知精精儿忽地凝身不动,聂隐娘一剑刺空,辛芷姑要再指点,已是迟了一步,只听得“当”的一声,精精儿已把聂隐娘的长剑震飞,接着“嗤”的一声,左臂疾伸,抓裂了聂隐娘的护肩。只要再抓进去半分,聂隐娘的琵琶骨就要给他抓裂,那时纵有多好武功,也要成为废人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聂隐娘自份必无幸理,不料精精儿突然缩手,喝道:“偷施暗算,算得什么好汉?”

  聂隐娘惊魂未定,抬起眼来,只见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聂隐娘狂喜道:“克邪,你来了!”话声未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接着就道:“聂姐姐,我也来了!”声到人到,史若梅也迈进了庙门。

  原来段史二人,正是为着寻找聂隐娘来的。史若梅与聂隐娘姐妹情深,自从分手之后,一直放心不下,恰巧铁摩勒也想派人送他一封亲笔书信给牟世杰,作最后一次的规劝,以尽朋友之道,段克邪知道史若梅的心事,便向铁摩勒讨了这个差使,带了史若梅同往幽州,他们还未知道聂隐娘早已到了吐谷堡私会牟世杰之事,但心想聂锋是要统兵前往幽州平乱的,聂隐娘在父亲军中,他们迟早总可以在幽州相见。这正是一举两得之事。铁摩勒本来有点害怕段克邪脾气不好,到了幽州,可能与牟世杰闹翻,但除段克邪之外,却没有第二个更适合去给牟世杰送信的人,也就只好让他去了。至于铁摩勒自己,则和杜百英、辛天雄这一班人,赶回伏牛山去,处理因牟世杰而引起的绿林分裂之事。

  段史二人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良驹,登山涉水,如履平地,这日他们来到离吐谷堡三十里之地,碰见最先从堡中逃出的几个溃兵,知道前面已发生战争,便避开大路,抄捷径从山道而行,经过那座破庙,听得里面有金铁交鸣的厮杀声,又认得庙门外那两匹骏马,正是当日秦襄同时赠送给聂隐娘和方辟符二人的坐骑,段史二人大惊,立即下马,赶忙进庙看个究竟。

  但精精儿一听来人的衣襟带风之声,已知来的是个高手,决不在自己之下。高手对敌,最怕有人在背后暗算,因此精精儿那时手指虽已触及了聂隐娘的琵琶骨,也已来不及将它捏碎了。他一惊之下,连忙回头,这才认出了是段克邪。

  段克邪冷笑道:“谁暗算你了?哼,你在这里欺侮受伤的女子,简直是卑鄙无耻,还敢和我谈什么英雄,论什么好汉?”史若梅上去将聂隐娘扶稳,聂隐娘恍如从死门关上逃了出来,这时方始知道害怕,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史若梅怀中。史若梅叫道:“克邪,你把这老猢狲的琵琶骨穿了,给聂姐姐出一口气。”

  精精儿面红耳赤,大怒说道:“克邪,你简直是目无尊长,我好坏总是你的师兄,你胆敢在我面前将我辱骂!”辛芷姑笑道:“好,这可真是妙极了,精精儿,你没碰上师兄,碰上师弟也是一样。”段克邪则大怒道:“住口!你几次三番要害我的性命,还想我把你当作师兄么?”

  精精儿喝道:“大胆!我是你的师兄,我就可以管教你,哪里是真的要取你的性命了?念在你年幼无知,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好吧,你若不服,尽可以向大师兄申诉,我去把大师兄找来。”精精儿这段话色厉内茬,所谓找空空儿评理云云,其实只是掩饰逃走的藉口而已。

  辛芷姑冷笑道:“你不用费神去找你的大师兄了,空空儿也正在找你呢。他已与我约定,数日之后,就到这里来的。你就陪你的师弟在这里多留几天吧。”

  段克邪越想越气,唰的拔剑出鞘,说道:“精精儿,亏你还有脸皮以本门弟子自居,你背叛师门,结交匪类,倒行逆施,无恶不作,师娘早已有令,令大师兄取你项上人头,大师兄念在同门之谊,屡次手下留情,不忍将你诛戮。这些事情,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还敢肆口雌黄,抬出大师兄来吓我?好,如今我看在大师兄份上,不取你的性命,你自行把武功废了吧!”武林中有这么一条规矩,本门叛徒,可以用“自废武功”来表示悔罪,请免诛戮。故而段克邪如此言说。

  精精儿恼羞成怒,大吼骂道:“你仗着师娘宠爱,胆敢口出狂言,哼,我精精儿即使犯了门规,要整顿门风也还轮不到你!”精金短剑扬空一闪,作势就要向段克邪扑去,忽地一个倒纵,面朝着段克邪,却已反手朝着史若梅抓下,意欲乘其不备,把史若梅抓到手中,作为人质。

  精精儿早已看准了史若梅所在的方向,虽然是反手抓来,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差毫黍,本来可以一举成功,哪知辛芷姑老练之极,精精儿的每一个动作,也都已在她意料之中,就在精精儿短剑一扬,身形将起未起的时候,辛芷姑已看出了他的企图,立即叫道:“史姑娘,闪开!”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史若梅的上衣被精精儿撕去了一幅,幸亏那时她已闪开一步,没有给抓个正着。

  段克邪身法何等迅捷,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第二抓还未抓下,段克邪已赶了到来。他因自己经验不足,未提防精精儿有此一着,险些令史若梅吃了大亏,心中又气又怒,下手再不留情,一剑就向精精儿斩去。

  段克邪这一招名为“龙门叠浪”,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剑光四展,当真便似卷起了千重波浪一般,一重重向前推进;剑尖颤动,气流激荡,嗤嗤有声!精精儿禁不住心头一震,“相隔不过一月,这小子的功力竟然精进如斯!”

  两人身法都是快到极点,精精儿惯经阵仗,胜在经验老到,待段克邪的剑尖,堪堪就要刺到之际,他陡地手腕一翻,一招“金雕展翅”,金精短剑斜掠而出,这一招拿捏时候,妙到毫颠,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精精儿短剑一按,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势,同时藉着他攻来的那股力道,一个鹞子翻身,斜窜出一丈开外。

  段克邪喝道:“往哪里跑?”如影随形,唰的一剑,又已朝着精精儿后心搠来,精精儿虽然适才化解了段克邪一招,手腕亦已隐隐作痛,这次不敢硬接,一听得金刃劈风之声,便即移形换位,虚晃一招,引开了段克邪的剑锋。但段克邪已堵住了门口。

  精精儿道:“我念在同门之谊,不忍手足相残,你当我当真怕了你么?”段克邪冷笑道:“前几次又不见你念同门之谊?”精精儿正是要引他说话,陡地一剑刺出,一招之间,遍袭段克邪的七处穴道。

  段克邪受过一次教训,这次还怎会上当,他口中说话,眼神却注定了精精儿的剑尖,敌一动,己即动,使的是同样的刺穴招数,但他在一招之间,却连袭精精儿的九处大穴,比精精儿的刺穴手法更要胜过一筹。

  “袁公剑法”的刺穴功夫乃是武学一绝,最高的境界即是一招之间遍袭九处穴道,从前只有空空儿一人能够如此。精精儿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段克邪也达到了如此境界。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过,两口宝剑碰击了七下,精精儿还要连躲段克邪的两处刺穴,虽然躲开,亦已十分狼狈。

  两同门彼此熟悉对方的招数,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但段克邪无论在功力上及剑法上都已稍胜一筹,稳占上风,精精儿则只能勉力招架。

  史若梅见段克邪胜算在握,放下了心,这才注意及辛芷姑。她早已知道辛芷姑是史朝英的师父,对她本无好感,但刚才全靠她的提醒,才逃脱了精精儿的毒手,对她亦是不无感激,于是上前道谢。

  辛芷姑叹道:“我的徒弟对你不起,你不骂我,我已是自觉惭愧了。”史若梅不知前因后果,大是奇怪,“这个出了名性情怪僻的女魔头,怎的性情改了?”聂隐娘正待说话,忽听得脚步声响,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是两个带发头陀,一老一少,看相貌都是胡人。年纪较轻的那个头陀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一身青色衣裳,目光阴森可怕,聂隐娘认得此人正是灵鹫派的掌门弟子,也就是今日发动同门围攻辛芷姑的那个青冥子。那老头陀却不知是谁,但见他红光满面,身高远逾常人,双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个内功深湛的高手,只怕还在青冥子之上。

  辛芷姑面色倏变,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灵鹫上人驾临,请恕我失迎了。我今日得会贵派长幼两代,真是何幸如之!”

  聂隐娘认出了一个青冥子已是吃惊不小,如今听说这老头陀就是青冥子的师父灵鹫上人,邪派中的第一高手,更是吓得呆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边来了个段克邪,他们这边却来了灵鹫老怪师徒,这可如何是好?”

  精精儿正在吃惊,喜出望外,连忙叫道:“青冥道兄,我正要拿这妖妇给你送礼,我这不肖师弟却从中拦阻,以至我未能得手,实是惭愧!”原来精精儿未曾见过灵鹫上人,但和青冥子却是老朋友,以前同受史朝义之聘的。青冥子与辛芷姑结仇之事,精精儿早已知道。倒是青冥子却不知道精精儿与辛芷姑也有过节,只道他果然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追踪到这座破庙,心里颇为感激。

  段克邪目不旁瞬,对灵鹫上人师徒的来到,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精精儿口中说话,段克邪的手底却丝毫不缓。

  段克邪一剑紧于一剑,精精儿刚好说了那几句话,只听“嗤”的一声,精精儿身上已中了一剑。段克邪这一剑无意取他性命,只是施展剑尖刺穴之法,精精儿经验老到,一觉剑气沁肌,连忙吞胸吸腹,剑尖在他左胁“阳谷穴”偏旁半寸之处刺破了一点表皮。

  就在此时,青冥子已在说道:“投桃报李,多谢你为我出力,我也替你清理门户吧!”声到人到,段克邪正自换招要刺精精儿的穴道,青冥子已倏地到了他的背后,一个“大手印”就向段克邪的背心拍了下来!

  段克邪好似毫不提防,其实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在青冥子的“大手印”即将“印”到他的背心的时候,段克邪头也不回,倏的就是反手一剑!他这一剑本来是朝着前面向精精儿刺出的,突然间移前作后,变招攻敌,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颠!

  眼看青冥子的毒手就要给他一剑削断,灵鹫上人忽地喝声“住手!”段克邪心头一震,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劲风飒然,灵鹫上人已挥袖当中一隔,段克邪的宝剑何等锋利,竟然刺不破他的衣袖。灵鹫上人展袖一拂,段克邪禁不住连退三步,打了一个圈圈,这才稳得住身形。

  段克邪禁不住心头大骇,上乘内功中的“卸”字诀,段克邪也会运用,但灵鹫上人运用之妙,却是连段克邪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非身受,当真是难以想象!段克邪却不知道,他固然吃惊,灵鹫上人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拂,只能将段克邪迫退三步,心里想道:“这小子最多也不到二十岁,怎的便有如此功力?他若是连刺三剑,那我是决计不能一一‘卸’开,非出手抵御不可了。”

  辛芷姑冷冷说道:“我与贵派之事,与旁人无关”。你的大弟子青冥子对我不敬,是我出手将他惩治的。后来你的门下弟子,两次围攻于我,前后有二十三人丧命,这些人也都是我一手杀的,你若要给弟子报仇,尽管冲着我来!”

  灵鹫上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辛芷姑,你也忒小视我了,你把我看作何等样人?”聂隐娘连忙说道:“不错,上人是武林前辈,岂能乘人之危?”聂隐娘看了灵鹫上人那手武功,情知自己这边连段克邪在内,即使一齐上去,亦非他的对手,故而立即拿着他的话柄,暂作缓兵之计。

  辛芷姑仍是盘膝坐在地上,脸上丝毫也不变色,接着说道:“灵鹫上人,我劝你若要报仇,还是马上动手的好。这是你报仇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今日,只怕你想赢我,那就未必容易了。”

  青冥子道:“这妖妇业已受伤,师父,你不屑和她动手,就待弟子上去拿她吧!”灵鹫上人喝道:“胡说,退开!”忽地哈哈大笑。

  青冥子讪讪退下,灵鹫上人大笑道:“辛芷姑,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不过是怕输在我的手里,为人所笑,所以想激我现在就和你动手罢了。你现在身受重伤,我杀了你也显不出我的功夫!”说到此处,突然拿出两颗丸药,平放掌上,把口一吹,两颗丸药落在辛芷姑的怀中,灵鹫上人淡淡说道:“这两颗丸药,一颗是疗毒的解药,一颗是治伤的灵丹,我要待你伤好之后,再来和你较量,叫你死而无怨!”辛芷姑道:“你当我不能自己疗伤吗,我不领你的情!”

  灵鹫上人又大笑道:“你号称无情剑,我对你也绝无慈悲可言!你伤未痊愈,我不好杀你,所以我送你丸药,不过是想早点取你的命罢了。我知道你会自己疗伤,但最少要过七日,我哪有功夫等你?你服了我这两颗丸药,至迟明日午后,便可恢复如初,明晚此时,咱们仍然在此处相会,各凭平生本领,决个雌雄。哼,哼,到了那时,一交上手,你可别指望我手下留情了!怎么,你还不服我这两颗丸药?是不是你已有自知之明,知道你的真实本领比不上我,一旦伤好,死在我的手下,输了就是输了,死了就是死了,连个藉口都找不到?”

  辛芷姑给他激得大怒,一口就把那两颗药九吞下,冷冷说道:“明晚我定在此等候大驾,阎罗王的帖子,也还不知送给谁呢?”灵鹫上人哈哈笑道:“只有一天时间了,你尽快交代后事吧,少陪了!”话说之后,便携了青冥子扬长而去。精精儿也趁机跟着他们师徒溜走。

  如此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段克邪心道:“灵鹫老怪当真是邪得可以,但他虽然狠辣,不肯乘人之危,却也不失武学宗师的身份。”

  辛芷姑忽地面色发青,捧腹呻吟,史若梅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那老怪骗你吃了毒药?唉,辛老前辈,你也太过轻信于他了!”辛芷姑“哇”的吐出一滩瘀血,正色说道:“灵鹫老怪没有说谎,他这丸药确是灵效如神,我这瘀血吐了出来,毒已完全消散了。看来不必等到明日过午,我便可恢复如初。”